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觉仁扯了扯嘴角,又开口:“洛公高看小子了,吾一直觉得自己愚钝不堪,往日处理公务也得反复思索才能解决,如今看见月吟,便羡慕他有洛公教导。”
洛起元忙道:“殿下怎会如此贬低自己?殿下的才华,世人皆知……”
他又一次将话茬推开,打心眼里不愿意。
先不说他本身就看不起皇帝父子,再说如果钟觉仁真拜他当老师,然后老师抢学生的皇位……
文人注重师生关系,门下学生如同膝下子女,亲密如一家人。
这古往今来,只听说过少师为太子搏命,极力争取皇位,可没听说过父亲要抢孩子东西的案例。
这篡位再怎么不地道,也可以硬扯是皇帝昏庸无能,洛家实在不想百姓再陷入战乱之中,故而冒着天下咒骂的风险,也要在摇摇欲坠的风雨之中夺取皇位。
可要是太子与洛起元是师生,那么就算洛家将刀抵在旁人脖颈,那群文人也会朝他们吐口水,大骂是洛家早有图谋,是他不好好教导钟觉仁,才导致太子昏庸。
日后,就算他和洛月吟做得再好,也会被人戳脊梁骨,再怎么辩解也没有用,百年世家的清誉彻底废在他们手中。
所以无论皇帝、太子如何说,他都不肯松口答应。
而另一边的皇帝父子,实际也是如此考虑的,洛家越不肯同意,之前孟云山提起的事就变得越发可信。
难道洛家真的有不臣之心?
钟徒明沉着脸,视线扫到另一边。
孟云山低头端坐在原位,从开始到现在,不曾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更别说故意引导洛家。
钟徒明与钟觉仁起初听到这事,还觉得不可置信,甚至怀疑是孟云山担心自己的位置,故意污蔑洛家,钟徒明还无奈宽慰了孟云山几句。
可孟云山言辞确凿,甚至拿出自己的性命做担保,说京城内外都在传这事,洛家之心已众人皆知。
两父子虽不喜孟云山,觉得他往日做事太过死板规矩,可此刻也成为了他们信任孟云山的理由,他这种人不可能会为了官职,而故意抹黑旁人。
但这两人起初也只是半疑半信,如今却觉得有八分可能。
成为太子少师是何等殊荣?古时有多少文人挤破头皮争抢,只为教导太子,
更何况钟觉仁九成九是要继位,到时候再将对方加封为帝师,已是每个文人的至高理想,怎么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呢?
想到此处,钟觉仁拿起筷子又放下,前头的菜肴是一口未动,半点都吃不下。
而钟徒明又一次想要开口,试图给洛家父子最后的机会,却听见屋外突然传来一阵阵吼声。
侧殿宽敞又有紧闭房门隔挡,而那吼声又极远,所以极难听清,只能模模糊糊听出清君侧三字。
但单是这三字,就足以让人惊慌。
一直不说话的孟云山突然爆起,手掌猛然砸向桌面,便喝道:“尔等竟敢勾结禁军谋反!”
禁军是只听从陛下旨意,看守皇宫的军队,钟觉予带领军队伐楚,京中就只剩下驻守城墙的护城军和禁军。
而皇帝两人本就对洛家起了疑心,又听见可以信任的孟云山说出这样说,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如同对方的话。
孟云山随手抓住一个瓷碗,几步向前,一副将皇帝太子挡在身后模样。
钟徒明两人下意识躲在他身后,继而钟觉仁露出个脑袋,便破口大骂道:洛起元你好大的野心!”
对面的洛家父子满脸茫然,他们确实惦记王位,但是也没计划到这一步啊!
洛起元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大喊道:“微臣冤枉啊陛下,微臣冤枉!”
可皇帝父子仍然一脸警惕,看样子是完全不信任对方了。
在看外头,宫殿外日光灿烂,却不再似以往平静,喊杀声将这座城市震起,惊恐的情绪瞬间蔓延开来。
只见那城门大开,没有半点破损的痕迹,好像军队到了门口,他们就自然而然地打开一样,守城的士兵不见身影,或者说是已加入转身回来的军队里,尤其是梁家兄弟,甚至不知从那儿掠来两匹马,紧跟到长公主殿下身边。
不得长公主殿下重用是假,留下来里应外合是真。
皇宫门口的禁军慌张应对,却拦不住气势汹汹的大军,转眼就被破开大门,直冲向里。
同时有人带领着大喊:“长公主殿下收到密令,说洛家要趁此机会夺取皇位,要殿下立刻领兵回朝。”
“与此事无关者立马放下武器,躲到一边。”
“反抗者一律为反贼洛家党羽,杀无赦!”
这样的声音随着一个个小队,在京城东南西北四处传开,许是钟觉予往日的风评太好,听到是她的命令,百姓竟离奇平和下来,躲回自己房屋中等待。
而那些想趁乱、浑水摸鱼的人,还没有开始作乱就被俘获,尤其是故意闹事的人,直接被当场斩杀,尸身留在换地,任由血水流淌,用以震慑其他人。
因此,越发没有人敢吵闹,偌大城市只剩下军队来回跑动的声音,好似风雨欲来的预兆。
再看皇宫里,钟觉予已带兵冲向里头。
只听从皇帝命令的禁军还想反抗,却敌不过钟觉予这边人多,以十万人马力压一万禁军,瞬息就被碾压过去。
下一秒,钟觉予翻身下马,右手执长刀,大步踏上已被血水覆盖的台阶。
阮鹤、李时归等人连忙跟上,能跟到这儿来的,已都是钟觉予亲信,所以钟觉予不曾出声喊停,仍由他们跟着自己。
之前守候在旁的侍从,已被箭雨射死,木门上还插着许多箭雨,窗户被打穿,看起来有些破烂。
钟觉予便抬脚,用力往门上一踹。
那紧闭的木门直接被踹开,发出嘭的一声,日光瞬间倾入内。
奢华的大殿早已乱成一片,先入目的是倒在血泊之中的皇帝,然后是最旁边,死死压着太子的洛家父子,孟云山躲在旁边,一脸警惕。
“长公主殿下!”这一声是洛家父子慌张的喊叫,他们试图爬过来又担心钟觉予对他们出手,一时拿不定主意。
“殿下!”这一声音是孟云山,他突然跪趴在地,喊道:“陛下被洛家父子杀害了!”
“钟觉予!”这一声是拼命挣脱开,眼眸覆满血丝的钟觉仁,他又惊又恐,往后爬了几步,好像看见什么极其恐怖的人,而不是自己的亲妹妹。
而钟觉予却只看向正对面,如深潭的眼眸暗不见底,声音冷硬且带着愤怒,喝道:“洛家逆贼还我父皇命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陛下已被洛家父子杀害了。
这句话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传开, 引起阵阵喧哗,如同层层海浪叠加,砸碎礁石, 宫内宫外顿时炸开。
洛家父子来不及解释,便看见执刀的钟觉予大步向他们走来。
不再是公主府花园中, 那个温和、好说话的钟觉予, 好似丢了往日遮掩的面具, 银甲红发带,鞋底刀锋还带着残留的血, 气势冷厉, 直叫人心颤。
洛起元冷汗浸湿额头发间, 吓得颤抖。
又好像一下子顿悟,他猛然道:“钟觉予,你骗我!”
他抬手指着钟觉予, 破口大骂道:“你骗了我们!”
他终于想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钟觉予布的局, 洛家与钟徒明、钟觉仁都是她棋盘里的棋子, 她要他们互相残杀, 再把自己这个渔夫从里头干干净净摘出, 再理所应当地踏上皇位。
洛起元面带惊恐,整个人都在抖:“你到底谋划了多久?!”
他误以为钟觉予在上一次回京, 被罚入玄妙观时, 就开始布局。
钟觉予不曾解释, 刚想抬刀,却突然听见后头传来声音。
阮鹤忙道:“殿下, 让我来,不能让这逆贼脏了您的手。”
她快步上前, 便将刀拔出。
两人心里都清楚,阮鹤这是为了钟觉予,无论如何,这洛家父子都是留不得的,但他们又是洛月卿血亲,就算洛月卿此刻不在意,以后也指不定会因此生出间隙。
所以阮鹤不惜往后会被洛月卿埋怨,也要替长公主殿下出手。
钟觉予却挥手,让她退下,继而将刀丢到洛家父子面前,便道:“你们二人自裁谢罪,我免洛家满死罪。”
按照大梁律法,这罪已足够诛杀洛家九族,这话已是极大的让步了。
洛起元眼睛一亮,继而满脸苦涩,哑声道:“是我看错了人。”
洛月吟扯起父亲的衣袖,哭喊道:“阿爹我不想死,阿爹。”
钟觉予不再理会他们,反倒扭头看向已被吓傻的太子。
这人方才差点被掐死,身上衣袍凌乱,脖颈还有红色指痕,见钟觉予看过来,竟一脸惊恐地往角落缩,瑟瑟发抖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钟觉予自然不会杀他,无论如何,钟觉仁都占着她亲兄长的名头,方才没被洛家父子掐死,眼下就动不得他。
钟觉予眼帘垂落,正思考着如何处理。
却瞧见钟觉仁突然大笑起来,双手鼓掌道:“你们都给朕跪下,朕是天子,九五之尊,你们都得给朕跪下!”
他大声喊道:“父皇已死,朕要登基咯。”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连滚带爬到钟觉予身前,又大笑:“皇妹你怎么在这儿?还不快点替朕讨伐楚军,一统天下。”
被吓疯了?
钟觉予眉头紧锁,下意识退后一步。
钟觉仁却毫无形象地张开腿,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真疯还是假疯?
说起来也正常,自从钟觉仁从战场逃回后,便一直绷着神经,稍有风吹草动都会将他吓到,晚上更是噩梦缠身。
如今又亲眼看着父亲被杀,心心念念的皇位被夺,在死亡不断逼近时,他终于扛不住,彻底逼疯。
“朕是皇帝!朕要出征伐楚,一统天下!”
在众人目光,钟觉仁大喊大笑,脸上的癫狂不像作假。
钟觉予捏紧刀柄,继而看向阮鹤,便道:“太子亲眼见陛下被杀,又差点被洛家父子掐死,精神崩溃下得了失心疯。”
阮鹤细细听着,不敢在这时有丝毫遗漏。
“你先带太子下去,找个安静点的偏殿,再让人寻个太医来给太子看看。”
阮鹤立马称是,便一下子拽住太子的胳膊,扯着他往外走。
无论是真疯还是假疯,他要如此做派,那就让其他人都瞧见,即便是装的,也成了真疯,无人再愿意信他。
大笑声随着脚步逐渐远离,灿烂日光从敞开的房门中灌入,在冰凉地板上拖出一片光亮,细小的灰尘飞舞落下,粘在流淌的浓稠血水之上。
紧握的长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洛月吟、洛起元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他们没得选,若不是钟觉予念着洛月卿,洛家就该被满门抄斩,永无翻身的可能,如今只是舍了他们两人的性命,这对于从小就被灌输家族观念的二人而言,已是天大的宽恕。
钟觉予停顿了下,又看向另一边,还穿着龙袍、仰倒在正中央的钟徒明。
她向他走去,脚步有些沉重,影子在地面被拖长。
梦境里的故事与现实交替,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是真实,耳边传来交替的说话声,前世的争吵与今生的静谧交替。
钟觉予双膝一弯,骤然跪在对方面前。
里外众人便跟着一起跪下,浩浩荡荡的,如同一片厚重铁甲堆积的海。
皇帝就这样仰躺在地,比梦境里的模样好得多,只是额头多个洞,衣衫在拉扯时变得凌乱。
旁边的桌椅翻倒,精心准备的菜肴撒落一地,被血水冲到一边。
可以依靠这些,想象到方才的情景,在极力争吵时,有人拽住皇帝的衣袍,便将他往桌角用力一砸。
继而,钟觉仁想阻拦、想喊人,却洛家父子冲过去,掐住脖颈,堵住嘴。
钟觉予沉默着跪在那儿,瘦削脊背挺直,银甲反着日光,白晃晃的一片,有些刺眼。
她低垂着眼,还能瞧着摊开手臂的脉搏,虽然微弱,但若是现在唤来太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她却不曾开口,就这样直挺挺跪在那儿。
她们赶回来时,已是下午,尽管竭力赶来,但还是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如今太阳已西斜,隐隐有橙光蔓延,便引来一片夜的凄寒,在偌大皇宫中弥漫。
刀刃上的血已凝固,微弱的脉搏彻底暂停。
钟觉予想,这结局比梦境里的好多了,他们父女也不算彻底反目,至少钟徒明没有丢了皇帝的脸,哭嚎哀求,也不知道这一切都出自亲生女儿的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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