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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再说，”周静水打断道，“先吃点东西吧。谁说要开什么庆祝会的？他们不是联大过来参观学习的学生吗？”
宴会厅里的确都是星舰时代出生的年轻学生，还有些年纪稍微大点的带队老师。
戴月来目光被身后来来往往的餐车吸引，转头从餐车上挑拣食物。
学生们原定的参观学习活动里，这顿午饭安排的是每人一颗营养丸，然后午休时间写参观感想。听见周静水问话，所有学生都脖子一缩。
他们原本从远星系跃迁过来，既害怕太阳系内的黑十字，又不愿写那几千字参观感想，都兴致不高。没想到赶上黑十字地月基站暴露和这场谈判，亲眼“见证历史”，还看到周静水从“文明墓地”里带回来两个“大活人”，一时都兴奋地要上房揭瓦。
索菲娅顶不住周静水探问的目光，立即把队友卖了：“是司徒......他说自己老了，架不住年轻人卖乖。”
宴会厅另一入口处司徒正和路易斯推着一只半人高的三层手推车，推车每一层上满满当当装满各式小蛋糕。围观戴月来的年轻人们扭头一看，立马蜂拥而去。
戴月来喝完牛奶把玻璃杯交给自动餐车，从餐车上捏起一颗奶白色硬糖似的东西：“这是营养丸吗？”
周静水：“不，是月球味的糖果。”
戴月来惊奇道：“还有月球味？月球是什么味？”
一时只有宋尔和索菲娅还在一旁，见宋尔要说话，周静水抢先道：“你尝尝就知道了。”
戴月来把糖放进嘴里，嘎嘣一嚼。
索菲娅收起她那一叠虚影光屏，期待道：“怎么样？是不是像橘子味的阳光，洒在盐一样的冰川上，像不甜的奶霜，还有冬天里铁片上的风雪......”
“嗯......”戴月来看向索菲娅，缓缓露出一个“？”。
周静水拉戴月来转身：“这些都是甜点，去那边吃点正餐吧。那是索菲娅自己给糖果写的广告词，现在除了自然科学领域八个博士学位，她又取得了一个古地球传播还是传媒什么的学位，说卓处荆处真都没了，她以后也不在特研处干了，就去给糖果厂写广告词......”
戴月来：“……现在写广告词的很好就业吗？我看到母舰上到处都是宣传标语，‘生儿育女，延续文明；不婚不恋，鳏寡孤独’......现在是这个风气吗？”
第85章
宴会厅一角双人餐桌上, 自动餐车送上四菜一汤，还有点心和水果拼盘。
“是啊，是这个风气，”周静水将一碗滚白的鱼汤推向戴月来, “谁要是去做伴侣关系登记, 立马给升舱，普通舱升豪华舱, 豪华舱升田园式‘别墅’, 就在你看到的那片绿地旁边, 那里和地面上差不多，还有一片湖水, 像真的一样，湖里有各种各样的鱼。”
戴月来接过汤碗：“有海吗？”
“没有，”周静水从水果盘里捡出一只小青桔，剥桔子皮, 笑道, “不过星舰上有生物种子库，可以在一只模拟海洋生物系统的超大水箱里培育特定的物种, 比如紫菜虾米汤, 也可以做。”
“地面上水生生物基本没有受病毒影响，”戴月来捞出汤里几根鱼刺, “不过生态系统变化挺多，因为陆地很多哺乳动物和鸟类都被感染了, 气候、植被, 都变化很多。”
周静水剥完青桔, 又捡出颗鸡蛋大小的整颗柠檬：“这......送餐机器人程序该更新了。”
“中餐不好做, ”戴月来用筷子夹起盘子里一撮被炒得焦黑稀烂的茄子条, “机器人的话，煎牛排好像会地道点？地面的感染爆发很快，感染后走尸僵死也很快，一个月之内几乎全都倒下了，尸体很难腐烂，直到最近十来年，气温较高地区才有些尸骨变软烂，逐渐腐化，我观察发现，2121年这批尸体和2021年的腐烂时间差不多，都要一百多年后才降解......”
“你先吃饭，”周静水打断道，“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话。”
戴月来眼皮一垂，笑了：“对。”
然后他们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戴月来吃完，自动餐车又送上漱口水、消毒湿巾、体脂和营养测量仪、健康和体能检测器......
健康和体能检测器是一片标尺形的银白色金属条，在戴月来漱口时自动浮起，“啪”一下弯曲，环套上戴月来的手腕。顿时，标尺”上浮现一圈发光的数字字符虚影，字符剧烈跳动变化，然后“咔”一下，整个“标尺”爆裂，掉落桌面。
周静水看着报废的检测器：“......他们说的对，你是‘神灵’。”
自动餐车上的机械臂收拾桌面，晃晃荡荡走开，只留下一只新鲜的沾着露水的白月季，插在一只玻璃水杯里。
周围两平米内的空间里感应灯光变暗，和宴厅其他地方的辉煌灿烂区分开来，像都市夜晚街边一处露天卡座。玻璃杯底座亮了起来。
戴月来好奇地打量杯座底橘黄的柔光，笑道：“你也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知道我什么都不是。”
周静水温和而专注地看着戴月来。不是那种久别重逢的注视，而是好像他在昨天、前天、上个星期，在过去每一天都这样注视着对方。他认真地前倾身体，双手十指交握，放松而不散漫地搁在桌面，笑着说：“你是我一直以来，活下去的希望。”
戴月来抬眼，同样专注地打量着周静水。不是那种久别重逢的打量，而是和过去许多年里打量地面基地里那个“周处”一样的打量。他又笑了笑：“那我很荣幸。”
周静水倏然垂眼，脸上笑意淡了淡，还是笑着，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遗憾：“你......不把我当哥哥了。”
暗下来的光区似乎也隔绝了宴会厅的喧哗，方寸之间一瞬十分安静，白月季上一滴露水“嗒”掉落桌面。戴月来也倾身向前：“为什么这么说？重新再见面，你不开心吗？”
周静水轻轻摇头，抬眼恢复如常：“开心，只是有点不习惯。你长大了。”
戴月来垂眼，也有些遗憾地说：“你忘了？分别时我都已经成年了。你九岁时自以为是大人，觉得八岁的我是小孩，十九岁时，还觉得十八岁的我是八岁。”
“因为八岁时你最信赖我，”周静水和戴月来一起盯着桌面那片水珠，“甚至要为我去浇灭太阳。”
戴月来笑道：“我记得，我是为了冰淇淋。”
两人又相视笑出声。
片顷，周静水收起笑意：“......是我不好，从来没尽过责任。”
戴月来：“什么责任？我们之间没有责任，哥，我希望......”
希望什么，戴月来半天没说出下文，好像自己也不知道希望什么，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疏离感像沾着露水气息的花香，藏在空气里。
“不可以有责任吗？”周静水没放弃这个话题，“以后......新行星上可以定居，等黑十字和家园号这边事情处理完，虽然可能还有很多其他困难和危险......”
“当然是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去哪我就去哪，”戴月来接道，“我也不想再和你分开了。幸好黑十字三年前冲破蓝釉层回到地面，不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现在这样，来到你面前。”
“但是你现在看起来有点难过。”
“我也只是还不习惯。”
“是因为那个‘周处’吗？”
戴月来摇头，眼里露出一丝伤感，笑道：“不，给我一点时间。”
不远处宋尔朝他们走来，却在一步外停住，站在光亮里，抬手，对着空气作敲门状——戴月来这才发现，黯淡光区边缘像有一层透明的玻璃，把他们的餐桌单独圈起来，像一个小隔间。
周静水抬头看向宋尔，周围光线逐渐亮起，玻璃似的隔层消失。
宋尔：“周处长，戴先生，年先生在中央会议舱，请您过去。”
周静水原本正要对戴月来说点什么，闻言把话咽了回去。
会议舱内只有年佟一人。
亚裔，少年，西装革履，像个二世祖，翘腿坐在会议桌一角的转椅里，脖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手里转笔似的把玩着一道“光束”。
听见脚步声，他手上动作一顿，那“光束”才停转展开，显出一张巴掌大小的平面人像。
戴月来和周静水在年佟对面坐下。
三人都不打招呼。
周静水迎头问：“这是拜德？”
照片里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白人男子全身像，男人穿着地球时代的某种墨绿色制式军装，面容英俊，神情坚毅而严肃。
年佟坐直身体，睁眼看向戴月来，把漂浮在桌面的人像光屏推向戴月来：“你，做错了一件事。”
戴月来不看照片，目光径直投向年佟：“我认得你。”
年佟：“黑十字是怎么监听星舰信息的？”
戴月来：“他们也有部分能穿透蓝釉的通讯技术，他们的蓝釉涂层反侦测技术升级，就是从由此催生的灵感。不过，我不是通过信息监测认识你，拜德的办公室里有你的照片。”
年佟毫不意外，感叹一声：“啊，我亲爱的牛特。”
戴月来：“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年佟：“你没杀了牛特·科菲敦斯·拜德。”
戴月来：“我暂时还做不到。看来这是你需要做的事情。”
年佟一笑，不置可否，转向周静水：“周处长，他根本不是你描述的小可怜。”
周静水：“我从来没向你描述过。”
戴月来：“你杀死过他一次。所以现在不得不杀死他第二次。他是个记仇的人。”
年佟：“是吗？我听说他的‘第二次’死亡是静静干的，地面基地真的彻底捣毁了吗？”
戴月来：“那不是现在的‘周处’。”
年佟一推桌面，连人带椅后退，站起身：“啧，我以为我们可以合作。”
戴月来：“当然，我本来就是来合作的。杀不杀死拜德我不是很在意，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解除他对所有机械续生者的芯片操控。哥，你觉得呢？我知道地面基地的芯片操控是如何解除，以及拜德是如何被杀死的。”
周静水：“拜德敢放你来，一定已经补上那些bug了。”
年佟面露好奇，双手撑在桌面，看向戴月来：“所以呢？戴先生，你是什么想法？解除芯片操控后，机械人可以算‘人’吗？”
戴月来淡然道：“拜德对机械续生者的操控通常只发生在关键时刻和关键意识形态上，比如他自己遭遇危险时需要调动人手，或者在所有芯片人思想中植入‘机械续生战胜了病毒’这样的观念。根据我的观察，平时不施加操控时，机械人也都挺像人的。”
年佟直起身：“唔，那你对人的定义挺广义。”
戴月来垂眼一笑：“是的。广义到我自己。”
周静水看向年佟：“你是因为不认同机械续生，才杀拜德？”
年佟一哂：“哪有，我也挺宽泛的，机械人、克隆人、变异人、仿生人，哦，还有将来可能会有的外星人，都无所谓啊。杀他？私人恩怨。”
周静水一挑眉：“我记得你前不久否认过自己在2121年杀害拜德。”
年佟摊手：“那你也该听弗里兰说过，永远不要相信我说的话。”
周静水：“那你是什么意思？”
年佟：“只能说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我从不无缘无故杀什么人。”
戴月来笑：“你也挺记仇的。虽然你这句话有失偏颇——我记得你研制过‘基因导弹’。”
周静水看戴月来：“你怎么......”
“知道这么多？”戴月来谦逊道，“都是拜德说的。”
年佟眯起眼，打量戴月来：“戴先生，我其实很好奇，林斯旺他们在拜德手里最后被迫自杀，而你，是怎么如鱼得水的？”
戴月来：“你是中国人吗？”
年佟笑着不答。
周静水在一旁道：“他是六城文明时代出生，没有国籍。”
戴月来点了点头，并不意外：“以前中国有句话，天时，地利，人和，我不过是运气好点。”
年佟有些咄咄逼人：“你说的是在月球表面引爆蓝釉，这是最终结果，你知道我问的是过程。”
周静水沉下语气：“年先生。”
戴月来轻轻一笑：“什么过程？我确实出卖了一份自己的个人生物信息标本，他们是拿去做复制人体，还是做别的什么研究，我就管不了了。”
周静水脸色微变：“来来......”
“唔，这倒是没什么，”年佟重新坐下，语气一松，缓缓笑道，“你们当初的标本大椿也有，拜德做你们的克隆体，备份移植自己的记忆，我也是知道的。坦白讲，拜德其实是个不错的情人，有什么新鲜的事情，总是愿意带我一份，我的复制记忆植入过戴先生的克隆体。”说到这里，年佟略一停顿。
戴月来不动声色，示意年佟继续说下去。他想起湖心岛基地里“周处”做的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半机械人。除了那个，基地里并没有出现过自己的克隆体。
为什么大椿同样拥有两人的标本，却只做他哥的克隆体？因为他只是实验样本，他哥才是免疫样本？这些年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年佟和戴月来对视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继续道：“那一天，拜德本人叫戴先生那个克隆体晚上去他房间，嗯......拜德先生一向喜欢年轻漂亮的男孩子，这当然不是我高兴看到的，希望你们理解，我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冲进屋杀死了拜德和戴先生的克隆体——更准确地说其实是我自己的复制记忆寄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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