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码他还算体面。
钟觉予弯下脊梁,重重磕在地面,闷响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其他人纷纷跟随。
那难闻的血腥味引来苍蝇,想要在满是折痕的华服上停留,却被钟觉予挥手赶开。
陛下,往日你因自己无能而嫉恨我,偏爱于太子,如今我也负了你,你我二人便算两清了,这父女情意便到此为止吧。
钟觉予眼眸沉沉,西斜的日光落在她眉眼,好似有一抹淡淡蓝意闪过,片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站起身,众将士也一同跟随,紧接着就有人大喊一声:“陛下驾崩了!”
那是如洪钟,不断往外传出。
钟觉予则转身,看向孟云山,那人立马抬手行礼,一副准备多时的模样。
众人心里头都清楚,眼下并不是最困难的事,最难以解决的是如何稳住这皇帝驾崩、太子吓疯后,摇摇欲坠的大梁。
“之后就要辛苦孟相了。”
“愿为殿下效劳。”
话音落下,众人往殿外走去。
———
消息在一日内传遍了整个京城,幸好有十万大军驻守在城外,故而不曾出现什么乱子。
如何处理洛家、陛下的谥号葬礼、下一任天子是谁?
这些都是需要翻来覆去讨论的话题。
骤然一抬眼,才发觉屋外已一片漆黑,不知何时已到了深夜。
各官员已散去,钟觉予回到长公主府,便瞧见自己的房间已亮起灯火。
是在白日时,钟觉予担心洛月卿安危,便让人将她从洛家带到长公主府中,下属不知道她的纠结,理所应当地将对方安排在自己的卧室里。
钟觉予脚步一顿,转身让跟随在身后的仆从离开,继而才往小院里头走。
不知道洛月卿在里头做什么,不曾传出半点声响,只剩下烛火照出的满室光亮。
——扣、扣扣
敲门声惊醒里头,有人快速走了过来,直接将房门打开。
洛月卿穿着单薄白裙,散开的发丝垂落在肩,先是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见钟觉予没有受伤后,才松了口气,说:“你回来了。”
没有多问什么,语气轻松欣喜,一如平常的感觉,就好像钟觉予真的只是像往日一般,出门上了个早朝后就回来。
钟觉予定定瞧着她,而后才一下子笑起来,说:“我回家了。”
语气一样,好像一瞬间将那些琐事抛开。
烛光映着洛月卿面容,将姣好眉眼柔和,那一双清凉漆黑的小鹿眼泛起温柔涟漪,只倒映着对方的面容。
房门被关上,穿了一整天的银甲在洛月卿帮忙下,被小心脱下,挂到旁边的木架上。
中间不曾有人开口,只剩下银甲碰撞的声音,任由静谧蔓延开,将整个房间填满。
坐在凳子上的钟觉予,抬手勾住对面人腰肢,便将她往自己这边扯,继而低头埋到对方腹部。
微曲的脊背瘦削,弓起来的脊骨好像能穿破单薄里衣一样,一节节地撑起布料,白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现在像个寻求安慰的稚儿,将洛月卿紧紧抱住。
屋外一片安静,许是今日出了大乱子,街道两旁的店铺都锁了门,更别说叫卖的小摊贩,连普通人都早早熄了灯,佯装睡下。
于是往日十分热闹的京城,现在安静极了,连大风刮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更别说偶尔响起的打更声。
洛月卿不曾阻拦,只是抬手覆到对方后脑,一下又一下地抚过,无声的安慰。
地上的影子连在一块,逐渐变得密不可分。
钟觉予良久才开口,声音闷闷道:“他们死了。”
洛月卿柔声回答:“我知道。”
长公主府中的消息灵通,再加上洛月卿刻意关注,所以这些事她都清楚。
“你怪我吗?”环抱住对方的手臂无意识收紧,钟觉予声音低哑,莫名有些可怜。
洛月卿摇了摇头,说:“不怪。”
继而她又很快的反问:“那你呢?你怪我吗?”
钟觉予拿脑袋蹭了蹭对方,说:“我怎么可能怪你?”
洛月卿便揪了揪她耳朵,食指指腹捻上这人的耳垂。
她神情安静而温吞,让人想起之前在玄妙观中的小道士,明明下山后面发生了那么多事,可她依旧不变。
不变的让人安心。
钟觉予揽紧对方,这力度实际是有些重了,小臂的肌肉绷紧,身体微颤,好像要将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才能安心一样。
而腰腹本身又是一个容易被压迫的部位,稍用力便有些难以呼吸,更何况洛月卿本就比钟觉予柔弱许多。
但洛月卿却一声不吭,任由对方抱紧自己。
滚烫的呼吸一下又一下的落下,透过单薄布料散开。
她好半天才又开口:“我只剩下你了。”
声音有些飘忽,却莫名显得沉重。
洛月卿揪了揪她的发尾,哄道:“若是被阮鹤她们听见,就该伤心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长公主殿下终于想起两个下属,抬起脑袋,可怜兮兮道:“我只是说你是不一样的。”
她面容已无之前的沉郁,终究是纠结反复做下的决定,再加上梦境里的那些事,便让她生不出半点后悔。
但不后悔是一回事,有复杂心情是一回事。
虽然钟觉予在战场见过不少尸体,可当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死在面前,她仍然不能淡然处之。
洛月卿忍不住揉了揉对方的脑袋,眼眸一弯,便道:“哪里不一样?”
钟觉予不大喜欢说这些,眨了眨眼就想逃避,岔开话题道:“这几日事情还多,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下,不必等我。”
“那你还要领兵出征吗?”洛月卿反问。
“要的,大楚不退、边境不定,如今只是先安内,等明日我就让阮鹤、时归先带部分人马离京,等京城暂时稳定后,我再带剩下人马赶过去。”
提到正事,钟觉予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脊背都在无意识下挺直。
洛月卿点了点头,又问:“那太子呢?”
“无论太医诊断如何,我都会带走他,以防京中有人动了其他心思,”钟觉予显然已经想到这事。
她又道:“我离京之后,会让孟相暂时掌管朝政,他应该不会……”
钟觉予话音一转,牵住对方的手,沉声道:“到时候我将半块虎符给你,在京中留下两处人马,若他有不臣之心,你便立刻去寻他们,让他们马上带你出京。”
钟觉予叮嘱:“你不要担忧太多,以孟相的性格,应不会如此,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又强调:“不要趁一时之勇,你只要让人带你离开,有什么事,等我们赶回来之后再说。”
生怕洛月卿出半点意外。
洛月卿一一点头,等钟觉予全部说完后才道:“我都晓得。”
钟觉予这才挤出今天第一个笑容,温声重复道:“你不必太过担心,没事的。”
洛月卿再点头,便道:“既然如此,殿下就先回去休息吧。”
钟觉予一愣,露出一丝迷茫之色。
另一人却理所当然,语气不变道:“既然殿下这几日还要忙碌,那就该自己一个人好好休息,省的我在旁边胡闹,扰了殿下安睡。”
她话音一转,便说:“前几天不都是这样吗?”
话毕,她甚至主动退后了一步,松开钟觉予牵着自己的手,露出极其体贴温和的笑意,说:“殿下快些回去,早点休息吧。”
钟觉予张了张嘴,整个人都呆在那里。
什么叫这几天都是这样?什么叫她扰了自己休息?
“我没有,你误会了!”钟觉予直接站起来,试图辩解。
可洛月卿却笑着将她推出门外,再一次温和叮嘱:“殿下早些休息,不要劳累太晚。”
钟觉予呆愣站在原地,便看着那房门彻底关上。
“可是……这是我的房间啊……”
大风刮来落叶,便惹满园萧瑟。
第一百四十章
走是不可能走的。
她的府邸、她的小院、她的床, 哪有洛月卿一来,她就要另外去别处的道理。
长公主殿下的表情变了又变,之前的银盔甲已被卸下, 挂在里头衣架上。
她只剩下一套简单的骑射服,大风一吹, 发丝与衣袍一起扬起, 莫名显得单薄。
钟觉予脸上闪过一丝坚决, 好像做了什么极大的决定,一下子抬起手, 然后……
曲起指节, 再一次往木门上轻敲, 发出扣扣扣的响声。
“月卿,我知道错了,”她语气无奈又可怜, 白日那个说一不二的大将军, 现在居然被人推出了房间, 若是有人瞧见, 想要当做八卦和旁人提起, 旁人都不一定信。
堂堂大梁德宁长公主, 除开国老将外,唯一一个以军功册封为一品将军, 手握十万大军的钟觉予, 怎么可能被人关在门外?
听着就让人觉得好笑。
“你先开门好不好?有什么事我们屋里说, ”钟觉予试图讲道理,往日一脚就能踹开的门, 她愣是不敢抬腿。
屋里终于传出声音,却不是钟觉予想听的内容。
“夜深了, 殿下还是早些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屋里的烛火摇晃,好似真的要熄灯睡下一样。
钟觉予心里头一慌,忙道:“你先让我进去,好不好?”
里头人不答话。
钟觉予有些不知所措,处理朝政、领兵作战这些事情,她十分擅长,可被妻子关在门外这种事,长公主殿下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有什么经验、应对方法了。
她呆站在门外,又憋出一句:“我有点冷。”
这话实在可笑,即便此刻已夏末,可暑气依旧盘旋,好些人热得不行,直接舍了柔软床铺,跑去大街石板上躺着。
她居然说自己冷?
钟觉予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丝窘迫,话都说出口了,才察觉自己的荒唐。
“洛月卿……”她拖长语调,扒着木门,试图唤醒里头人的善良。
可洛月卿一声不吭,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
“那我去哪里睡啊?”钟觉予斜靠到木门上,额头抵着木板,低声道:“现在仆从都睡下了,也没有人给我收拾床铺。”
她这话也是瞎编,虽说夜晚的仆从少了些,但还是有专门守夜的人候着,以防主子有什么需要。
“洛月卿。”
“清月道长。”
“小道长。”
她声音闷闷的,抵得木门咿呀响:“你就让我进去好不好?”
见里面还没有动静,钟觉予退后一步,半眯着眼打量了下木门,表情深沉而严肃。
片刻之后才挪开,又看向旁边,为了通风,那木窗仍半开着,烛光随之撒落在外,在地面上拖长。
钟觉予脸上闪过一丝纠结,要不……
虽还在纠结,但脚步已经诚实地迈过去,钟觉予站在窗前,视线不由往里,里头那人斜依着床边,手捧着书,低头看得认真。
钟觉予没多想,只当是下人怕洛月卿待在屋里无聊,从书房取来的话本,留给洛月卿解闷。
她又一次喊道:“洛月卿。”
屋里那人抬眼看过来,下一秒又转身扭头看向另一边,连个余光都不肯给。
钟觉予这下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这人也不知道憋了多久,现在才冒出一点儿苗头。
“你理理我好不好?”长公主殿下扒着窗沿,继续道:“不管你生什么气,要罚要骂都可以,不能这样一声不吭不理人。”
洛月卿把书一合,便道:“那不是和长公主殿下学的?”
钟觉予骤然卡词,张了张嘴又憋出一句:“我做得确实不对,我现在知道了。”
洛月卿斜瞥她一眼,说:“我做得也不对,我知道但是我不改”
钟觉予一噎,忙道:“我改我改。”
洛月卿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说:“改什么?殿下是忧心大事,日日忙个不停,哪有什么地方需要改的?”
得,听着这语调,今天是不能轻易善了。
钟觉予气得真要爬窗了,尽量缓和语调解释:“我知道错了,你先让我进屋,要打要罚我都认下,你别把我赶出去好不好?”
见洛月卿又不开口,钟觉予杵着那窗沿,已打算翻进去时,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钟觉予表情一滞,整个人都僵住。
而屋外那人却不曾察觉,脚步轻快地往里头走,登时就喊:“小道士,你睡了没、有……”
李时归眨了眨眼,看向那边的长公主殿下,卡顿的问话绕了个弯,又变成:“殿下你回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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