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对着破庙满意地点点头,系好马,当先跨进了庙门。
庙里供奉的石像破损不堪,供桌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早就看不出庙主是谁。
老人举着燃烧的符纸好一阵翻墙倒柜,翻出几个只剩拇指长的供烛,一一点着,又翻出一口破锅,吩咐顾山青把锅洗好,再把井边的破桶刷干净饮马,便出去了。
等顾山青饮完马,放它们吃了一阵子草,又把它们拴回树上,老人也回来了。他一手拎着一大捆不知道从哪来的稻草,其中夹杂着些柴火,另一手抱着几个似乎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沾着泥的土豆。
他将土豆倒在顾山青的怀里,道:“去洗干净,再打点水来。”
顾山青依言做了。
他拎着桶里的水进到庙里,发现老人找了几块大石,搭出了一个简易的灶台,灶台底下已然升起了火。老人将水倒入锅中,把土豆丢进去,开始静静等待。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为了节省蜡烛,老人已经将那几个短短的供烛吹灭了,只留下他们眼前的篝火在昏暗的庙中明明灭灭。
老人不说话,顾山青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相对坐着,各怀心事地看土豆在沸水里沉浮。
也不知看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老人动了动身子,轻咳一声,道:“应该差不多了,吃吧。”说着,用两根木棍将土豆叉了出来,连着棍一起递给顾山青,“小心烫。”
顾山青接过土豆,吹了吹,小心地剥开薄薄的土豆皮,咬了一口。土豆确实很烫,因没有加任何佐料淡而无味,却自有一种天然的醇香。
有时在月底学堂没发例银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经常给他和父亲做土豆汤。将土豆切块煮烂,放上炒好的一点点碎腊肠,最后再加一把切碎的小葱,甚至不需要放盐,就十分好喝。腊肠咸甜可口,土豆软糯馨香,连着汤一起,他们总是能在母亲微笑的注视中意犹未尽地喝上两大碗。
顾山青用力啃了几口,突然从塞了满嘴的水煮土豆中尝出了咸味,却原来是他一直压抑着的泪水终于耐不住夺眶而出,一串串地流到了嘴边上。
他没有发出丁点声音,老人却依然注意到了。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土豆,笨拙地清了清嗓子,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用我那两张符干什么了。”
顾山青知道老人是看他伤心,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心中感激,于是吸了吸鼻子,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
老人听得认真,初时或许是出于好奇和关心,到了后来,却平添了几分专注和严肃之色。
顾山青突然想起一开始老人扔出符咒时,青年身上同样是火光大作,他也确实烧伤了胳膊,但并没有发出如后来那般的惨然痛呼,不由问道:“为什么你用符烧他的时候,他反应就没有那么大呢?”
老人思索了片刻,道:“有可能是因为火的来源不同。”
顾山青:“火的来源?”
老人道:“是,虽然都是火,但第一次火的来源是我的符咒,只要他把符破了,火没了,零星撩到身上的,也就好熄灭了。你的火却不然,你点起的火的来源是从油缸里爆起的千万个油点、油星,那就没有那么容易扑灭了。”接着又感叹道,“我们这些人,还是太骄傲了。一旦学会了什么,哪怕只是皮毛,就自以为天下无敌,完全忘了我们掌握的其实也不过是这世间千条大道、万条蹊径中的区区一条罢了。不过,你这个做法倒是提供了一条对付他的新思路。”
顾山青默不作声地听着,等他说完,突然道:“我想学。”
老人的心思显然还沉浸在他刚刚说的新思路里,听顾山青这么说,蓦地一愣,问:“学什么?”
顾山青道:“学怎么画符,学怎么用符咒对付这些人。”
老人迟疑片刻,叹息一声,道:“若说我没料到你会这么说,那是假的。但你要知道,这是一条比你能想象的要更艰难,可能艰难得多的路……除了你的父母,你还有什么别的可靠的亲人吗?”
顾山青沉默地摇摇头。他的父亲是独子,母亲倒是有一个哥哥,也在早年因病去世了。
老人道:“明白了。那你是无处可去了。但你要知道,想入此门,不仅要花费你所有的精力和时间,还要经历你想象不到的严苛考验。即便如此,你也还是可能一无所成。”
顾山青道:“没关系,我不怕。”
老人点点头:“我相信你不怕。但除了危险,你要面对还有诱惑。经历过这么多艰难,你换来的是什么?不能凭借你的能力作威作福,不能为恶,更难有和你付出的努力相称的声名利益,甚至或许连家庭、儿女这些普通人唾手可得的幸福都失去了,你觉得,值得吗?”
顾山青沉默了一会儿,老人以为他犹豫了,接着道:“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用担心去哪的问题,我有认识的手工匠人,你可以在他那学一门手艺,将来也足以……”
然而他没说完,被顾山青打断了:“为什么不能为恶?”
老人一呆,问:“什么?”
顾山青道:“我不是说我要去做恶。但是那个魔头,他不就为恶了吗?我只是觉得,有了你们那样的能力,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比现在更多一些。但就连我的父母……一辈子也只见过他一个。”
老人沉吟了一瞬,道:“你很聪明。你说的没错,这天下间异士不多,但一旦有了力量,仿佛立于众人之上了,人自然就容易膨胀,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也就更容易作恶。但这个假设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的,那就是他们无人约束。”
“难道他们有人约束吗?除了像你一样自愿出头的人?”
老人道:“有的。你知道,异士是怎么来的,而初代人君,又是怎么来的么?”
原来,在上古时分,人间是没有异士的,有的只是妖魔精怪。其中精怪大多是一副刚从混沌里出来的矇昧样子,就算有个把凶残的,也并非不能对付。但妖魔却不然。妖和魔有脾气,有性格,有七情六欲,更因有力量而从不克制自己。最为弱小的人虽说为数众多,但作为弱肉强食的最底层,首当其冲受尽了两者的宰割和欺凌。
长此以往,在水深火热之中,人被压迫到了极点,再也不堪忍受。
有人开始到世间各处妖魔避让的鬼域迷踪寻求破解之法,有人抛弃一切,隐居山海,潜心体悟天地之道万物轮回流转,有人钻入林间,至精至微,草木虫鱼便是三千世界,甚至有人调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到了一直在欺压他们的异类身上,凭借才智或者群力将它们捕捉起来,剥皮拆骨,研究它们的力量从何而来。
于是慢慢地,有了符法,有了道法,有了蛊术咒术御器之术,便是异人。
有了异人,弱小的人类终于能从妖和魔的压迫下稍稍喘一口气,但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一来真正能成为异士的人极少,堪称万里挑一,总得而言并不能与妖魔抗衡,二来这些人品性不一,若是侠肝义胆,降妖除魔不求回报还好,但免不了也有人狮子大开口,横收暴敛,甚至圈地占田。若是不给,那就继续在妖魔环伺下苦苦挨着吧。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初代人君横空出世。
时间相隔太远,具体如何早已模糊了,但在传说中,他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不知以何种手段与天地立约,奉上牺牲,换来了超凡的功力和术法,无论何人求救,相隔多远,他必定决然前往,出手相助,分文不取,并且对自己的功法绝不藏私,只要有人想学,定欣然教之。
而就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追随者越来越多,庇护的百姓也越来越多,直至他的名声足以威慑群魔,被奉为人君。
“所以……现在在王都呆着的那位人君也会异术了?”顾山青道。
老人摇摇头:“我不知道。按理说是会的。但现在出手的肯定不是他,是他手下的人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顾山青又问。
老人苦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藏得太好,他们还没能找到他吧。”
顾山青不语。
老人仿佛是为了宽慰他,道:“没关系,用不了多久了。我那位朋友认识许多了不起的人物。我的师兄也比我强多了,不会让他继续兴风作浪。”
顾山青道:“可是,他肯定不会在原处呆着,要去哪找他呢?而且,我们都看到了他的脸,他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吗?”
老人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会那么容易放跑他么?其实在我最开始扔出去的符咒里就有几张不同的追踪符。就算他改变了面貌,我们也照样能找到他。你放心吧。”
顾山青点点头:“好。”
老人顿了顿,莫名看上去有几分犹豫:“说回刚才的事。如果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拦你。但我没有收过徒弟,也没有固定的住处,整天四处流浪,你跟着我,不一定是个好选择。我师兄修的虽然不是符术,但比我厉害得多。等过几天他来找我,你见识见识他的本领,再决定跟谁吧。”
顾山青摇了摇头:“不,我要跟你学怎么画符,我只想跟着你。”
老人面上露出一丝暖意,探身摸了摸顾山青的头:“不着急,你可以好好想想,再做决定。”说着,又从锅里叉起一个土豆,递给顾山青,“吃吧,多吃点,明早还要赶路。”
顾山青伸手去接,老人却没有撒手。
不止是手,他全身都维持在探身而起的姿势上,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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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顾山青
顾山青霍然起身,转向小庙门口,一颗心又深深、深深地沉到了谷底。
他们以为早已甩脱的人自黑暗中现身,半张脸上全是狰狞的燎泡,溢着脓水,在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宛如刚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他再不似当初那么好整以暇了。在烧掉的袖子下,他的胳膊比脸更甚,暴露着鲜红的血肉。头发散乱不齐,头皮块块焦黑,眼神却更亮、也更不似人了,衬得整个人无比诡异和疯癫。
这一次,顾山青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的两颗尖利的犬齿。
他跨过小庙的门槛,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好啊,真好。”
顾山青心中蓦然闪过一阵绝望。
刚刚短暂的一瞬,他甚至生出一丝错觉,觉得这庙宇就算再小,终归也是神佛清净之地,恶鬼是进不来的吧?
但他不仅进了门,而且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好啊,真是任我怎么想,也想不到居然是你。怎么不继续了?刚刚不是正师徒情深呢吗?继续啊!”
老人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你是怎么……”
“我是怎么?”青年歪头道,“我怎么找到你们的?你刚刚不是正在说呢吗,你不会以为,我会这么容易把你放跑吧?还是说,你真觉得你的那点手段,能探出我的牵丝?”他手指一勾,老人的一只手顺势抬起,又慢慢下落,眼看就要摁入刚煮过土豆的,仍在沸腾的水中,“咦……”
顾山青想要阻止,稍稍一动,就觉手脚一凉,手心脚心仿佛被四根极细的银针洞穿,动不了了。
青年摆摆手指,笑道:“哎呀,别着急嘛,没轮到你呢。”
老人咬牙道:“既然一直知道我们在哪,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青年啧声摇头,道:“急什么呢?我早点动手了,怎么知道你往我身上扔了好几张追踪符呢?”他又走近两步,伸出手指,无比温柔地蹭了蹭顾山青的脸,用的却是他被油和火灼伤的那只手,水泡和脓水黏腻的触感蹭得顾山青几要魂飞天外,“是不是,小弟弟?”
明明篝火仍燃着,顾山青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腾起来,完完全全地笼罩住了他。
如果说先前还有一张上好的人皮遮掩,那么现在,青年的疯狂好像突然被解开了封印,尽情地释放了出来。简直让人觉得,他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毫不令人惊奇。
青年看见顾山青的表情,咯咯笑了两声,笑容在火光中异常灿烂,却又因他半张脸的燎泡和焦黑的头皮而显得无比恐怖。
他搭住顾山青的肩,缱绻地绕到他的另一边,道:“你知道南蛮子有一道美食,叫作‘生食猴脑’么?抓一只不足岁的小猴子,不杀,先浇上一盆热水烫掉猴毛,再用小锤子敲开脑壳,露出脑浆,直接拿勺子舀。舀出来的脑浆又软又嫩,放到嘴里又爽又滑,吃的时候还能看见它的颤抖,听见它的惨叫,真是绝顶的美味啊!”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亲昵地捏了一下顾山青的脸,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你说,是它比较好吃呢,还是你比较好吃……?”
“放你娘的屁,滚开!”不等他说完,老人爆发出一声怒吼,“你放开他,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老人的吼声如惊雷炸响,只是他浑身颤抖,显然全身都在用力,却仍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挣脱不得。吼得再响,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垂死挣扎。
却不料青年真的放开了顾山青,摇头叹息:“老套啊,真老套!永远都是这一套台词。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他动手的。”
老人警惕地瞪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年对他勾唇一笑:“要动手的,当然是你了!”
说完,抽身后退,几步便施施然靠在了小庙的墙上,只有手指微动,宛如在慵懒地抚弄一架无形的古琴。
他整张脸都隐入了火光照不到的阴影深处,但顾山青觉得,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极嗜血和快意的。
而另一边,老人如同一个早就生锈、关节滞涩的人偶,在他的弹拨下不情不愿地动了起来。
“不不不不不……”老人咬住牙关,仿佛在极力地抵抗和拒绝,动作却丝毫不见停下之意。
他赤着手抓住仍架在火上的汤锅,手上瞬间冒出大片的燎泡,却恍无所觉,端着锅,一步一顿,向顾山青走来。
顾山青看着老人,一时觉得他缓慢动作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明晰,宛如一张张接连展开的浓墨重彩的画,一时又觉得他本人的神魂其实早已超乎身外,浮在半空,超脱而平静地旁观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无论怎么不愿,不多时,老人走到他的眼前,手中的锅高高举起。再走一步,就要把滚烫的水浇到顾山青的头顶,接下来,便是敲脑挖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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