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警官,麻烦你......”戴月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投影“哔——”的一下消失,整个指挥室陷入一片漆黑。卓不群坐在那具生态隔离舱上,身体挡住了金色十字徽标的光芒,朝众人抬了抬下巴:“行,你们先运物资过去吧,我在这里陪他耗一会儿。司徒带索菲娅和老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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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中心指挥室数墙之隔的临床实验室里,小林疾步上前搀扶戴月来,戴月来挥手避开,后退了几步,又退到一处墙角,扶墙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小林递出一杯水去,纸质的水杯被戴月来一手甩翻滚落在地。
“你离我远一些,”戴月来豁哧豁哧喘着气,“你可能会被感染......”
小林又重新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没事的。一百年前实验样本病变的时候,我都出过现场,我是‘异变人种’,可能抵抗力顽强许多。”
“是指那个网吧的同学吗?”戴月来没有接水杯,默了默,问道,“我和他的情况好像还不太一样。”
“差不多吧,”黑暗中,小林摸索着把水杯搁到两人中间的地上,用个人终端在纸杯杯面标记了一星点光亮,“最初那批实验样本病变症状看起来更温和些,除了急速衰老外,表面倒也没有其他什么。你需要止痛剂吗?麻醉也可以,或许可以睡一会儿。”
“不,”戴月来在墙边堆放的设备箱上坐了下来,“不需要,刚开始很疼,现在好多了。你看过丧尸片吗?”
“看过,”临床实验室内没有座椅,小林挪了个手推柜,也坐上去,“我上学的时候,我是说上初中的时候,就看过很多。我最喜欢看什么超人啊,超能力,大英雄拯救世界。”
“所以你去当警察了?”
“不,”小林笑道,“我去当警察是因为我哥去当警察了——他是警校毕业的,他才是从小想当警察。我从小只会表演魔术,在国外读了个野鸡大学,回来后找不着工作,所以就走他的后门,先去底下当了两年片儿警,然后调去市局了。当然,这其中肯定是卓先生出钱出力。”
“卓别林先生吗?”戴月来问,“你为什么这样称呼他?”
“不称呼他为父亲、爸爸什么的吗?”小林失笑,“我也不知道,我从小就那么叫他,我小时候还不知道他是我父亲。我还一度以为我是他领养的孤儿。”
“你的母亲呢?”
“我的母亲是俄罗斯芭蕾舞艺术团的一位领舞......我是后来听卓先生说的,自己都不敢相信,因为我长得并不像混血。卓先生,他因为工作缘故,一直在世界各地奔走,他和我母亲应该算是,嗯,婚外情。我出生的时候老大的母亲还没有去世。”
“可是你们的感情很好。”
“是的,不过一开始不好,我去市局报道的第一天,他就派我去下水沟里挖尸块,第二天我明明没有迟到,他非说我迟到,第三天就要开除我,让我滚回派出所‘掏鸟蛋’去——显而易见,他那时候以为我是去跟他抢家产的。”
“那后来呢?”戴月来追问道。
“后来他可能发现我既打不过他,也骂不过他,觉得我对他没有威胁了,”小林摊了摊手,“他甚至主动提出分我一点家产,因为他认为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在市局混出头’,‘靠死工资吃饭连市区一套房子都买不起谈对象都没姑娘愿意答应’......嗯,其实卓处他就那样的人,只是嘴硬。不管是以前市局,还是现在的特研处,大家都知道。”
“我很羡慕你们。”戴月来带着些笑意,认真说道。
小林默了默,问道:“羡慕我们活了很久吗?”
“羡慕你们一起活了很久。”戴月来躬身,去捞起两人中间地面上搁置着的水杯,“小林警官,你会很清楚地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吗?”
“嗯......”小林想了想,“你是说我的那个,记忆投影吗?其实也不是,我也有印象深刻的,和不深刻的。你想看电影吗?我来给你放一个......”
戴月来开心地笑出声:“别,不用了。初代病变的实验样本一般在多长时间内会死亡?”
“这个不好说,”小林道,“有的几个小时,有的可以十几天。”
双方沉默了片顷。
外头响起轰隆轰隆的飞艇起降声。
“那他们现在都走了吗?”戴月来又问。
“我不知道,”小林摇头,“我把终端通讯关掉了,视频和语音都关着。你想要重新再打开吗?”
中心指挥室内,卓不群一遍又一遍地戳他面前虚影通讯屏幕上小林的头像,反复朝周静水解释道:“他不理我,拒绝接通,我也没办法。你还想说什么?不然你留一个语音信箱吧,录频也可以,总之时间一到,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把你敲晕塞进这里头。”
周静水也在他自己的iCard屏幕上不断戳戴月来的头像,也没有应答。
戴月来的个人终端就落在临床实验室的实验台上,“滴滴”的呼叫声响个不停。
小林的个人通讯终端也滴滴答答叫个不停,不只是卓不群,还有特研处城内城外各个行动小组的下属们,全都在疯狂地给领导打请示电话。
“不用了,”戴月来喝了一口水,嗓音清亮了一些,“我建议你们赶紧把人敲晕带走吧......他不会自己跟你们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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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云楼A不远处的空旷原野上,一座通体钛黑、状如矮山的庞大飞行物缓缓落地,特研处行动分组已经携带应急物资赶到现场,在小山一样的飞船周围搭建起七八个检测台。
来自城内和黑森林的第一批近地飞行器陆续降落。
索菲娅裹着防护服,冲向刚刚爬出舱门的疤叔:“怎么说?这飞船有驾驶员吗?我进去看了一下,驾驶舱里一个人都没有,怎么开?”
疤叔跳下地来,向身后一指弗里兰:“你问他。你们卓处到了吗?”
司徒突然半空钻出来,一把拉住疤叔:“荆老大,你带人手了吗?在哪里?这现场恐怕一会要乱。”
疤叔一边风风火火往前冲,一边又朝身后一指路易斯:“在这呢,你把所有武器权限开放给他。宝宝?宝宝?”
陈柏年正被一中心城听证会场里刚过来的人围住问东问西,见疤叔经过,连忙抽身出来跟上:“荆先生,大椿集团有没有再联系您?会场大门关闭前他们的人好像出去了。”
疤叔绕了几个检测台和刚落地的飞艇,没找见人,焦躁地把身上那“龙霸天”的那件棕熊皮大氅一扯,随手扔在草地上,一屁股坐下,“啪”甩开折扇呼啦呼啦扇风:“还没有,他们肯定和那帮进闭门会议室的人一样早跑了。小林也没到吗?”
司徒强行拽着路易斯往临时武器库去,隔着终端通讯器道:“政总已经发布消息了,也在派发人手和物资。我猜大椿集团用他们的设备和药品和政总交易了飞船和航母舱位。小林陪戴同学进了实验室,卓处在那给‘人文关怀’——我说什么来着,不要给静静同学苏醒的机会,非得不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载客运输艇来来回回起降,飞船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各个检测台前排起了长龙,果然不多时就有伙人动起手来:“他们凭什么直接进去了?”
检测台前工作人员:“他们从城内来,做过检测和防护措施了!”
“那我也做过了!为什么我不能上去?”一名黑森林来的中年男人揪着检测员的领子。
检测员没有还手,压着怒火:“您没有通过检测,您肺癌晚期了。”
“我可以、我可以换仿生器官!凭什么我不能上去?”
检测员憋红着脸:“我们没有时间换仿生器官了,先生,请您理解。”
另一女人抱着个孩子:“那我呢?我也通过了检测......”
“您的孩子先上去,请您在等候区稍后......”
“等一下长官!”旁边另一检测台前一年轻女孩尖叫着,“我很好!我没有感染!这不可能!”
......
疤叔抬眼看去:“是新迭代吗?”
通讯那端的检测员立即答道:“是的荆处!”
几名武装部的工作人员立即把女孩按着拉了下去。
“......这太残忍了。”陈柏年要跟过去,想了想又生生撤回步子,“荆先生,既然公民系统可以抽舱位,我们不如把中心大厦会场那边的人交给政总安置吧,这里留给黑森林六千人。还有,不做‘优先级评判’是不可能的,现在检测员已经是在做‘筛选’了,您应该给他们一个统一标准,否则......”
疤叔拍屁股起身,看了陈柏年一眼:“你看,你也一面说残忍一面要‘筛选’。‘筛’吧,这是你的分内工作陈部长。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找你们处长。”
路易斯一路皱着眉,甩开司徒朝疤叔急步走来。
疤叔远远冲他一摆手,抬步朝背离飞船和人群的一个方向走去——飞船停靠地其实距离云楼A极近,中间只隔了一片绿地和几条未成气候的溪流,从云楼A望出去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飞船船身,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座“小山包”。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揉乱草丛,兔子从面前倏地窜跳过去,麻雀七七八八扎堆在灌木枝上,一阵一阵地飞起再落向另一处枝桠。疤叔把折扇收起横叼在齿间,背朝众人,双手从银链牌中“拉”出了一方巴掌大小的虚影屏,他将十指一同按在虚影屏上,脸也对准屏幕中央的面部识别框:“生命万岁。”
“嘀——开放访问,绝密计划档案,请您选择阅览项......”
卓不群的声音突然响起:“那是我的权限。相距超过三百米不能共享,你在朝我这来?”
第42章
不多时, 疤叔一脚踹开云楼中央控制室的大门:“给你三十秒,收拾包袱跟我走。”
周静水立即朝门缝冲去,卓不群一把擒住周静水后脖颈:“绝密计划阅览项,你阅览了哪一项?”
疤叔先不答话, 三下五除二拽过周静水, 与卓不群手脚配合当即把人按进“蓝棺材”隔离舱,周静水势单力薄, 拍着隔离舱盖大喊——但那材质隔音, 疤叔从茶几下翻出运输飞行板, 一边垫进隔离舱下一边道:“什么蟠桃计划、后盾计划、前锋计划,全是狗屁!从头到尾只有过一个计划!”
“你不是早看出来了。”
舍弃所有被感染者, 远离沦陷的土地,让安全者去往安全者的天堂,悲惨者去往悲惨的地狱,裹挟蓝釉的亚核弹将在全球炸响, 而飞船将在炸响的前一秒离地冲霄——适者生存, 十字计划。
诚然无可厚非,但......
“小林呢?”疤叔问。
“在隔壁, ”卓不群靠着沙发背, 不挪动步子,“我不想丢下他。”
周静水把舱门踢得砰砰作响, 然而不过一瞬,舱内突然升起白雾, 整个人没了声息。
“可我也不想丢下你。”疤叔看着卓不群。
卓不群犯愁似的笑笑:“你是个自私的坏人。”
“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 ”疤叔操控飞行板, 拖着隔离舱走向外去, “卓处, 欠的命来日再赔吧。”
卓不群大步跟了上去。
飞船检测台处一片混乱。陈柏年站在人群中央,额头不知被谁扔石子砸出了血,路易斯提重枪推搡群众,分分钟要走火扫射。舱门已经闭合,反推器突突地喷着气焰。
“!”路易斯冲上去抓住疤叔的手。
疤叔:“怎么回事?”
“荆先生,卓处,”陈柏年捂着头,“通过检测的人已经登舱,但没登完,没位置了,我们几个乘黑珍珠号,弗里兰看过说,这几艘黑珍珠竟然有太空模式。”
新老两位处长名头响亮,卓不群眼神一扫,人群不敢再拥近,只路易斯近旁一个小女孩怯怯伸出手,递上手心五个硬币:“电视叔叔,咳咳……我,我的钱能买一张飞船票吗?”
“凯蒂......”疤叔一默——凯蒂的血管发褐,皮肤泛青灰,不停咳嗽。
陈柏年在一旁道:“不能碰,该起飞了,索菲娅说侦测到附近有大量亚核预震波,这说明......”
卓不群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知道了......大椿和政总那边的飞船呢?”
陈柏年:“好几艘已经起飞。”
疤叔没有接凯蒂的钱,也没有着实去摸小女孩的头,不顾路易斯的拉扯自顾前走:“他们早有准备。黑珍珠号留一艘给小林,我们提前起飞。”
“卓处,”陈柏年看向卓不群,“小林和戴同学......”
卓不群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按荆处说的办。索菲娅和司徒上飞船,另外四艘黑珍珠号我带静静同学开一艘,老荆开一艘,路易斯一艘,还有一艘留给你,你留在这里处理一下群众。”
原本辽阔无云的天空布满了各式飞行器的尾迹,白色烟雾蜿蜒交织,像一张巨大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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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楼A实验室内,戴月来再次失去了意识。
或者更准确的说,失去了对外界的意识。
他无法看见光亮、听见声音、闻见气味,无法调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但是能感受到深切的绝望、彻骨的悲凉和无边无际的孤独。
仿佛被抛出太空而又毫无防护的肉体凡胎,在广袤漆黑的宇宙深处漫无方向地漂浮着,死亡无处不在,星群窃语的振波像燃烧着油火的利箭穿透他的躯骸。
实验室的另一角,小林轻轻唤了几声:“戴同学?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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