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当顾山青屏息以待,他却一个反手,无比精准地将手中短刀掷向法阵一角。飘在半空中的符文霎时现出破口,摇摇欲坠,他喝道:“还不快走!”
那些黑衣人身手极快,秩序井然,抓住机会,应声即走。
早在行动之前,叶一便叮嘱过他们莫要与人皇殿的人正面冲突,顾山青自是不会拦他们。一转眼,几人便不见了踪影。
顾山青眼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正要回头问问白鸿怎样,却蓦然发现,谢丰年的法阵外仍留着一个人,一个明明连眼睛都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
他的手腕上缠着一圈藤蔓,藤蔓的另一头遥遥地连缀在白鸿的袖中。
白鸿远远地叫道:“别走!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那人浑身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松动了,甚至不自觉地往白鸿的方向走了两步,就好像他想要留下来。
然而,下一刻,只听他们的首领不耐烦地远远喝道:“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走?”
那黑衣人的颤抖止住了,他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一个反手,握住缠在他腕上的藤蔓,另一只手从袖中掏出短刀,谁也来不及阻止,狠狠斩下——
“白鸿!!”
白鸿一声痛呼,藤蔓瞬间收回。
那人的身形顿了顿,决然向同伴离开的方向奔去。
顾山青不自觉地追出两步,突然听叶一叫他,又赶忙折返回来,来到白鸿身边:“怎么样,你还好么?”
白鸿委屈地举起手来,瘪了瘪嘴。他的五指指尖全部被削去了一截,似是由谢丰年快速处理过,并未渗出太多血。
谢丰年道:“没有伤筋动骨,养一养就好了。”
叶一松了口气:“太好了,回去再让林岩树给你瞧瞧,不会有问题的。”
白鸿却没有答她,只一心一意盯住自己的指尖。他的眼中弥漫着水雾,有好几个瞬间,顾山青都以为他要掉下泪来,可直到最后都没有。
顾山青斟酌地道:“或许……他也有什么不得已之处。”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白鸿低低地“嗯”了一声,抬头道:“和尚呢?”
这又是一个难题。
尽管他们把事情的大概对白鸿说了,但也没有面面俱到,比如这一部分。
早在前两日,叶一便悄悄回了王都,直到今晚为止,一直未现身,而是以密信与顾山青和谢丰年沟通。
为了将张文典,或者说人皇殿引出来,顾山青和谢丰年装作去追查线索,在坐起兮车出城之后,又改装易容,折返了回来——据谢丰年的调查,这线索本身便是人皇殿见他们四处追查,特意放出来的,只为了将他们调虎离山,他们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然而,既是特意放出来的线索,他们不能确定,卫城会不会也布下了人皇殿的眼线,唯有在确认了他们的行踪之后才会动手,于是,便由叶一出面,催了他们一把。
如果叶一是独自一人出行,她自会飞剑传书。但问题是,整个镇异司里传递消息最为方便的便是不空。
若是由叶一飞剑传信,不空却不出马,免不了便会有两种猜测:一是不空失踪,叶一独自归来,这时顾山青他们再提出去寻找线索,未免显得冷漠。二是不空受了伤,行动不便,那么叶一自然也无法很快赶回。人皇殿人手充足,得了消息,说不定还会差人去打探一番,更为不妙。
因此,他们商议再三,决定由谢丰年伪作出不空隔空传信的假象。这样一来,叶一御剑,不空浮空,不日即回,自会逼得人皇殿尽快开始行动。
而这其中的种种曲折考量,他们当然是没有告诉白鸿的。
在顾山青说到张文典可能是人皇殿的卧底时,他便十分不信,如果再对他说了不空的传信乃是伪造,恐怕撑不到这时,白鸿便早露出了马脚。
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切并非他们所愿,但毕竟骗了,就是骗了。
因此,白鸿这问题一出,顾山青只觉心中难过与愧疚交织而上,一时竟无言以对。另一边谢丰年也没有做声。
最终还是叶一清了清嗓子,艰涩地道:“抱歉,我没有找到他。也许有一天他会自己回来,但也有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白鸿沉默的时间更长了,长到顾山青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才听到他又低低地“嗯”了一声,道:“我要回家了。”
说完,便走了。
望着他渐渐走远的孤单背影,顾山青担忧地道:“司台,要不要我派小黑去保护他一下?”
叶一摇摇头道:“不用。闹了这么一回,人皇殿一时半会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了。他们也不想和我们撕破脸。”
谢丰年愤然地道:“白鸿的事先不提,难道木清的仇,就这么算了?”
叶一苦笑道:“没有证据,就算明知是他们做的,也没有办法。我之后会去试着和念君交涉,看看他对人皇殿的这些行径是否有所了解。”
谢丰年不屑地哼了一声,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不外乎是纵容包庇罢了!你还能把他从人君的位置上拉下马不成?”
叶一长叹一声,道:“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念君他也……”
她没有说下去,只摇了摇头,便住了口。
谢丰年瞧她一眼,又冷笑一声,道:“说来也是好笑。那个什么仲将军不是整日吹嘘他们光明磊落,武力无双么!我看今天这暗器用得也挺顺手啊!”
叶一止住他:“好了,现在说这个也没有用了。”又道,“我刚才交手时用剑气震伤了他,怎么都得养上一阵子才能好,也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了。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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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分身乏术
叶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街上只剩下顾山青和谢丰年慢慢地走。
走着走着,谢丰年突然瞥了他一眼。
顾山青偏头道:“怎么?”
谢丰年道:“没什么。”他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道,“只凭着这么一点捕风捉影的线索,你就认定张文典是卧底了?说白了,当时藏宝阁里发生了什么其实全是你的推测。如果他最后不是卧底,岂不是被你伤透了心。”
顾山青苦笑。确实,当时他去找谢丰年说起此事时,他便将信将疑。若不是叶一力主按计划行事,谢丰年其实或许并不赞同他的做法。
他想了想,道:“也不止是那些。有一个细节叶司台刚才没有提。而那一点,其实才是让我真正开始怀疑张文典的起点。”
谢丰年问道:“什么细节?”
顾山青道:“你记得我当时在怀义镇进入地底的时候,手臂被息壤所伤么?我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过,但它回来之后一直有些痛痒,叶司台就让我去找了林神医,取出来了一小块指肚大的残留息壤。我一直留在家中。”
“它一直是指向镇异司它的本体的,但是在息壤丢失之后,我拿着它一路找回藏宝阁,进到藏宝阁里,它又指向外面,然后就突然没了反应。这种死物,寻常是不会突然有什么变化的……”
谢丰年打断他道:“所以,你怀疑是有人想办法切断了它和本体之间的联系?”
顾山青点点头,道:“对。我端着它进藏宝阁时也没有设防,门口的人都看见了。但知道那是什么的只有张文典。以他之聪慧,不会看不出我在干什么。”
谢丰年失笑一声:“这么一说,你那块小息壤的反应也说得通了。你在藏宝阁外的时候他在藏宝阁门口,你在藏宝阁里的时候他在藏宝阁外,当时息壤其实就在他身上!”他摇了摇头,“我还一直觉得他规矩又胆小,倒真是小瞧他了!”
顾山青道:“是。而一旦起了疑心,之后就很容易顺藤摸瓜,察觉很多以前没有注意过的疑点了。”
谢丰年歪了歪头:“那你又为什么觉得他是人皇殿的人?”
顾山青道:“能在一瞬间抓走木清,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背后的组织必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而且,以文典……张文典之能,也没必要为什么乡野散门效劳。能支使王都的书局印书,又那么害怕木清认出他们的身份……”
谢丰年道:“就只能要么是人皇殿,要么是守城军了。守城军整日深居简出,忙着训练,也就人皇殿能搞出这么多幺蛾子!”他顿了顿,又道,“这个张文典!居然对木清下得去这么狠的手!背信弃义,上赶着给人家做脏活,也没见他受什么敬重,难道还指望凭这个搏出什么远大的前程?”
顾山青想起他被白鸿拉住时颤抖的样子,摇了摇头:“说不定他真的有什么难处罢……不知明日到了镇异司,他会作何表现啊。”
谢丰年一愣,道:“闹到这种地步,他还敢来?”
顾山青也愣了,道:“他全程没出声没露脸,不就是不想认下这个身份?如果这就不来了,不是不打自招?”
就此无话。
然而,第二日,张文典果然没有来。
他似乎突然就这么消失了,对他留在镇异司的物事没有丝毫不舍和留恋。木案上的东西原样摆在那里,也没有人去动它,仿佛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
之后几日,叶一又奔忙起来。但每每问起念君和人皇殿那边的消息,她都会摇摇头,只道念君这段时间一直称病,她就算想见也见不到他。仲文仲武更是百般推脱。
叶一逼不得已,只得让谢丰年放出几只包打听,一直盯住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有何动静。
顾山青还去找了鹭飞飞。稍一问起,鹭飞飞便抱怨连连,道人皇殿这段时日总是给他老大找事做,不是找这个花,就是寻那个草,说念君体弱,煎药要用。大鹏王为人爽朗义气,也不懂得推脱,搞得苍殊倒有好一阵子没在王都了。
顾山青心中了然,也不多说什么,只把话题转到了别的方向。
另一边,木清好了许多,不再需要人每日照顾,文影自觉长时间住在林神医处也不妥当,便搬了出来,搬到了镇异司。
顾山青常常见到她在偏僻处练剑,阿石和阿土仍旧在一旁守着她。叶一在百忙之中,有时也会给她做些指导。一明丽、一清秀两名女子在院中飒然舞剑,总会引来许多人围观。
然而,尽管顾山青不懂剑,依然觉得,她的剑法好像再不似当初作弦上舞时那般轻盈,而更多了几分凛冽和萧索。
镇异司只剩了三人,别的不提,最难办的首先便是守城门一项。虽说叶一总会放她的大剑替他们顶上那么一两日,也依然是杯水车薪。
白鸿时去时不去,谢丰年也早就不亲自去了,甚至撺掇着顾山青派小黑独守城门。虽说这也并非不可行,顾山青却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哪怕是带着一摞需要批阅的文书在城楼上慢慢看,他也总归要去城东门处报个到。
一日,顾山青从木案前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舒展舒展筋骨,前往城东门,文影却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他身后,轻声道:“顾大人。”
顾山青微微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到是她,忙道:“文姑娘,怎么了?”
文影迟疑片刻,道:“您这几日这么辛苦,不如我替您去守门吧?我剑术不济,但阿石阿土非常憨实耐打,力气也大,我想……应该总不至于守不住一道城门吧?”
顾山青一愣,客气地道:“多谢文姑娘关心。不过,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姑娘得去问叶司台。”
文影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走了。
然而没过两日,叶一便吩咐顾山青教一教她该如何处理文书,守城门时该注意些什么,乃至遇到厉害的精怪当如何应对——一般而言,镇异司的每个人术业有专攻,都有自身擅长的方向,但真正实操起来,基本都是从头脑简单、只用武力便能对付的精怪开始捉起。虽然没有明说,叶一这是准备将文影收入麾下了。
顾山青微微一笑,对文影道:“欢迎。”
文影一脸迷茫,不知他是何意,顾山青也没有解释。
在教她的过程中,顾山青能明显觉出,文影的父母和哥哥将她保护得极好。
哪怕在因蜃精,或者说因林校尉失去了哥哥之后,她依然会对某些案件中受害者的惨状,或者行凶者的恶行表露出一种天真的悲悯,或者愕然。而除了剑术之外,她可以说对任何其他的异术异法几乎一无所知。
但好在她十分勤勉,不仅把顾山青留给她的诸如认读符文、分析案情之类的任务全部完成,又自己去藏文馆翻看了许多案卷,触类旁通,渐渐地便能自己独立批改文书了,只需顾山青稍作查看,确认无误即可。
与她相对的是,白鸿那边的案卷却越积越多,一摞摞地堆在他的案边——也不知是张文典离开之后他愈发不爱理事,还是他的文书原本便一大半都是张文典帮他看的。
到了后来,甚至发展到案卷司的人抱着满怀书卷急得到处找他,找他不到,只能跑到顾山青跟前哭诉的地步。
顾山青让他们往后把案子少分给白鸿一些,又将拖得太久的一部分自己批了,这才算解了一时之急。
一天半夜,顾山青又带着一摞案卷到城东门边守边批,不知为何改得异常顺利,很快就批完了。
他干坐一会儿,见城门内外四下无人,守卫昏昏欲睡,努力地保持清醒,不似有什么状况要发生,便放出小黑立在城楼檐上,自己则回到镇异司,准备再拿上一摞案卷过去。
镇异司的大门在夜半无人时是合上的,只有用他们的令牌才能打开。
然而,顾山青刚刚推开一条门缝,尚未进门,就觉大堂中有一道人影闪过,当下喝道:“是谁!切莫妄动!”
那人正要逃走,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站直身子。尽管他背对着顾山青,顾山青仍然立刻认出了他是谁:“文典,你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张文典没有回答,似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一般,依然没有转过身来。
顾山青望向他的身后,那里分明是白鸿的案几,案卷在木案左右两边分成高低两摞,仍有一本摊在案面上,放着笔,墨犹未干。
这是帮白鸿批文书来了。
顾山青低低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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