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山青思忖了片刻,想起张文典曾经提到过,整个王都在夜里只有一条街市是开着的,街市里有几家小吃铺子,卖些羊汤、馄饨之类,供那些在夜里打更巡夜值守的更夫衙役、晚班捕快,以及紧赶慢赶在大门关闭前进入王都的投宿旅人填填肚子。
他回忆了一下张文典所说的那条街市的方向,手一招,召出小黑,让它变大,而后爬上它的后背,以不惊动在天上职守的妖禽的高度一掠而去。
为了不引人注目,顾山青在离街市不远处就从小黑身上下来,步行前往。
那条街市果然不长,整条街总共只有三四家铺子——与其说是铺子,不如说是摊子。肩上搭着条抹布的摊主在两三张,或者四五张矮桌旁支起一口大锅,氤氲着腾腾的热气,点起的几盏灯远远称不上亮堂,在静谧的黑夜里却显得亲切而又温暖。
几个摊子加起来也没有几个客人,稀松地坐在各个摊子的桌边。顾山青问离他最近的摊主点了一碗馄炖,又另要了一碗馄炖汤,端着碗扫视一圈,想找个宽敞的位置,登时愣住了。
在另一边,几沓蒸笼后隐蔽的角落里,一个人一身黑衣,高眉深目,坐姿笔挺,正端着一碗汤举向唇边,不是苍殊,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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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顾山青
在顾山青看到他时,苍殊似乎也感觉到了顾山青的视线,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苍殊脸上莫名闪现出一丝慌乱,又立刻镇定下来,放下碗,平静地对顾山青点了点头。
顾山青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也不管苍殊有没有邀请,径自向他走去:“我可以坐在这吗,苍殊大人?”
苍殊点点头,道:“我和你说过,叫我苍殊就好。”
顾山青将馄炖汤放到桌上,又跟藏在蒸笼之后的摊主要了一屉小笼包,这才拉出一把小凳。苍殊坐的这张桌子原本就在角落里,空间狭小,顾山青一来,更显局促。两个人不像是在街上偶遇的算不上同僚的同僚,倒像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相约来此,准备彻夜抵足而谈的知交。
他们的桌子又矮又小,在坐下之时,顾山青一眼看到了苍殊的碗底,轻轻“啊”了一声,略微惋惜道:“要是早知道有杂汤,我就不要馄炖了。”
说着,掀开小笼包的笼盖,热气扑面而来。
腹中空空,顾山青也不同苍殊客气,笑着道一声“我先吃了”,便夹起一个小笼包,放入嘴里。这路边小摊所做的小笼包虽然其貌不扬,却汤水十足,香而不腻,十分好吃。他问过苍殊要不要同吃,被摇头拒绝之后,自己连吃几个,顿觉神清气爽,陈年旧梦带来的郁气被一扫而空。
咽下最后一口小笼包,顾山青这才发现苍殊早就将那一点汤底喝完了,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狼吞虎咽。他顿时生出一丝尴尬,清了清嗓子:“对了,苍殊大人怎么这么晚还在外边?也没吃晚饭么?”
苍殊答道:“职责所在。”
顾山青了然。王都无人不知天上有妖禽值守,无论白天黑夜。既然苍殊本人身在此处,那么此时在天上飞的,无疑就是他的那些小隼了。接着又听苍殊反问道:“你又如何?”
顾山青笑道:“我可不似大人这般恪尽职守,只不过是做了噩梦,睡不着了,肚子又饿,就循着香味找过来了。”
苍殊微微一笑,问:“你……常做噩梦么?”
两个人一共不过才见过几面,对方又是扶正按察使实际的首领,顾山青自然不可能将自己的身世经历和盘托出,叨扰于他。原本想胡诌几句玩笑过去,却突然察觉与他轻松的语气不同,苍殊凝视着他的眼睛里饱含关切,竟是无比的专注和认真。认真到,似乎有几分熟悉。
“好像阿鹰啊……”
这念头一起,顾山青立时失了神,早溜到嘴边的玩笑话也尽数忘了,只觉头晕目眩。现实与梦境仿佛刹那交叠,现在与过往瞬间交汇,几不知今夕何夕。
他不说话,呆呆地看着苍殊,苍殊也不催他,两人在街市温柔的灯火中久久对视。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山青艰难地张了张口:“你……”
苍殊的神情闪烁了一瞬,若不是顾山青多想,甚至似乎露出了一丝莫名的期待。
“哎!馄炖来嘞!客官久等了!”一道明亮而活泼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馄炖摊身材圆润的摊主与面无表情地给他们倒完酒就走的小笼包掌柜的不同,显然是个乐于交际的主。他一边把馄炖从托盘上端下来,给顾山青放好汤匙,一边笑眯眯地道:“原来您是苍殊大人的朋友啊!您早说啊,您早说我就给您多煮上几个馄炖了!”
顾山青转向他,清了清嗓子,笑道:“这么说,您和苍殊大人是老相识了?”
馄炖摊主热络地道:“可不是!苍殊大人几乎每天晚上都来照顾我们生意!要是有哪天没来,我们都可想他呢!”
顾山青讶然:“是么!”
苍殊轻咳一声,道:“并无那么夸张。”
馄炖摊主一挥手:“差不多差不多!五天里怎么也得有四天吧!如果什么时候苍殊大人一连好几天没来,我们就知道这天底下肯定有哪里出了大事了!啊,有客人来了,您慢吃啊!”
等那馄炖摊主回到摊前,张罗起了客人,顾山青才又带着笑意开口:“五天里能来四天,看来大人是真的喜欢这里的味道了。总不会每晚都是‘职责所在’罢?”
苍殊不语。
顾山青竦然一惊。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天上有妖禽巡视王都,但很少有人真正见过。他只当大鹏王手下也有如镇异司这么一班人,像他们守城门一样按天轮守,飞来飞去,难见踪影。
但照苍殊这般反应,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其实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人呢?
是苍殊支配着落在房檐上、立在城墙边、盘旋于市集之外的一只只不引人注目的小隼,已一己之力,镇守王都。
顾山青想来想去,觉得这还是太过夸张。
不过,就算巡视王都的妖禽并非只有苍殊一人,他所拥有的,日日夜夜放小隼在外巡逻的法力,也堪称深不可测了。
得出这个结论,在惊诧与佩服之外,顾山青心里却有一个角落暗暗一哂。理智回了炉,他只觉得自己方才的错觉,或者说梦境带来的异想天开是多么可笑。幸而才刚刚开口,就被馄炖摊主打断了。
他在想什么呢!
苍殊身为大鹏王的子侄,法力之高强,近乎天下无匹,无疑自小在妖王宫里受着名师的指导教诲长大,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半妖,又怎么可能会沦落到他们那个小城,给人关进一个支棱八杈的破笼子里,不小心被他买走?
他的眼神和阿鹰相像,大约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妖禽一族罢。
那么,既然如此,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可能,他认识阿鹰?
顾山青心中生出一丝希望,然而再一转念,天下之大,两个人又怎么会只因身为同族便相互熟识?问苍殊认不认识阿鹰,就如同问他是不是认识全九州驱魂摄魄的异士。
更何况,就算想问,他又该如何问起呢?
“阿鹰”只不过是他和父母用来随意称呼的小名,而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看清阿鹰的样子。
“怎么?不好吃吗?”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是苍殊。
顾山青这才发觉他居然舀着半个馄炖愣起了神,连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要得有些多了,慢慢吃。”说着,将剩下的半个馄炖送进嘴里。
苍殊点点头,没再说话。
夜色深浓,漫天也看不见几个星子。馄炖摊主招待完刚来的客人,闭上嘴又回到了锅边。顾山青慢慢地吃掉最后几个馄炖,又喝掉最后一口汤。
放下碗,他深吸一口夜晚的凉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在一刹那间,只觉连热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声都突然远了。
周遭只有轻轻撩动他们衣襟的微凉的风,两人就在这喧嚣褪尽的夜里相对无言。
罢了……
在这惬意的夜风里,顾山青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松开了,放下了。
怕什么呢?纠结什么呢?只要同在这一片天空之下,他和阿鹰就必定会再度相见。而就算不见,也不过是在最后的最后,如那樵夫和云娘一般,同归碧落黄泉。
他站起身:“走罢。”
第二日在日光照耀下醒来,顾山青呆呆地从床上坐起身,只觉得与前半夜他睡梦中的那段漫长过往比起来,后半夜他与苍殊在街市的相遇和同吃倒更像是一场不真实的迷离梦境。
他支撑不住地倒在床上,把被子拉起来蒙住脸。
他是怎么想的?居然就那么不认生地坐到苍殊大人旁边去了,而且最后吃完了,完全忘了付钱这码事,恬不知耻地起身直接往外走,还是苍殊替他结的账。
苍殊甚至亲自把他送回了家,就好像他是什么不能独自行走夜路的引人觊觎的妙龄少女一样。如果不是他坚持吃得太多,要多走一走,苍殊都又要变出原形,让顾山青骑在自己身上,飞着送他回家了!
顾山青拉下被子,不由生出一丝疑惑:苍殊这么平易近人,谢丰年到底是依据什么对他做出“凶神恶煞、冷酷无情”这样的评价的?甚至连张文典都在一旁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就在这时,突然有“笃笃”的敲门声响起,王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公子,离辰时还有半个时辰,您该起了。”
他们从城外回来时,约好于第二日辰时在镇异司会面,各自解开加在装息壤的箱子上的封印,将息壤收归藏宝阁。顾山青担心昨夜回来睡得太晚,早晨醒不来,于是留了条子劳烦王伯到了时辰叫他,正是此时。
正事要紧。顾山青强行把苍殊那张英俊的脸压到脑后,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地穿好衣服,梳洗完毕,急匆匆向镇异司赶去。
等他到镇异司时,张文典和不空已经到了,就守在装息壤的木箱边。
见他们抱着手臂,毫无动作,顾山青讶然道:“怎么?出什么问题了么?”
张文典大摇其头:“昨天晚上太失策了!用脚趾头想想,老谢都肯定是到得最晚的一个,怎么能让他最后一个封印!按他那个禀性,谁知道他今天什么时候能来!”
不空叹息一声:“阿弥陀佛,昨夜归城太晚,小僧的脑子也迟钝了许多,确实疏忽了……”
顾山青哑然,不死心地又问:“只能他先来么?不能先越过他的封印不管么?”
张文典摇头,道:“稍退一步,你看着!”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对着木箱轻轻一弹。
就在符纸即将接触到木箱表皮的刹那,木箱“啪”地应声而开,几道粗大的藤蔓如鞭子一般从箱中飞快窜出,直冲天上,又张牙舞爪地向下抽来,一声巨响,符咒被瞬间劈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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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藏宝阁
张文典看也不看,又连丢几张符,轻飘飘的符纸好似化作了尖锐无比的利刃,破空而去,“唰唰”几下,将所有藤枝尽数割断。而就在爆出汁水的枝叶断口,又有不知多少细蔓争先恐后冒了出来,瞬间胀大,如触手一般张牙舞爪地向他们扑来!
身后传来一阵阵细微的抽气声,他们那些刚好路过或者特意跑来围观的镇异司同僚们纷纷跑开,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只露出一只眼睛悄悄偷看。
不空轻轻念一声“阿弥陀佛”,拈起一个手诀,整个手掌在阳光下散出几不可察的淡淡金光。而后,出手如电,探入拧成一团乱麻的藤蔓深处。那些藤枝仿佛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攻击目标,如雨后洪流般疯狂地向不空奔涌而去,刹那间将他整个人淹没。
顾山青被挤得后退两步,不安地动了一下,想要出手,却被张文典拦住,道:“没事,你看着。”
果然,就在那无边绿意之中,有金光闪现,接着,那些藤蔓就像被骄阳暴晒了许久一般,迅速地干枯、萎顿,蜷缩成一团团干巴巴的败叶,最终化为飞灰,消散不见了。
而就在藤蔓消失之处,立着一个完好无损的不空和那个装着息壤的木质箱子,仿佛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张文典对顾山青无奈道:“这下你看到了?我们试了半天,只有不空这个办法有效。如果再去碰箱子,那就再来一轮。虽然不可能永远这样没完没了,但想把它消耗到那个地步,那可就太费劲了!”说完,又嘀咕一句,“虽然费的不是我的劲吧。”
不空点点头,合了一个掌,也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虽然小僧也并不介意多试几次,但谢施主的法宝可就要折损许多了。我们还是稍稍等他一会儿罢!”
谢丰年道:“等我?为什么要等我?我不是已经在这了吗?”
他突然出声,张文典毫无防备,立时被骇了一跳,回身怒道:“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不对,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谢丰年无辜地对着不空一指:“他把手往里探的时候我就来了啊!”
张文典:“……你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赶紧出手?看我们被你的法宝折腾很好玩吗??”
谢丰年更无辜了:“啊?你们不喜欢吗?我看你们玩得挺开心啊!”
张文典:“……”
顾山青笑道:“好了,先别说这个了,还是赶紧把你的法宝收走吧!你看人家都等急了!”
他们昨夜把箱子放在了藏宝阁门口,看守藏宝阁的人此时正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看,脸上的表情比起“焦急”,倒更像是“惊吓”。
“好吧。”谢丰年不情不愿地走到箱子前,从怀中摸出一个斧头状的小铁件,在手中一抖,转眼化作一把真正的纯铁制的斧头。他掂了掂斧头的分量,十分满意,而后,双手将斧头高高举起,重重劈下!
低低的惊呼从各个角落传来。然而装着息壤的木箱并未如所有人预想中那般四分五裂。在一声如金戈交碰的铿然嗡鸣之后,原本光滑平整、扣得严丝合缝的木箱突然颤抖起来,抖动之剧烈仿佛它即刻就要散架,接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块从中浮现出来,静静地躺在箱盖正中。
谢丰年从身边随手摘了一片叶子,用叶子裹起那木块,放入他随身携带的小木盒里。他一边将木盒揣进袖中,一边扭头得意地坏笑:“哈哈,我就知道你们谁也过不了我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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