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闹过——哦,我是昭国出生的,原来也能算是昭国人。我的汉话不是教坊学的,是我爹——他年轻时就和您一样给胡商做保镖,在胡地爱上了一个舞妓。也和您一样,他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他就带她走,娶她,回家乡去,安居乐业。”
而那个胡妓愿意,因为她也爱上了他。他花了所有积蓄买她的身契,履行了他的承诺。
可是遇到了饥荒。
“赋税太重了,越来越多的人弃田逃走。逃的越多,税就越重。我爹始终相信,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守住了就一定能好起来。结果——蝗灾。”
*
秦州大饥荒。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事——北边闹荒灾,好严重的饥荒,饿死的尸体满路都是,据说还有人吃人肉过活,逃灾的人啊,有那么那么多,可是就算逃到了别的地方,布施也不够,救济也不够。惨啊,惨啊。
后来长大了,魏弃之也给我讲过这事。他讲的是:当初秦州刺史行政多么荒唐愚蠢,他治下的各郡长官多么贪婪麻木,一开始赈济下来时,还要贪走十之六七。最后郡守长官都治了罪,砍了一批人。可是罪魁祸首,那位刺史是什么下场呢?回到中京都,领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接着舒舒服服过日子。
魏弃之之所以要好好给我细讲这事,是因为他正在对付朝堂上最后一个合他对着干的人。那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大儒,名声很好,年资很高。我偶尔见过几面,是个说话很有趣的老头。人家说起章灵州,都说,他正直,清廉,有风骨。
那个秦州刺史就是他女婿。而章灵州膝下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刺史不是个好刺史,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所以,章灵州就去往先帝跟前一站,抹眼泪。
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
魏弃之问我:要是今天,想灭章灵州满门性命的不是他,是秦州当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一户户灾民,我是不是就能接受了?
他说,要我就当是——章灵州失德,上天通过他的手来治这老头的罪。
后来,他果然把他们一家都整死了。儿子孙子,女婿孙女婿,都不放过。
*
“我们逃到有粮食的地方时,”我听到她继续讲道,“我刚出生的小弟弟已经饿死了,我的小妹妹也奄奄一息,这时候有人贩子过来找我爹——我娘,胡族女人,漂亮,惹眼,养一养,调教一下,就能艳名远播。我爹把人骂走了。是啊,当婊子多可耻,宁可饿死,也不能叫自己的妻子去做婊子。”
可是还是没有钱,也没有救济。
“……于是,后来,我娘病了,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差,眼看是熬不过去了。”
于是她爹就把她卖给了人贩子。
“赵信,你说说你们这样的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她问我,“你们不能为了救自己快饿死的儿女去让自己的女人卖,却能为了救自己快病死的女人去让自己的女儿卖——在你们眼里,女人当婊子,到底是能接受的,还是不能接受的?”
我握着拳头。我想说我不会。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不会卖孩子救妻子,或者卖妻子救孩子。不到临头,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
我艰难地说:“为了活下去,做什么都可以理解。可是那个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当婊子多受罪啊……”
“赵信,你觉得当婊子受罪。可每年战战兢兢担心收成,担心统治的长官哪天突发奇想的苛税就不受罪吗?不说我见过的别的地方,就说昭国——这些年,要么灾荒,要么兵乱,哪个地方的人没受过罪?”
我不能回答她。
中京都的人没受过罪。
中京都那些没有操守,不顾良心,只一味趋炎附势,讨好权力的那些人。他们听歌看舞,斗鸡骑马,兵乱、灾荒,都落不到他们头上。
她见我不答,又说道:“当初我不愿意时,想要我说愿意的是你们;现在我愿意时,想要我说不愿意的,却还是你们。”
“……我只是觉得,你那时候是真的很冷,你和他看起来不像恋人。”
“塔实列乌勒什么也不懂。罢了,也没人会懂。”她似乎不想多言,可看了我一眼,还是继续道,“我需要一个男人和保护我的人,丘拉需要一个女人和赚钱的人。我们在一起这样生活,各取所需,和恋不恋没关系。”
“那等你老了,卖不动了,又要怎么办?”
她嫣然一笑,竟然告诉我:“我没打算活到年老色衰。赵信,我见过很多人,他们之所以活得很辛苦,很不快乐,就是因为他们太想活得长久一点。我不想长活,我想快活。”
我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我一时无言,坐着,想着她的话。
她于是说:“哎呀,聊的真不少,睡却睡不到,我还真是生平头一次。好了,您不用多说了,我知道——您想要和您安居乐业的女人,不愿意要露水情缘。而我只乐意当后者。”
她站起来,似要下车,又停下,转头对我说:
“赵信,你是一个好人,我真心希望,你的生路,也能很广。”
接着还用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大概是一句祝福语吧。
*
我睡醒了起来时,发现我睡过了,也没人叫我。我们已经出了荒原,阿鲁娜和贵霜人已经离开了商队。
我觉得有点遗憾。我觉得和她这次闲聊,让我还挺愉快的。
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她说喜欢我,也许是她说我不需要惭愧,也许是她说我是好人,也许是她祝我生路广。
又也许……就是她这个人,我见到了她这样一个人,我知道天底下还有她这样的一个人,用这种姿态面对她的不幸……我知道这个人活着,活过,我就觉得心里好受了点。
总之,我想着,要是下次见面,我愿为她做更多事。要是我能,要是我有机会,我愿为她两肋插刀。
只是,此生,我再没有见过阿鲁娜。
*
第30章 30
我在胡地呆了将近一年。
在异乡异族,消息格外闭塞,能听到关于昭国的消息大概是:太好了,昭国又要去和南辰掰扯了,大好事,他们汉人自己打来打去就没功夫到北方掺合了。
具体细节是什么,都谁出征,南辰皇室现在在哪,一概不知。
在胡地有时候也能遇到汉人,有些是来挣钱的,有些是来避祸的。人家说,他乡遇到老乡,亲切啊。我觉得,刚遇上那一刻是亲切,聊一会就发现,好陌生啊……我和有些人骂起魏弃之,他们都不知道魏弃之是谁……有些昭国人甚至都没听说过戾太子之乱,还问我:昭国皇帝换新了没,最后是端王赢了还是太子赢了啊?——啊?卫王登基?卫王谁啊哪冒出来的啊?
有个人还是中京都长大的,抓着我回忆他十几年前在通道观遇到了云泽公主——其实根本不能说是遇到公主,是见到了公主的排场,他跪在地上低着头,根本连公主的裙角都没见到。那他也津津有味说了好多,他没亲眼见过的他还讲了好多。那次正好是云泽公主来拜会天隐道长,后来是好有名的事,云泽公主当时是刚及笈的年纪,却能和人家云游四方的高人聊这聊那,不愧是天家贵女啊!他有幸能见证这件事,真是好大荣幸啊!
虽然是好有名的事,我却基本没怎么听人说过,还是上中京时魏弃之偶然提起的……他说起他离开中京时,这里街头还能听见孩子们唱着关于云泽公主的童谣,“云泽公主尚玄谈”,现在回来,那首童谣听不到了,云泽公主这个称号也不会再被人叫了。
“我有次听说云泽公主下嫁到豫章魏氏去了,是不是那人骗我啊?她不是立誓不嫁,陛下也允了吗?”这个在漠北呆了十几年的昭国人问我。
“是嫁了,而且现在,公主已经死了,”我说,“先帝亲自给她谥号昭义公主,前些年陛下追封长公主。”
他“啊”了一声,过会才再开口。我本来估摸着要把整整一套戾太子之乱的经过讲一遍,没想到他想问的只是:“那她留孩子了吗?”
“没有。”我说。
我想起昭义公主下葬时,魏弃之私下里和我冷笑着说起来,陛下子嗣稀少,公主是长女,本来很受宠爱,有一年不知道什么缘故惹恼了陛下,陛下就把她赐婚给了他堂兄魏霖,此人胸无大志,不求上进,最主要的是和端王是同类人,公主和他结婚多年也没有子嗣,然而陛下也未对驸马有任何斥责,冷酷不慈可见一斑。结果最后,却还是这位公主冒死递出消息,叫陛下预先知道了太子起兵谋反,皇后里应外合。
“唉——”那人叹了一声,唱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
有一天,我的胡商朋友给我看地图,告诉我我们接下来的路线,从这儿到这儿,再到这儿,然后再一指……就要回昭地了。
他让我考虑一下回不回去,也快一年了,虽然不知道我要躲的仇家是谁,一年捉不到我,也没那么多闲人闲钱继续盯着了吧?就算是皇室都还要花钱和辰国打仗……不过要是我为了稳妥,不回去的话,他可以路上把我介绍给别的商队。
我……
我还是不敢回去啊!
*
我和羽陵人说了我的决定。
还未来得及找到新雇主,结果那天……我迎面撞上了刘十九。
那天我陪我的胡商朋友去拜见驻扎在这里的羽陵贵族。好像算是个王子吧?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会别的客,稍微等了一会。叫我们过去时,正有一个汉人撩开帐子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的侍卫和一个矮个子的侍童。
我只是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接着,汗毛竖起来了。
那个小僮,不是男装的刘十九,又是谁?!
而且,恰巧就是我看过去的时候,刘十九瞟了我一眼。
*
第31章 31
“大哥这么急,是要去哪?”
黑夜,藏在阴影里的人叫住我。她武功长进了,离我这么近,我竟然没发现。
刘十九走到月光底下,打量着我。她还是白日那副小僮的打扮,腰上挂着笔袋,没见带武器。但我也不敢掉以轻心。
“大哥不用这么紧张,”刘十九说,“我就是过来提醒一下大哥——”她嘲笑似的看看我手里的行囊,“就算大哥在胡地呆熟了,一个人穿越草原,也是会死的。”
“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我说,“我死也不会再让你们逮回那个地方——”
“大哥想多了,”她断然打断我,“我们这次任务的目标可不是您。”
我也这么觉得,应该是巧合,偶然碰到。然而,既然碰到了我——
“——顺便一提,没人的任务名单上有您。大人撤了您的通缉后,就没再挂回去。”我听见刘十九说。
“什么?!”
我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她的表情。她撇撇嘴,冷哼一声。
“大哥哪找的帮手,留那么毒一条蛇,差点咬着我。”
“……我也不认识那人。”
“哦。大人也这么猜的——您除了他,怎么会还交好了什么别的人呢?”
“他——”我刚说了一个字,又打住。
我想问,问当时的情形,问魏弃之的反应,问魏弃之都说了什么,问……
但是……难道刘十九会告诉我吗?
“大哥为什么要跟人家跑啊,”刘十九幽怨的声音又响起来,“本来就要放您出去了,本来这次出征,应该是有您的。”
“……谁知道我就快放出去了啊!再说,就算放出去,也是拘在他身边,继续受他的气,哪有现在这么自在!”
“在大人身边,好酒好肉都管够啊。”刘十九说,“大哥在这儿吃的好吗,睡得舒服吗?——算了,反正您再也回不去了,我还是不说这些叫您后悔的话。”
“我不会后悔。”
“大哥之前可就悔过一次。”刘十九说。还来不及叫我张口结舌,好好羞惭一下,她自己又耸耸肩,说:“不过也是,这次大人不管您了,您也不会沦落到大半年的连只烧鸡都吃不到。”
“……他真的放过我了?”
刘十九深沉地看了我一眼。
“那时候,大人把那条毒蛇踩烂了,一边踩,一边吩咐要我传令回玄衣营,天涯海角也要把您抓到,不用带回来给他,当场挖眼割舌,剁手断足,水烫油煎,剥皮活埋——不过我领命下去前,大人又收回了成命,叫我回玄衣营后等别的任务,该干什么干什么。”
一阵风刮过,吹得我后脊梁一阵阵发冷。
刘十九对我说:“大哥,不用逃,没人在抓您;不用在这破地方呆着,大昭大好河山随便去;不用担心魏大人,他忙着呢,没空想您,只是——千万别混不下去了想去找他,我当时走的时候听见他自己在那念叨,要是您这次再回去找他认错,他就亲手剖您的心。”
她向我拱手。
“大哥,祝我们江湖不再见,祝您后半生平安富足。告辞。”
*
我回去和我的羽陵朋友说,我不走了,也不另找雇主了。我跟他们回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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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32
刘十九没有骗我,关口果然看不到我的通缉令。
魏弃之真的放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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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昭国,就觉得自己消息灵通了,往酒肆一坐,最近的发生的大事毫不费力地往耳朵里灌——大将军又亲自率军出征了,最好一举收复南辰;韩尚书又上朝时候吐血了,虽说是国之栋梁可他年纪太大了吧,不会真要上朝到断气吧;从南辰逃到我们这儿的那位大文豪谢子容,出新作了,虽然俺们读不懂可人家会读的都说是一篇惊世好文章啊;听说中京都有两个公子哥,为了争夺听偃公子抚琴的机会大打出手,闹出人命;圣上今年过十岁生日大赦天下,小小年纪就能这样真是仁君风范;桑瑕长公主行了笈礼待嫁,不知道哪家公子有这个福气;桃林长公主日前带圣上去灵泉宫避暑,唉,五年来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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