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稚子,不过三四岁,摇摇晃晃地提着水洒扫庭除,艰难地踩在四脚参差的板凳上生火做饭,又在吃完看不见几粒米的稀粥之后,似懂非懂地望着老人教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零星手语。
看到一个怯生生的小孩,脸上带着木灰躲在山下学堂的窗后偷看,却不小心被屋里的同龄儿发现。他被他们捉住,被嘲笑是个丑八怪,是个哑巴,又挨了几顿打。他挨住了打,却终究没挨住走出门来的夫子看着他时为难的目光。
看到一个青涩的少年,终于能替老人上山劈柴,烧成木炭下山去卖,老人却病了。他拿着他们仅有的积蓄一家一家地去求,好不容易求来了大夫,又按照大夫的指使走遍大山,寻找各色的药草,甚至磨烂了手脚,老人却依然在一个冬日的晚上溘然长逝。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将老人下葬,而后呆呆地望着大山——从此以后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春去秋来,孤单不知几许。
少年慢慢长成了细瘦的青年,背着竹篓在山中小径独行,突然听到了哭声。这哭声来自一个不过十岁的少年,不知是被什么绊倒了,摔得腿上鲜血淋漓,还在一边哭,一边骂——少年和自己的父母起了争执,离家出走了。他笑了,来到警惕的少年身边,等他推拒叫骂得累了,便撕下衣服给他擦干了血,敷上了草药,打好了绑布,又陪他呆到彻底平静,就送他下山回家。
他以为这就是结束,不想少年从此赖上了他,一有空就到山上来,跟着他漫山遍野地到处跑,围着他不停地嘁嘁喳喳,就好像刚出生的幼鸟,活泼又吵闹,但也总是让他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有一天少年远远地喊他,让他过来,指给他看地上的血迹。两人循着地上的血迹一路向前走,走到血迹尽头,发现了一头被兽夹打断了腿,哀哀地卧在地上的小狍子,还有小狍子身旁穿着一身鲜艳的衣裳,像猫儿一样可爱,却凶巴巴地瞪大了眼的姑娘。
年轻的姑娘以为兽夹是他们下的,护着小兽张口便骂,少年不甘示弱,反唇相击。两人一来一去,有来有往,直到很久以后还互不顺眼,水火不容。而他只在恍惚间听到似乎有清脆的铃铛声,在微风中叮叮当当。
再后来他们相约林中,开始是三个人,又慢慢变成两个人。她耐心地一个个教他识字,慢慢地学会和他交流的手势,又给他看自己新做的衣裳,转起一个圈来,裙裾飞扬,铃声脆响。他带她听晨起时响彻山谷的鸟语,听午后穿过森林的风,带她看从石缝间长起的稀有的花草,看夏日的夜晚从山谷中腾起的萤虫,还有四季变幻的漫天繁星。
他们的情愈尽,意愈浓。
然后她消失了。
他独自一人回到大山之中,瘸了一条腿。从此群星再也不曾闪烁,树木再也不曾返青。他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直到不久之后,一伙歹人出现在他的门前,在拳打脚踢的同时对他百般嘲弄,“好叫他死个明白”。其中一个仿佛是在模仿什么,龇牙咧嘴,神态夸张,时而手舞足蹈地疯狂踢捶一扇不存在的门,又装作一副追悔莫及、痛哭流涕的模样。
开始他还不懂,然而在连绵的疼痛中,在不断的奚落中,他懂了。
是那个少年。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等待他的是一片永恒的黑暗,在仅剩的微光中,他看到最开始少年坐在地上,又哭又骂的样子,还有在绿意如涛、繁花似锦的山谷中,姑娘比花更娇艳、更灿烂的笑容。
微光散尽。
狭小的监牢里,栏杆这边的四人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而栏杆那边的王匠头早已在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哎……”不空最先叹出一口气来,“我佛”两个字说出口,又似是不忍心把剩下两个字说完,一时梗住了。
“怎么,还剩两个字怎么不说完了?”谢丰年带着微带嘲讽道。
不空不语。
张文典摇头:“他这一辈子可真是……”
“大人……”喑哑的声音涩不可闻,王匠头清了清嗓子,再也没有了开始时的冲冠愤怒,“他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
顾山青沉默片刻,道:“有可能。但……从他消散时的状态看,更有可能是满足了执念,羽化升天了。”
王匠头一愣,苦笑道:“大人不用安慰我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的执念是什么,但我们什么都没有干,又能满足他什么执念?”
顾山青微微摇头:“你错了。满足执念,也并不一定在于我们做了什么,也可能在于他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
谢丰年道:“在他死后,你是不是再也没上过蟒山?”
王匠头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张文典又叹了一口气:“你应该不知道,亡故之人缚于故地,一般只能在离身死之地不远处活动。”
不空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其实他一直在等你。他从杀死他的山匪那里得知你做了什么,或者说没能做什么,也知道你绝对不会轻易地原谅自己。在山上孤孤单单地等了二十年,他的执念,或许也只不过就是等有朝一日你终于鼓起勇气,回到蟒山的时候,对你说一声‘没关系’。如此罢了。” 顾山青最终道。
王匠头如遭雷击。
顾山青悲悯地看着他:如果早知道樵夫在山上等他,早知道他等了这么多年只为让自己放下那段往事,好好地继续生活,他还会对陈老太爷布下那重重杀机,甚至不惜卷入镇里的那么、那么多人么?
或许还是会的吧。正因为被宽恕,反而会更愤怒。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比起被自己辜负的人原谅,更难的永远是原谅自己。
一切都是注定。
顾山青转头对另外三人道:“走吧!”
直到他们走出去很远,才听到身后仿佛要撕裂肺腑一般嚎啕大哭的声音。
他们从怀义镇离开时天还尚未黑尽,飞在天上,地面的行人房屋骤然缩小,整个镇子宛若一堆排列整齐、形状各异的小木盒,离他们越来越远。只有不远处沉默的蟒山投下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小镇之上。
有星星点点的灯亮起。
不空仿佛不舍般从车窗中回头远望,看了许久,直到镇子快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轻轻叹息:“其实这片土地,又何尝不是一块巨大的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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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顾山青
他们到王都时天色已经彻底黑尽,因此特地选了东门进城,好避免盘问。只是在他们越墙而入时,守在城楼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的白鸿一直在怒气冲冲地瞪他们,看起来十分有把他们打下来的冲动。
到了镇异司,藏宝阁只有一个人在昏昏欲睡地守夜,见他们四个人在这时一起来提交证物,着实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解释他一个人没法完成对这种大危之物的封印和收存。于是一番商议之后,他们四个人每人以自己的方式给那木箱加了一道锁,将它严严实实地钉在了藏宝阁的地上,约好第二日再来各自解封,让藏宝阁的人正式封存。
正事做完,四人便在镇异司门口分别。
在走之前,不空问顾山青:“那位樵夫之前栖身的纸人,你可留着?可否给小僧留个纪念?”
顾山青点点头,从袖中拿出纸人给他。
不空珍重地将纸人拢在双手之间,悠悠一叹:“阿弥陀佛,问世间情为何物……”
顾山青记得这是在王都流行的一出戏里的戏词,下一句似乎是“直教人生死相许”,用在此处,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然而他没有多说什么,向不空拜了一拜,便转身走了。
他考虑了片刻要不要去城东门替换一下白鸿——他们不在的这几日,估计一直是白鸿在守门——又想起张文典方才似乎是在急匆匆地往东边,而不是往他家的方向走,就心安理得地自行回家了。
到家时已经很晚,不好再劳烦王伯烧水供他洗漱,顾山青便直接钻进了被窝。直到钻进被子里,他才想起他们谁都忘了此行去怀义镇的初衷——他们几个谁都忘了问一问那个樵夫,鬼到底怕不怕热了……
顾山青原以为经过这几日的奔波,他会睡得很好、很踏实,一觉到天亮,却不想竟做起了梦。而且做的不是普通的梦,而是在他年少时分,颠覆他整个一生的那一刻的梦。
在梦中,他浑身颤抖地躲在破旧的木质柜台旁,强忍着泪水,紧紧地抱住怀中的一点点温暖。离他不远处是客栈账房的尸体,满脸惊愕,双目圆睁,血从他张开的嘴里流出来。再不远处是他的父母,就倒在客栈的大门边上,在七零八落的一地尸体之中。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无数通体透明的银丝如蛇一般从半空游过,没入地上的一具具身躯里,不时像被风吹过般微微飘动。
这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是从那个神色温柔、举止客气的青年走进客栈时吗?
不对,还要更早。那时他们尚未离家,他文弱的父亲仍在私塾教书,赚取微薄的月银,而他泼辣的母亲则用那一点微薄的月奉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租来的偏房小院,没有几间房,院子也不大,就像他现在独自一人租住的小院一般。在他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在院子里,要么烧火做饭,要么洗衣晾晒,永远有活要干,而父亲就在靠院子的那一间屋开着窗读书,正如此刻。
顾山青知道自己在做梦,身子却沉沉的,仿佛被什么很重的东西压住了,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清醒地扮演梦中年幼的自己。与其说是做梦,不如说一半是梦境,一半是回忆。
他那时年纪尚小,之后又有一阵神志不清,母亲的面目早已模糊,她在梦中的声音和姿态却是令人心碎的熟悉。刚刚做完手头活计的她将在院中玩耍的他叫过去,交给了他一把碎银,是父亲不久前刚刚发了例银,母亲吩咐他去市集上买上那么一小条肉开开荤。
顾山青早就忘了他久远的那个家在哪里了,甚至连那个故居小城的名字都不大记得。梦中的他却轻车熟路地穿过大街小巷,转眼来到一个人群熙攘的市集,又循着人流到了肉贩摊前。
肉摊的摊主正在和相熟的主顾说话,语速很快,神情中有几分紧张,语气却又有几分激动。他在说什么呢?
顾山青莫名觉得他说的话应该很重要,可小时候的他早被肉摊角落里的一个笼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只听到了一个尾巴:“……听说死了好多人啊!”
——是了。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所有的灾祸都是从人们漫不经心错过的细节、不以为意的偶尔议论开始的,直到可怕的现实张牙舞爪地拍到他们的眼前。
但即使是这句“死了好多人”,那时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他还在看那个笼子,或者说笼子的生灵。
那是一只鸟,一只猛禽,一只原本应当很精神、很漂亮的苍鹰。
它的身量不大,应该还未彻底长成,却早早折断了一只翅膀,拖在肮脏的笼底。它背后的羽毛凌乱地支起,嘴角沾着血,一双眼睛里却没有慌张、没有害怕,甚至不似寻常猛禽那般割人的锐利,而是一种彻底的平静,甚至有几分冷漠,就像一个人明知死到临头,却仍在漠不关心地审视自己的处境。
它和顾山青对视了几秒,漠然地偏开了头。顾山青却无声地笑了,心中满是怀念。小时候的他则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下开口道:“那只鸟多少钱?”
除了母亲交给他买肉的钱,他还有偷偷去替人写字抄书赚来的一点点钱,原本想攒下来,买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肉摊摊主瞥了他一眼,见他是个还没有案板高的孩子,丝毫没有把他当回事,也不答他。于是顾山青大了点声音,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不只摊主转向了他,连那苍鹰都扭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端详他。
摊主噗嗤笑了,用沾满油花的大手揉了一把他的头,触感即使在梦中也出奇的真实:“那不是小孩子养的东西。更何况它的翅膀折成那样,好不了了,只有鹰骨能当药用。”
顾山青听见幼时的自己心里咯噔一响,接着就见那屠夫弯下腰,从案板下的笼子里抓出一小坨白乎乎毛茸茸的圆球,道:“你要是想养个什么玩儿,这只兔子,我便宜卖给你。”
小顾山青毫不领情,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只要那只鹰。”
摊主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看出他没在说笑,把小兔扔回笼子,收敛了笑意,冷淡地报出一个数字,而后也不看他,开始给等在一旁的客人切肉。
小顾山青却只觉有一块烙铁沉沉地坠入胃中——就算是他攒下来的钱加上母亲给他买肉的钱,也要差上那么一点点。他又踌躇了许久,捏得手心里出了汗,才将所有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案板上:“我只有这么多钱。”
摊主扫了一眼,一把将银子扫进兜裙的大口袋里,随意地一挥手,意思是不用补了。
小顾山青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吃了一惊,犹豫一阵,才不好意思地轻轻地道了个谢,去抓笼子。然而他手伸到一半,就听那摊主道:“谁说我卖给你装它的笼子了?”
梦中的他不由一僵。
另一半清醒的他却不由自问:为什么在隔了这么多年后,他对这细节依然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记恨吗,还是委屈?或许也不是,可能只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人的矛盾和无常。
这苍鹰虽然断了一只翅膀,但依然有尖喙利爪,若出了笼子,必定会挣扎。摊主无疑是在故意为难他。但他给的钱原本就不足,更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争执,只得硬着头皮去开笼门。
出乎意料的是,那只鹰竟十分老实,仿佛知道顾山青是在救它,乖乖地任由顾山青将它抱出来托在手上,不飞不动,不声不响。
他就这么托着它回了家。
回了家,母亲看到他没带回来肉,却带回来这么一只断了翅膀、毫无用处的鸟,顿时惊呆了。等回过神来,抄起手边的扫把追着他便打。
他抱着鹰东逃西窜,直到最后逃进了父亲的书房,躲在他的身后,父亲才苦笑着拦下了怒气冲天的母亲。他在袖中摸了半天,摸出了私藏的银子,让母亲再去市集上另行买一点肉。却不料母亲接过银子,神色更凶,是彻底被父亲的私房钱转移了注意。
之后抱头鼠窜的就不止是他了。
但说归说,闹归闹,母亲后来还是去了市集,不止带回了肉,还带回来了一些下水,是给鹰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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