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也没什么新鲜事哈。
*
在胡地时,虽然没缺衣少食,可是放眼望去,都不是熟悉的人熟悉的地,陌生。哪怕遇到汉人,感觉和他们也有深深的隔阂,也陌生。和这个羽陵商队虽然混得挺熟了,总是感觉还是融不进去,仍旧陌生。那天听那个离家十几年,已经在漠北定居的汉人唱《采薇》,突然眼睛一涩,回去后一想,莫不是这就是人家说的思乡了吧?
思乡,这词我还是在军营里才听说的,一直不懂,因为我不思乡。说来,那时候我周围的人想这想那,说这说那,我都不懂。人家说我是毛头小子年纪太小,不知道生活什么滋味,不知道这些酸苦。说的挺有道理,我一开始也信,可是后来我年纪一岁一岁往上加,我还是没思过乡,没想过人,我就觉得他们说的是屁话。我自己后来觉得是——他们的家乡,有父母妻儿亲眷挚友,我的家乡有什么呀?要说朋友,也不是没有……可那时候认识了魏弃之,那时候觉得,和他们比起来,魏弃之更亲,更好。
自然,后来和魏弃之不亲了,不好了。那就更没什么可思的地方了。
现在,踏着昭国的土地,说着昭国的话,我发觉,我确实不是思乡,这昭国回不回于我都不一样。回来了,反而确证我想要的不是回这儿来,心里觉得更空了。
我其实一直都挺短视的。小时候只想着今天能不能不饿肚子,少年时只想着这场仗结束后能不能活下来,跟着魏弃之后想着他这个目标那个目标我怎么帮他达成,魏弃之发达了后想着他这脏活那脏活我怎么躲掉……我一直努力的是,把眼前的阻碍毁掉,结果现在,把那些阻碍一移,让我瞧瞧天地广阔,我多自由,哪都能去,我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我想起那年在中京,魏弃之带我逛通道观。那里有个很有名的相士,我兴致勃勃付了钱请他看相,结果给我看出来的是——我薄情,我孤克。
当然,那相士说了很多掩饰的话,可说来说去,就那个意思嘛,最后还劝我多读经修道,行善积德,忠君报主,迟婚为宜。走远了后,魏弃之安慰郁闷的我,说方士的话就听个乐呵。他说,武王伐纣的时候,占卜也不吉利,可他们还是决定出兵,最后功成,足见这些玄学上的推断不该见信,钱粮兵力、世情人心以及自己的心意,才该是更可靠的判断依据。他接着又给我讲他自己小时候家里也请人给他看过相批过命,比我还差——那方士直接说,他亲爹亲娘是他自己克没的,他亲哥族兄们不待见他是好事,因为他也不利宗族兄弟。他说他为什么叫弃之啊,因为家里要表明已经把他这么个克家族的孩子扔了,好让他别来克他们。但是看看现在,他讨逆有功,魏家的人谁管他克不克他们弃不弃的?都来和他套近乎。
他说他知道我不薄情,我身上还没好全的在段仲瑜那受刑留的疮疤就是证据。他说他不会叫我孤克,我这样忠义地对待他,他必然也忠义地对待我,哪怕我真的遇到什么变故,亲眷皆弃我而去,他也会一直在,不叫我孤零零地活过一生。
我想,我知道我听那个昭国人唱杨柳依依时,我为什么觉得难过了。那么好的时候,那么好的人,都不在了。
可能,从一开始就没在过。
我好蒙,他蒙我。
*
刘十九居然还觉得我会后悔?这小丫头真不知道心眼怎么长的。我现在可是最明白不过的人了——他魏弃之是这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最不讲情义没有良心的王八羔子——我他娘的要是再回去找魏弃之这个鳖孙子,我就不姓刘!他居然还有脸要剖我的心?!爷爷我就是打不过他。要是我真能跟荆轲似的厉害,我被魏狗那些党羽事后抓住活剐了我也要把这个杂种钉死在他将军府的大门上!!!
*
作者有话说:
分享我最喜欢的占卜打脸小故事:
周武王伐纣,师次于汜水共头山,风雨疾雷,鼓旗毁折,王之骖乘惶惧欲死。太公曰:“夫用兵者,顺天道未必吉,逆之未必凶。若失人事,则三军败亡。且天道鬼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故智者不法,愚者拘之。若乃好贤而任能,举事而得时,此则不看时日而事利,不假ト筮而事吉,不待祷祠而福从。”遂命驱之前进。周公曰:”今时逆太岁,龟灼言凶,ト筮不吉。星凶为灾,请还师。”太公怒曰:”今纣剖比干,囚箕子,以飞廉为政,伐之有何不可?枯草朽骨,安可知乎?”乃焚龟折蓍,率众先涉,武王从之,遂灭纣。
第33章 33
虽然没有想回乡的意思,好巧不巧,商队选的路线正好就离我家乡很近——他们从城镇官道走,多绕个路,就能到我长大的地方了。我的羽陵朋友看我和这儿的人用方言聊天,问明白后就说,那我何不顺便回乡一趟呢?我一个人用轻功赶路倒比他们一队人快,下一个驿站汇合肯定来得及。
我本来也没什么事,那就回吧——去坟头拜拜爹娘。
*
我除了去上坟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可干的。那已经没有我住的地方了。
我升了校尉后不久,魏弃之给我放了个假,叫我出出衣锦还乡的风头。这其实是违例的,驻军的将官没有召令不许擅离职守。但是魏弃之做了什么操作我忘了,我没搞明白那个逻辑怎么回事,反正我可以光明正大回家里看看。
我们那里是个小地方,我一个小小的校尉回去,也是非常风光的大人物了。一回去,村长给我接风洗尘,每家每户都争着要请我吃饭,我原来那个四面漏风的小破房子,居然还重新修了修,拾掇了拾掇,摆着锅碗铺着被子,连灰都扫干净了……
被子上还有女人来月事的血迹。
我一逼问,他们终于告诉我说,他们一直没听过我的消息,以为我早死了,我家绝户了,所以这房子就给别人翻修了住。没想到我竟然没死,还成了校尉,他们接到消息,害怕,就临时叫那一家腾出房子来。
我说这何必呢,叫他们回来吧,这是他们的家了。既然村长乐意招待我,我就住村长家吧。
村长看起来是乐意招待我的,但真住进去才发现,我让他们特别不自在。
村长的儿子其实是我最好的朋友。这里大半村民,小时候都算是我的朋友,毕竟我小时候是他们这家给一口那家给一口养活大的,都熟,都一起玩。村长家田最多,余粮最多,所以和他家儿子最熟。他们玩的时候,别人想不起来我,村长家的儿子肯定会想起来我,叫上我和他们玩,要没他,其他人都嫌我脏嫌我笨,带都不乐意带我。所以最后,那年征兵的人过来,村长就到我那里去和我说啊,小查他刚娶亲,孩子都没有,这次也不比以前戍边,是真的要打仗,真的要拼命的。他要是真死了,家里怎么办啊?我就不一样了。虽然我年纪小,可想来留在这里也是没姑娘愿意嫁我的,还不如去边疆拼一拼,没准能捞点功名,到时候我光荣地回来,有天子给的奖赏,肯定就有本钱娶亲成家了!
他问我愿不愿意替刘查。
其实没这些好处,我也是愿意的。因为我觉得刘查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意为他做点什么。
这种事当时不少,征兵的人只要人数够,其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前刘查长吁短叹,唉声叹气,说他不是不敢上战场,实在是爹娘老婆都拉着他啊!他说等我回来,一定给我介绍一个漂亮的女人做我的老婆。
我这次回来,他一直都不和我说话。一直是他爹在拉着我说这说那。解决完那个房子的事后,晚上吃饭,他爹开了一坛酒,一直在赔罪,说对不起我哦。他儿子这时候忍无可忍,对我说了再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他们没打听过我的消息,是我连自己的名字哪个字都不懂,登记的时候登错了。
他跟我说,我叫刘亮,明亮的亮,不是刘良。他说我真好笑,竟然糊涂到这份上。
村长一巴掌就呼过去打他,吹胡子瞪眼说他怎么和我说话,什么态度。又说大家都是不识字的,都是叫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刘老三起的名字,我爹娘死的早,也没别人特意想起来告诉我我的名字是哪个字,我弄错了,怎么能说是我糊涂?刘查,那小时候是什么人,我们这些孩子中英雄般的人啊,被他爹那么一打,脾气也上来了,指着他爹骂居然这样狗一般地献殷勤,来讨好我——我是什么人?没爹没娘的小野崽子,当初没叫饿死,还不是靠他们全村心善!现在我不想着报答他们也就罢了,却回来摆架子,叫他们这样没脸面,叫他老爹这样没脸面——呸,我真是狼心狗肺,怎么当初就没叫狗咬死我!
村长又是赔罪,又是打他儿子,鸡飞狗跳地,最后把他儿子赶出门去,回来和我说,他儿子是嫉妒我,觉得要是自己当初上了战场,未必比我差。他说要我别和他崽子一般见识——战场那是谁都能活下来,谁都能立功名的吗?他说他以前就看出来,我比他儿子强,我能有成就,他儿子不能。
坐下来继续喝酒,继续说起,刘良这名字多好哇,比刘亮好多了,是个当武官的人该有的名字。我这肯定是冥冥之中我爹娘保佑我,叫我改了个好名字啊!他说我以后一定能当上将军。
我其实对小时候的事都没什么记忆,对他们的印象都很模糊。但再模糊也知道,我记忆里的村长不是这种百般讨好的模样,我记忆里的刘查也不是这副憋屈受气的模样,我记忆里的乡里乡亲,也不是这种惶恐不安的模样。
这很没意思。而且让我觉得很烦闷。
第二天我跟村长说,房子就算是我送给那家人了,可别再折腾他们。这我之前带的礼物,是寒碜了点,等我回去后会再送点真金白银回来。到时候全村分吧,谢谢你们以前养活了我。
从此,再没回去过。
*
我这次直奔后山坟场。
我一直觉得,要是爹娘真能死后有知,一定得叫我倒霉,而不是保佑我——人家求保佑的都是年年祭拜,贡品不老少。我嘛,我小时候闲得无聊了就来他们坟头逛逛,后来离了乡……一次都没来过了……别说他们都躺地下了,就是他们活着,知道我现在又是因为没事干才过来看看他们,肯定得拿起棍子来打死我这个不孝子。
我跪跪,拜拜,洒洒酒,对着两块碑发呆。我有次问魏弃之,我是不是真的缺点什么啊,怎么人家想起死去的爹娘都看着那么可怜那么惨,日日想日日念着,有时候还情不自禁泪落下来了,我倒好,梦都不梦见过一次。
他一哂,跟我说,有什么好想念的。活着的时候长久相处过的人死了,才叫人日日想日日念,梦里梦外都是她的影子。他们都没活到我能记事,我不想,多正常。他翻了一页书,突然又说了一句,要是他死了,我肯定会为他哭的吧。
我说过几天就大军开拔你不要乱说不吉利的话。他于是又教训我,别沾染了军营里的那些迷信。他念叨着孙卿说过的什么什么的话,跟我讲什么君子啊不想那些天道鬼神说话吉利不吉利的事,而要好好想想怎么掌控那些实实在在的事——这次出征,我们已经研究清楚了自己的对手,预想了各种情况,制订了各种战术,平日的训练从不松懈,粮草兵力军械都准备妥当,是必胜而无败的。
……
我突然发现了我怎么回事老是想起魏弃之这孙子来?!
*
第34章 34
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除了我,居然还有人来。那是个生面孔,瞧见我这个生面孔,我俩彼此都很讶然。
“足下是……来上坟的?”那人首先问。
我看看我这——没贡品没上香的咳咳,实在不像上坟。
“……路过的,坐这儿歇会。”我不好意思地说,站起来。
他嘴唇动了动,似有什么话要说。我疑惑地看着他。可他就不说。
我便要离开,走过他,忽然听见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刘良——”
这名字,我一年没用了,可毕竟是我被叫了十几年的名字,我下意识地一顿。
接着便听到风声,我连忙回身,接住了向我打来的一拳。
我操他娘哦这人该不会是——魏狗贼的人吧!!!
可是交手了几下又觉得——魏弃之会派这么弱的人来逮我吗?
我这么想着,就听旁边树上传来了哨声。那里还藏着人。我知道这是叫帮手,心知不能拖延,下一招抽刀出来就要下死手。可那个吹哨子的人已经赶到,出剑帮他同伴接了我一刀。
“刘大人果然好力气。”他说。
……这又是魏弃之养的哪个营,怎么还有叫我“大人”的?……哦,也是,不好叫我刘将军了嘛。
两个人,是挺难缠。不过我不仅好力气,还很会逃的。
我抓住一个空子,运起轻功甩掉他们——又有几枚暗器飞过来挡我的路。第三个人。我抽刀打开,这一下又偏了方向,落到地上。
第四个人。他们配合很好,预判了我的行动。
我提刀就去抹他脖子,他向后一仰。本该就此让我躲掉他,能继续逃。可是他后闪时往我面门撒了一团药粉。我刚一转身,就觉得头晕目眩,双膝一软,拄刀跪在地上。
接着后颈一痛,失去意识。
*
我再次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被绑着,蒙着眼睛,嘴里堵着东西。我感觉自己是在船上,我听见潺潺的水声,划桨声。魏弃之现在不在昭国,出征南辰,走水路的话……走水路不是绕远吗?……难、难道魏弃之当初没叫刘十九领命,是看出这小丫头会袒护我,所以就叫别人……哎呀!就知道不能听刘十九瞎掰扯!我要是还在胡地,哪能受这罪……他们都不给我吃饭,可能怕我有力气挣开绳索,每日就给我喂点水,而且什么声音都没有,听我骂魏弃之,一点反应哪怕是呵斥都不给我。
可是要是虐杀我的话,就地虐杀不好吗?干嘛还要特意运走……
大约是过了几天,我饿得前心贴后心,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突然没再只给我水,给我喂粥了。
然后第二天,我感觉被装进一个箱子里,从船上变成了马车上。又是大半天的行程,终于停下来。到目的地了。
箱子打开,一股幽幽的香味铺面而来。熏香。我操,这不是魏弃之抓我。我操操操操。我现在在哪?从汾州走水路都能去哪?
他们把摁着跪在地上,解了我的口衔,摘了我的眼罩。我看见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一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女人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手指抓着她自己的袖子。她穿的料子很昂贵,头饰看起来像是真金翡翠,也很昂贵。她皮肤白净,眉眼漂亮,一副高门贵女的模样。可是那双手不知为何满是纵横交错的疤痕。
14/72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