他垂下脑袋小心翼翼道:“小人知错了,小人好好找。”
今日见了我又是行礼,又是自称小人,从前与我闹别扭的时候,别说行礼,看都不肯看我一眼,如今不过几月竟这般胆怯。
我叹了口气,半搂着他,低头看他的脸,柔声问道:“怎么不来给我送卷宗?嗯?”
他稍稍抬起眼,并不回答,只怯怯望着我。
几月未见他,他似是变得更漂亮了,也不知是我心念作祟,还是当真如此,只觉得他今日含羞带怯,又带几分媚态,身上的皂角香气也变得更加清新。
我轻轻笑了笑,低声问道:“我给你的帕子呢?”
他忽然露出些恼怒,板着脸说:“你想要回去的话,我给你就是了。”
我错愕不已,又哭笑不得,叹道:“你这脑袋瓜子不知怎么长的。”
他不高兴地别过身去,又像往日那般与我闹别扭,嘀嘀咕咕说道:“我明日就还给你。”
我如今倒是喜欢他与我闹别扭,忍不住又要逗他,笑道:“几月不见,你如今真是脾气见长,你若是不喜欢,扔了便是,这种旧帕子还我作甚?”
他幽幽瞥我一般,慢吞吞道:“我只说还给你,又没说不喜欢。”
我无奈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从前与我闹别扭时,我总也哄不好他,心里也气恼,偶尔恼羞成怒反而不欢而散,如今再看,舟儿这哪里是与我生气,分明就是撒娇,极是可爱。
他兀自翻找了会儿卷宗,又可怜巴巴看我,哀求道:“找不到了。”
我笑道:“找不到就别找了,陪我吃饭。”
也不知他心里想什么,忽然又别扭起来,垂下脸去,攥着手道:“我当值呢。”
“我知道,来。”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却见他身体微不可见颤了颤,又怯怯抬起眼帘望着我,脸颊泛起一抹红。
我抿着笑望着他羞红的脸,他如今虽不敢确定自己的心意,但只要他心里有我,我愿意等他想明白。
我牵起他的手,缓缓往楼下走。
这是我第一次牵他的手,我心潮澎湃,又小心翼翼。
舟儿神情紧张却没有挣开,柔顺乖巧地走在我身旁,只满脸通红说不出的羞赧。
我忍不住摩挲他的手背,缓步踏在台阶上,直至到了一层,我才不情不愿松开他的手。
李丛已经在桌上摆置好了菜,都是按照他的口味准备的。
他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坐到椅子里。
我笑着坐到他对面,把筷子递给他,又亲自给他布菜。
舟儿吃着饭却频频看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说道:“有话就说。”
他小心问道:“你不生我气啦?”
我哑然失笑道:“我什么时候生你气了?”
他似是有些埋怨,嘀嘀咕咕道:“你上回说看见我心烦,再也不想见我了。”
“你记错了!”何必要他提,我如今自己也后悔,当日心乱如麻,竟胡说八道,若非这傻小子寄信所托非人,我怕是还要白白浪费许多光阴才能知道他心意。
我见他还要再提,又骂道:“只知道自己吃,也不知道给我夹菜。”
他咕哝道:“都是我爱吃的,又没有你爱吃的菜。”
我心尖颤了颤,想起他在信里写我的那些点点滴滴,笑问道:“我爱吃什么?”
他看我一眼道:“可能爱吃鱼。”
我倏地笑开了,这小子真真是会讨我欢心,“我瞧你一点也不傻。”
他鼓了鼓腮道:“我本来就不傻。”
我又夹菜给他,哄着他道:“多吃点,明日你想吃什么,我再叫膳房给你做。”
他抬眼看我,迟疑问道:“你明日还来吗?”
我勾起笑道:“你想我来,我就来。”
舟儿蓦地面红起来,却不肯说话,看我几眼给我夹一筷子菜,然后便埋头吃饭。
可真是个闷葫芦,明明想我来,却半个字不肯说,连夹一筷子菜都要想半天,真是可爱。
待撤了膳食,李丛端了茶过来,又端来一匣子胡榛子,我那日在父皇议事厅吃了两颗,是前些日子西域国进贡来的,府里似是也有一盒,特意叫李丛换了普通的木头匣子。
舟儿探出脖子,偷偷看了几眼。
我假装不知道,兀自剥了一颗来吃,见他失落坐回椅子里,连忙又剥了一颗递给他,淡淡道:“尝尝?”
他慢吞吞从我掌心接过,缓缓送入嘴里,又朝我露出害羞的笑脸。
舟儿细细嚼了几下,问道:“这是什么?在哪里买的?”
我喝口茶道:“胡榛子,在西市买的。”
他又问:“西市哪里?多少银子买的?”
我忍着笑说:“银子倒是不多,一两银子一匣子,只是一年只产一季,已经卖光了。”
我见他只问不吃,抓了一把塞到他手里,蹙着眉道:“我不爱吃,你吃吧。”
舟儿一脸纳闷道:“这么好吃,你不爱吃吗?”
我颔首道:“你留着慢慢吃吧,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他忽然露出一抹急色,犹疑半晌问道:“那你明天来吗?”
我望着他仓皇失措又怯懦的模样,沉声道:“一定来。”
他微微露出笑容,将我送到门口。
*** ***
当年父皇为了促进刑部改革,将刑部各官衔的品级都提了半阶,如今刑部官员品阶高,又有大展拳脚的机会,许多年轻子弟都喜往刑部扎堆。如今要外放一批出去,章之桥手下那些徒弟由他亲自培养了许多年,必然心里早已有数,也乐见这一日的到来。跟着一道去的年轻子弟却未必欣喜,他们许多都是荐官上来的,熬着资历混日子,根基扎在皇城里,外放做官很难再回来,多少荣华富贵就此一朝散尽。
今日父皇在朝堂上提了这件事,刑部八司与参谋院议论纷纷,全国二十余州,一次外放八十人,四十人从督罪司出,四十人从其他七司出,这皇城里的官多半都有点家世,舟儿是三品学士的庶子,当日也不过只能在典司院谋份杂役的差事,其余高门世家子弟,谁愿意放弃大好的前程去穷乡僻壤办苦差。
下朝之后,父皇连忙跑了躲清静,诸多人围到我身旁,堵着我有一大堆问题,章之桥眼明脚快,速速溜之大吉。
原就是我出的主意,他自然不想掺和,章之桥此人虽擅断案,却不喜与人谋权,多半都是按照父皇心意行事,若非父皇强迫他当这太尉,督罪司司史才是他心之向往。
如今方四月,即便外放也是明年的事情,章之桥手里那四十人他还想再练一练。我让参谋院许院史将刑部所有吏役的名单拿出来,又叫刑部七司各推荐十人,共七十人以备候选,六月前将名单全部交上来。
把事情安排下去之后,我连忙赶去卷宗司,昨日答应了舟儿去看他,若是爽约,又不知他那小脑袋瓜子里会想些什么。
他记忆力这般好,想来也是因为脑袋空空,才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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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脚步匆匆走在前面,刚踏入庭院,就见他在池塘边探头探脑,似是在等我,倏见我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又怯怯地躲着,只慢腾腾过来向我行礼。
我看他一眼走进塔内,他不紧不慢跟了上来,温温坐去一旁的四方桌前。
我还没坐下,他倒是坐了,我哑然失笑,叫萧慎去安排人收拾卷宗。
我喊了声徐月辉的名字,他连忙恭敬过来。
我道:“你领他们一起整理分类,把各州县的卷宗收拾出来,准备发还回去。”
徐月辉领命,随着萧慎安排的人一起上楼,舟儿连忙站起身要跟上去。
我沉下脸道:“你去干什么?留下伺候本王。”
他慢吞吞回来,眼神木讷看着我。
我气恼道:“还不去沏茶?”
他恍然回过神,连忙去沏茶。
李丛在旁偷偷笑了声,低声道:“奴才备了些糕点,是否要拿来?”
“拿来吧。”我思忖道,“把折子也拿来,我在这里批。”
李丛连忙去安排。
舟儿沏了茶来,亲手捧到我面前,我从他手里接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喝口茶道:“今后只有皇城的卷宗摆在塔里,等他们都收拾完了,你有空再慢慢整理。”
他淡淡应了一声,正准备回座位,李丛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将一碟碟精致的糕点摆在案头。
我连忙拉住舟儿,笑道:“中午吃饱了吗?吃块糕点吧。”
他目光沉沉看着那些糕点,似是在出神,须臾,面色沉静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我不爱吃。”
他攥着手闷声闷气坐回椅子里,趴在桌子上不吭声。
我看了李丛一眼,他连忙去关门,又堵在楼梯口守着。
我负着手走到他身后,这小子实在爱置气,又没头没脑的,我也实在摸不清楚他的脾气。
只是他从来也不与别人闹脾气,只与我折腾,我心里竟生出几分怜爱,越发觉得他可爱动人。
我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哄着他道:“你不爱吃,我就让人端出去,几块糕点罢了,就闹脾气。”
他抬起眼看我,瓮声瓮气道:“我没有闹脾气。”
我点点头,淡淡道:“我今日事忙,还未用午膳,本想吃几块糕点垫垫,如此我也不吃了。”
他忽然着急了起来,忙说:“那你吃嘛,你喜欢吃糕点,别饿坏肚子了。”
我坐回椅子里,闷声不语喝着茶,只慢条斯理地批折子。
他站在原地直勾勾望着我,我抬起头看他一眼,嘴角露出些笑容来,他似是松了口气,脚步踮踮朝我跑来,竟哄着我说:“你吃嘛。”
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从来都是我哄他,曾几何时他来哄过我?
我托着腮,笑意盈盈吃了一块。
他豁然笑了起来,又坐回椅子里,倒是真的不肯吃一块糕点。
他既然不爱吃,我也不勉强他,叫李丛把糕点都撤了。
舟儿心思重倒也罢了,想法也奇特,总是叫人捉摸不透,比那些心机深沉的王公大臣都难应付。
只是我实在是喜欢,多看他一眼都像是要被勾去了魂,他容貌娇媚却不自知,憨傻之中又带甜美,我一日不见他就想得厉害,见了他又无心办差,总想逗逗他,与他亲近。
既怕过于冒进唐突了他,又要防着父皇与母后,还要整日牵肠挂肚怕他被人给拐跑了。
卷宗司我不能常去,每每过去都要寻一些沾边的理由,或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去一趟,舟儿近来倒是乖巧,也不与我闹别扭,我忙公务时,他便乖乖坐在一旁,或是看卷宗,或是吃东西,见我茶杯空了还知道主动来续茶。
近来赵北辰鲜少来卷宗库,他如今在审监司当差,刑部要推荐七十名吏役备选,七十人选四十人,上了这备选名单便是九死一生,家里有门路的自然要走动打点,赵北辰虽然刁钻刻薄,却也聪明至极,眼下正是他立功的机会,自然忙得分身乏术。
五月末的时候刑部七司的名单尽数交了上来,我粗粗地看了一眼,果然不见左知言,端午节时,我特意赏了他几匹料子制夏衣,他势必到处招摇,审监司司史汪如海必不会将他的名字列入备选名录。
我近来虽不见左知言,但年节里的赏赐却没有落下他,日前召见林户院院史周庆松时,我甚至夸了他几句聪慧机敏。
备选名录里不见左知言,细修律法的名录里,翰林府却推荐了左无涯。
我两册名录看过都扔在了一旁,入夜去了趟卷宗库。
许是今夜去晚了,那傻小子竟锁门睡下了,我心里想见他,又怕吵他睡觉,只好叫侍卫用工具从外面将门打开,蹑手蹑脚走进那一片黑暗的地堂。
我缓步向里走去,悄无声息推开里间的门,屋子里一片昏暗,唯有幽幽月光从板棂窗里落下一丝光亮。
舟儿歪七扭八睡在床榻上,不见半点斯文,薄被一半掉在了地上。
我忍不住想笑,又怕吵醒他,小心翼翼撩开床幔,轻轻在床边坐下。
他睡得憨熟,呼吸声疲重,眼帘微微打着颤,无意识挠了挠脸翻过身去。
我这一生规行矩止,从未想过有一日会疯魔了一般喜欢谁,舟儿说自己肤浅,我又何尝不是,初时见他美貌,便无端心动,与那些好色之徒有何区别,我迫不及待想将他纳入怀中,却又怕伤他一丝一毫,他懵懂又憨傻,脆弱得好似琉璃。
我从来不喜自己这身皮囊,它于我是千斤重的枷锁,我拖着它行了二十三年,除了孤独与痛苦,我感受不到一丝喜悦,这世上所有人仿佛长了同一张吃人的面孔,他们脸上带着笑,嘴角涎着口水,张开爪牙想将我撕成碎片吞噬入腹。
我不否认喜欢他绝色的容颜,我纵使肤浅,却也爱他对我情有独钟痴心不改的模样,我爱他木讷,爱他固执,爱他没头脑的样子。
他单纯懵懂,宽容大度,温柔善良,内敛含蓄,我如何能数得清他的优点,他完美无瑕,是未经雕琢的璞玉,我却一无所有,唯有这身华而不实虚假的皮囊,我逐渐庆幸拥有这身皮囊,庆幸自己众星拱月,方能在芸芸众生间吸引他的目光。
我捡起掉落在地的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他喉间闷哼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面向我。
他睡意朦胧抿了抿唇,那柔软的嘴唇仿佛涂满了蛊惑的毒药,不断诱我靠近。
我心尖发颤,四肢百骸像是麻木了一般僵硬不已,我害怕他突然醒来仓皇受惊,可身体却失去控制一般逐渐贴近他,直到闻见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薄荷香气,我终将干涩的嘴唇贴了上去。
只一瞬间我便惊慌抬起身,目光幽深望着他稚气柔软的脸。
他没有醒来的痕迹,只揉了揉鼻子继续酣睡。
我倏然松了口气,又心下气恼,我竟是这般偷偷摸摸不成体统。
我舔了舔嘴唇,踌躇许久,无奈笑了一声,悄声退了出去。
*** ***
六月里天气炎热起来,内务府每日派人送三趟冰,我坐在外书房的长榻里暗自琢磨,也不知舟儿怕不怕热,寻常他就爱沐浴,身上总是有皂角香气,如今天热了,怕是更爱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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