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表情因奋力抵抗而狰狞,嘴唇咬得太过用力,流出了血。
顾山青不由自问:就到此为止了么?
难道从最开始到此时此刻,他和老人的所有努力,所有反抗其实都不值一提,终归不过是徒劳一场?
纷乱错杂的千头万绪、他短短一生的林林总总如走马灯般在顾山青的眼前闪过,到了最后,竟落在他们走进客栈前,老人说的“无愧于心”四个字上。
至少,他做到了无愧于心。
顾山青蓦地生出一丝释然,释然之中,又有一点点遗憾——假如注定要死,那还不如回到那个客栈,一直呆在他的父母身边。
也不知道阿鹰去哪里了……
顾山青闭上眼。
就在这时,忽然,有遥遥一声鹰唳乍响,划破寂静的夜空。
这叫声像极了阿鹰,顾山青恍惚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的错觉,却不想,这声音竟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他猛然睁眼,只见有一道黑影如闪电般滑入庙中,毫不犹豫地向老人高高举起的铁锅直直撞去!
顾山青的一颗心骤然提起,脱口叫道:“阿鹰!”
轰然巨响,铁锅在一撞之力下飞了出去,撞上了墙,又哐啷啷打了几个滚,翻倒在地!
许是使了巧劲,从锅里泼出来的热水半点没有沾到阿鹰的羽毛,也没有一滴洒在老人身上。而在撞翻了铁锅之后,阿鹰的俯冲没有停止,径自扑向了小庙角落里的青年!
青年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竟一时没能控制住阿鹰,一边奋力地挥手驱赶,一边怒声咒骂:“滚!滚开!哪来的扁毛畜牲!”
顾山青拼命地去看,只见阿鹰剧烈地拍打着翅膀,两只鹰爪死死地抓住青年原本悬在空中的那一只手,任凭他如何挣扎也不松开!
在片刻的纠缠之后,见无法将它甩开,青年一把抽出空余的手,断然扼住阿鹰的喉咙!
阿鹰哀鸣一声,翅膀扑打得更急更骤,尖利的鸟喙对着他的手狠狠一刺,猛然一撕,瞬间叼下一块肉来,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然而青年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眼也不眨,手越握越紧!
阿鹰的挣扎越来越弱,顾山青心如火烧。
如果不挣开束缚,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做一个拖在老人和阿鹰身后沉重的累赘!
那个青年对老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居然挣开了一点……”
既然这控制是可以挣脱的,那么,从一点点开始,哪怕能解脱一点点,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顾山青慢慢吸进一口气,试着摒除所有杂念,把自己的所有意识和全部精神汇聚到毫无知觉的右手小指指尖上!
一分钟、两分钟……就在他感觉小指似动非动之时,身旁却又骤然变化!
是阿鹰!
似乎是被逼到了极致,只听一阵仿佛骨骼舒展的“咯咯”异响,阿鹰小小的身影突然如同吹了气一般慢慢膨胀起来,越来越大!等大到青年再难捏住它的脖子,而后,几个变幻之间,竟双脚落地,化作了一个浑身□□的少年!
顾山青惊得呆了,刹那间几乎忘记自己依然受制于人,本能地想朝他的方向迈去,却动弹不得。
背对着他的少年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想回头看他,又忍住了。
而另一边,面对这般变故,青年竟不知为何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我倒是看走了眼了,原来不是什么扁毛畜牲,是我的同类啊!”
——没错,丘无忌其实是有着妖的血统的,只是不知是为了维护人和妖之间的和平,又或真的无人知晓,在之后顾山青翻阅的种种记录中,竟没有一个提到这一点。
他笑归笑,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放松分毫,道:“不过还真是好笑,你一个不人不妖的杂种,用得着这么拼命救这两个和你没关系的人吗?不如,和我一起把他们炖成汤吃了吧!”
老人依然维持着举锅的姿态,喘着粗气道:“你……你是妖?”
青年的笑容蓦然一凛,冷然道:“我不是妖,不要把我和那些畜牲相提并论。”
老人“呵”地讽笑一声:“也对,没有妖力,只能偷学人的法术,也没有妖形,只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你对你自己的认识还当真准确,不愧是个响当当的‘杂种!’”
老人这些话大多只是猜测,却仿佛字字句句戳在了青年的痛点上。他的神色更冷,冷得吓人:“你们这些劣种,我能和你们在这说话,你们就该感恩戴德。什么妖,什么人,不过都是我脚下的蝼……”
话未说完,与他扭在一起的阿鹰忽然动了!
顾山青没有看清楚少年的动作,但他分明是使了一个巧劲,让青年失去平衡,下一刻,青年应声而倒!
青年终于住了口,可也并不罢休。他反应极快,顺着倒势将阿鹰一道拉了下来,两人打了几个滚,就这么在小庙肮脏的地上扭打起来!
这是怎样诡异的一副画面啊:深黑的大山下,微明的小庙里,一老一少定在原地,宛如石像,而一旁两人一个赤身裸体,一个遍布烧伤,赤手空拳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扭作一团。
有谁能想到其实这其中一人能力滔天,是一个肆意屠杀的恶鬼,而这场扭斗,是一场不知与多少人性命攸关的生死之搏呢?
打到最后,少年在上,青年在下,两个人四肢绞缠在一起,却是谁也没占到上风,谁也动不了了。
“嘿嘿嘿……”青年发出一阵怪笑,喘着粗气道,“真热情啊……你的力气可真大!”
少年沉默不语,自是不理他,却不知他在少年脸上看到了什么,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脸上浮现出浓得欲滴的恶意和喜气:“不过,这样更好,这样更有意思!你们两个,好像感情不错么?”
顾山青骤然一阵胆寒,不知他为何突然要说这个,紧接着,便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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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顾山青
在青年的操控下走了两步,顾山青立刻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肝胆欲裂。
就在几步之外,他之前从客栈灶房里拿来砍断缰绳,方才又被老人拿去削木棍的剔骨刀就躺在火堆的一旁,静静地反射着晦暗的火光。
“不不不不……”老人喃喃道。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顾山青也在心中大喊,却喊不出声。不过仅仅几秒的工夫,形势倒转,他成了片刻之前的老人,而阿鹰成了他。
再顾不得什么“集中精神”、什么“从一点点开始”,顾山青使出全身的力气抗拒着,只觉肌肉都要被绷断,手脚却不听使唤。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到剔骨刀前,弯下身,拾起了刀。接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少年走去。
少年背对着他,属于少年人的青涩肌肉因用力而紧绷,不时滚动着,皮肤在火光中呈现出一种温暖的麦色,附着一层薄汗,隐隐地闪着微光。
而他提起的刀尖,距离这光洁的背脊不过几尺之遥。
不不不不,不不……
顾山青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穿透他的五脏六腑,彻入他的骨髓。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过,即将踏入客栈大堂时没有,看到青年现身小庙时没有,甚至在老人举着热锅向他慢慢逼来时也没有。
他的脑袋突突作响,眼前一片猩红,一下又一下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人要拿一根长针钻穿他的颅骨,而他全身的血液就要从那钻出来的小洞喷涌而出。
不不不,不……
他举起刀。
少年仿佛觉出了刀尖的寒气,又努力地挣了两挣,没能挣开青年的纠缠,一扬头,狠狠地向下砸去。青年被他砸得闷哼一声,有血从鼻子里涌出来。
少年再次扬起头,然而,就在他动作之前,一把剔骨刀已然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后背。
少年一抖,接着,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般,狠狠砸下!
青年似乎终于感到了疼,口齿不清地大骂起来。
不不不不不,不不……
顾山青拔出刀,又一次高高举起。
“扑哧——”□□入刃的声音。
“不……!!”
顾山青听到老人撕心裂肺的叫声,无声地笑了。
方才仿佛要撕裂他周身的剧痛被肚子上的一点凉意取代,又随着温热的血潺潺地流了出去。一块块的黑斑开始遮盖他的视野,眼前的场景止不住地向一旁倾倒,直到他的头重重地撞上了歪斜的大地。
在一片模糊中,顾山青看到少年终于回过头来,看向他的方向,然而他的长相、他的模样,顾山青却是怎么也看不清。
“真可惜。”他心想。
眼前的黑斑渐渐连成一片,耳边老人焦灼的叫喊声慢慢退场,在被黑暗淹没前的最后一点微光中,顾山青看到老人似乎挣脱了束缚,向坐起身来的青年扑去,听到阿鹰前所未有的高亢尖利的叫声,以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群鸟扑翅而来的簌簌振响。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车轮那么大,螳螂真的不知道它会被碾得粉身碎骨吗?”
“我也不知道。先人说它不知道,但或许其实它知道也说不定。”
“但是,如果它知道自己会被碾碎,它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只因身后之人,皆为我族,身后之地,皆为我土。虽是九死,义不可退也。
在虚幻而飘渺的群鸟振翅声中,顾山青睁开眼。眼前是他熟悉的床的帷顶。屋外的街上远远传来打更人“邦邦”的更声。此时已近五更,万籁俱寂。
顾山青坐起身来。小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飞了过来,落在他的肩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他摸了摸小黑的羽毛,低声道:“没事。”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关于少时的梦了。
在小庙里,他为了不伤害阿鹰——他直到如今都很难相信那少年是阿鹰,但除了阿鹰,那又能是谁呢?——将剔骨的尖刀捅入了自己的腹中,很快便失血昏厥,再醒来时,早已过去许久。
陪在他身边的是他后来的师父。
他师父说他浑身是血地倒在昆山山脚——“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闯入的那种禁地的”——便带他走出昆山,费了许多力气把他救活。
命救回来了,却见他整个人痴痴傻傻,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更不会说话,于是出手一探,发现他三魂七魄竟是缺了一魄。
万幸中的万幸,他的师父神通广大,涉猎广博,原本便粗通魂术,搞清了他的状况之后,又翻阅了许多古书禁书,好不容易将他缺的那一魄补全,终于让他的神智得以回来。
他的神智回来了,但与那一魄一起丢失的记忆,顾山青却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陆陆续续在梦中想起。那时候他的魂术已有所小成,而他的师父在将所有与魂术相关的知识教给他之后,也早已离去。
凭借梦中的记忆,他推测牵丝戒是通过操控魂魄操纵肉身,而他的魂魄因为抗拒得太过厉害,被牵丝戒撕裂,在他受了重伤、半死不活时离体而去。
但他一开始在小庙中到底是怎么得救的,又是如何闯入昆山,却从始至终无从知晓。
之后顾山青走南闯北,云游天下,但凡有任何写到丘无忌或者牵丝戒,哪怕只是稍稍提起这二者的书,他都会拿来翻看,不止为了找寻他得救的答案,更为了寻找老人和阿鹰最终的下落。
但是,没有一本书提到过他,提到过他们。
丘无忌恶有恶报的结局毋庸置疑,但说起最后是谁制服他的,书里所写却堪称琳琅满目。
堂而皇之摆在书铺外边的正典大多说是扶正按察使与镇异提刑司的高人联手所为,小道流传的野史里则列举了形形色色知名或不知名的山中异士,甚至是隐于荒野的奇诡门派、神秘大妖,不一而足,其情节之曲折离奇堪比小说话本,大多不足为信。
而老人和阿鹰他们两个,无论是正典还是野史,甚至在受害之人一栏都没有被提起过。
为什么呢?难道他们就那么默默无名地在那个小庙里死去了?连凶手是谁都无人得知?
一本书翻到最后,顾山青的心中总是满是悲凉。
但在这过程中他也不算一无所获。
虽然不知道作者是从何而知的,但他在一本考究天下异宝的书中得知牵丝戒是触之即控,并不必须要戴在手上。而假如有不止一个人同时触碰戒指,那么牵丝戒便会失却其所能,谁也不听。
这解释了在阿鹰攥住丘无忌的手时,他为何无法控制阿鹰。阿鹰不可能知道丘无忌的牵丝是由牵丝戒而来——在丘无忌没被捉住之前,全天下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个戒指,但他一定观察到他在操纵他人时伸出的总是戴着戒指的那同一只手,歪打正着。
但这书里写的也不全对,顾山青在读到这一条时心中暗想,哪怕有两个人同时触碰戒指,已然被戒指控制住的对象仍旧是被控制住的,否则他当初就不会身不由己地举起尖刀。
多么巧啊!他进入镇异提刑司的第一个案子竟然就遇到了这个老敌人、老朋友。
他当初选择接受邀请,来到镇异提刑司,未尝没有从内部翻看与丘无忌有关的资料的意图。但其实这已然成为了他经年的习惯,这一段过往和其中的种种细节,他从很多年前就已学会了不去细想。
那么,他今晚为什么忽然又做起了这个梦呢?是因为那个樵夫坎坷的命运让他想起了少时的自己吗?还是云娘生死不渝的抉择,让他想起了老人和阿鹰?
顾山青在被子里辗转反侧多时,久久不能入睡,最终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随手套了一件便衣,没有惊动王伯,推开门悄悄地来到了大街上。打更人早已走远,街上空无一人,除了远处妖王宫和人皇殿遥不可及的璀璨灯火,周围都是黑的,只有零星商铺门口点着暗淡的小灯。
顾山青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会,突然听到肚子咕咕作响。为了在宵禁大门关闭前赶回王都,他们拒绝了马知县的盛情邀请,没有吃晚饭就走了。他在睡前就着茶水随意塞了两口王伯买的点心,看来果然还是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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