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继续笑眯眯地告诉我啊哪有患者对不起医生的道理,他们这些太医局的人受皇恩浩荡不就是为了能在皇家需要他们的时候赶紧麻溜地爬起来干活啊,再说这次他可不是被叫过来的,是他医者仁心,吃饱了撑的,散步顺便,过来复诊……这怨气真是直逼我面门……
我们坐下,他可算不再阴阳怪气了,凝神按脉,两边都摸完后跟我说:“将军不愧是习武之人,身体倍棒。”
我说是是是您下次就跟人说嘛我根本不用顺便来看看……
他斜了我一眼,笑了一声,好像我说了特别可笑的话。上次夜里忙里忙慌的,真没看出来这医生怪刺人的……
他对我说:“我说将军身体倍棒,是说将军底子好,没说将军没问题。张嘴让我看看。”
我一愣:他如何知道我嘴里伤了?
我的表情却让他很满意。太医一副“看爷我多厉害”的表情。
然后他就开始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词,什么金木水火土阴阳的……接着他大概是渐渐看出我听不懂了,总算停下五行阴阳。他说我底子好,不治也能自己好。他问我想让他扎几针开点药还是……
“那当然是别扎针了别开药了让我自己好吧!”
刘十九却板起脸来和我说:“将军别闹了,自己好哪有治一治来的快。”
“又不是什么大病……”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将军——”
太医却对刘十九摆摆手。
“你们将军啊主要是肝木不疏——意思就是他平日过的不高兴,不高兴就让他高兴高兴,不疼不痒的小事就顺着他的意思来,知道吗?”
我大喜——我一直都说不过刘十九,可算有个能说过她的人替我说说她了!
刘十九垂下头。
“先生教训的是,奴婢明白了。”
最后太医还是从箱子里翻出来一瓶药给我,说要是嘴疼得厉害就含一粒,不疼就别吃,最好别吃,这药伤胃。
太医走后,刘十九一副非常不高兴的模样。我喜滋滋地说:“你别不服气啊,这可是太医,太医说的话那还有假?你得听啊!”
“奴婢自然没有怀疑庾先生医术的意思。”她去拿太医留下的那瓶药,打开,倒出一粒,又是嗅又是尝。
“你还懂医吗?”
“懂毒。”她说。
“毒死我不是正好,顺了咱们大将军的意。”
刘十九放下药瓶,看来没毒。
她冷冷地看着我。
“我是大将军的狗,”她说,“但我不是做每件事都是为了大将军,都是听了他的吩咐。”
她转身出去了。
*
我觉得,魏弃之,真恶毒,真阴险。这嘴里的伤,不重,却忒麻烦,又难受,叫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第二天早上,瞧见刘十九这小丫头居然还板着一张脸,给我盛粥。
这都过了一晚上了还记恨我吗,怎和魏弃之一样心胸狭窄……
我不喜欢干什么事都有人在旁边侍候,随时准备过来替我干的感觉。所以之前,刘十九就跟从前在魏弃之的地牢里似的,帮我摆好了就出去……但是今天她却站在那里,盯着我看。
我喝粥。她还不走。喝了半碗了。还盯着。
“有事吗?”我问。
“没事。”她说。接着好像悟到平时她不会在这儿站着,转身欲走,走了几步,又回来,凑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大哥知道吗,大将军也许会尚桑瑕公主。”
哦……就这吗……
“知道啊。他昨天跟陛下提这事的时候我在旁边跪着呢。”
刘十九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我把粥呼噜呼噜喝完了,刘十九还站在那里发愣。我不由得有些好笑。
“陛下当时也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怎么,这事有什么不能叫人相信的地方吗?”
她欲言又止的看着我。
“我不明白你们,跟我讲讲,”我对刘十九说,“你们为什么觉得——他会为了我,不娶妻?”
“……因为他已经为了您不娶很多年了,而且也不叫您娶很多年了。”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原来我俩至今没娶这事还可以这样看啊……
“可是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啊,他是因为几次婚事都不顺利,后面又有克妻的传言,我则是出身低贱叫人看不起。你又不是外人,不是更应该……”
“大哥知道为什么我们觉得您缺心眼吗?”她说,“因为您实诚,只能听到话的字面意思,除了带兵打仗上战场的时候,遇到事根本不去深想。”
“……我的确厌烦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但我比你们了解魏弃之。”
刘十九张张嘴,有那么一刻她看起来退缩了,可是很快她重新变得坚决。
“不,”她告诉我,“您一点都不了解他,不然,您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的处境里。”
“怎么,难道你也要和我说,你比我知道他知道得更多?”
“是——”
她一偏头,堪堪躲过我扔出的筷子。脱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太生气,太用气力了,那两根红木削的小棍子在我内力作用下钉进她身后的柜子里,要是她没躲过,不死也要破相。
刘十九扑通跪下来。
“将军息怒,奴婢失言,冒犯将军,望将军饶奴婢一命。”
好烦。
我不该这么气,这么吓着她。更没有想要她死的意思。她该和我生分了。
可我就是没法平复下我的火气。
“滚。”我说。
*
第48章 48
我在昨天皇帝新挑的授课地点坐下,望着一池水发呆。现在连中午都还没到呢。呆了半天时间也才过去一小会。这破池子,看着就想起昨天魏弃之怎么淹我踩我,最后还嘲我,生气啊!
生气。我往池塘里扔石子,溅起好多涟漪。我确实不懂魏弃之,但他们一个个,难道就比我懂了?不还是预判不了魏弃之的行动嘛。
唉我干嘛这么在意这个。不该在意的。不该在意他。
我站起来,捡起一根树枝。我在这儿不许佩剑,只能拿这个代替,随便练起一套剑法,刚耍两下,又突然想起来,这也是魏王八蛋教我的。
生气。
我刺,我挥,我劈。魏弃之夸我学武有天份,较之旁人格外出众。我说那和你比呢?他说我没像他那样从小打基本功,没资格和他比。我从前说一句小时候野狗教我打架,他便那么不悦。结果他自己却这样坦然地跟我讲我没资格和他比。这个狗——东——西——
我当时是没觉得生气的。
我从来就知道他是伯府公子、中京贵族、名门大姓,我从来就觉得他比我好,我比不过他。
我当时听了他的话,还很高兴。
他说的不是,他是贵胄,我是乡民,所以我比不了他;他说的是——没像他那样从小练。好像如果我和他一样从小练,我是能和他平起平坐的。
好像我们其实……
池水被我用树枝带出的剑风劈出好大的水花。
魏弃之和我说,这是一位武艺高强的老将军,集合毕生心得和前代各种厉害的剑法,改创出的一套新剑法。这个老东西是小他一岁的他大侄子的老师,他魏弃之是因为年纪相仿,沾了侄子光,跟着过去蹭着学点,主要是给侄子陪练挨打的。老东西特别讨厌,看不起魏弃之这样身份的人,只让他们学基本功,真到教真东西时就叫他们先走。
我问他那他怎么学会的。他带着点得意告诉我,他侄子,炫耀,在他面前舞了一遍,他看过就记住了,学会了。现在他还要把这套剑法教给我。
老东西要气死咯。我和他一起笑。
不过教完后他又嘱咐我别再教别人。怕老东西和他的亲传弟子们发现了,报复他,牵累我。
*
我手里的树枝在我第三遍舞完最后一式,支撑不住,碎了。
我张开手指,碎枝落进池塘。就在此刻,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鼓起掌来——刚才太出神,居然没有注意来了人!一转身,居然是皇帝,身边只跟着那位拿剑指过我的赵常侍。
“王将军创的独门剑法,居然能在先生这里看到,先生不愧是先生。”皇帝说,“阿之觉得自己学的比之刘将军如何?”
“奴不敌刘将军万夫莫当的气勇,略胜在精巧。”
“啊?”我说,“你也会啊?”魏弃之当初不是说那个老家伙特别挑剔吗?
赵常侍回答我:“刘将军,天子驾临,您不先拜,怎还问上奴了?”
我才想起来我还没跪,赶紧要跪,皇帝轻快地走过来:“先生别跪了,坐下来吧。朕适才听说将军生了好大的气,都没吃午饭,故带了些吃的来找将军。”
我本来是怒气未平,不想回去看见刘十九,再说嘴里都是疮,而且少吃一顿饿不死,所以就想直接过来等着给小神童上课。但是看赵常侍把食盒打开,嗅着四溢的肉粥的香气,我觉得自己好饿。
我们坐下来。我等皇帝先动,没想到先动的却是——赵常侍,他先把每碗每碟里的餐食都尝了一口。
我愣愣地看着。我在宴会里也见过他们要先叫人试完毒再吃,可我以为那就是大场面的时候走过场的,怎么私底下还……
赵常侍那张年轻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嘲笑,对我道:“在下是在为陛下和将军试毒,望将军不要见怪。”
这不是看不起我的见识吗!
“整这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要是真有毒把你毒死了,陛下岂不是没人护卫了?”
小神童掩过脸轻轻咳了一声。我怀疑他在偷笑。
赵常侍正色道:“怎是没人护卫,我若倒下,将军您就是陛下的护卫。”
这……那确实……是是是……
皇帝终于拿起筷子。呼,我可以开吃了。
“先生再气也不能不吃饭,”皇帝看着我这样子说,“要是有什么奴婢惹了您不快,杀了就是了。”
“那怎么行,”我怕他对刘十九出手,连忙回答,“又不是做事做的不好,只是言语上的争执,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何必为这点小事……”
皇帝看着我。
“朕原先只当您那位是个普普通通的婢女,”他说,“是朕太迟钝了——她其实是您房里人吧?”
我差点噎到自己。
“什么房里人——她才那么高——比你大不了多少岁哎!”我比划着。
皇帝若有所思。
“是朕想错了,”这小孩跟我说,“朕原以为,是因为身份问题您才没给她名分,还想着要成人之美……”
“你怎想成这样。我们大丈夫在世,遇到姑娘自然就该呵护宽容一点……”我想起朝着她眼睛扔的筷子,一阵心虚,“不是非得心悦才要对待她们算是个男人……”
我回过神来,意识到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个胡须都没开始长的小孩,和一个不会长胡须的宦官。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先生真君子也。”皇帝说。接着又问:“先生真没有娶妻的念头吗?”
“这,不是陛下问过了,臣也答过了……”
“魏子稷之前也一直不愿娶妻,可现在却改口了。”皇帝说,“人会变。”
“他那是……地位变了……情况变了……”
“您的地位和情况也变了。”皇帝说,“您若想成家,朕可以为您牵线,虽然难是大家显贵,也是当朝青年俊杰的姊妹或女儿,不会委屈您。”
他看着我,赵之也看着我。
我原来差点被桃林公主弄死就是她觉得我对他们没用。现在魏弃之弄这出,好像表明,他对我没有就像和戾太子那样喜欢妹妹喜欢到乱伦的感情。我对他们,还是没用了。
但是现在皇帝愿意把我纳为己有。投诚,联姻,生儿育女,成为那些“誓死效忠”们中的一个“誓死效忠”……
“我还是,没有那个意思。”我说。
我受够了在魏弃之那压抑着。投到皇帝这儿,也是换一种压抑。要是有妻室,有儿女,顾念更多,想跑就更难。
我准备好了迎接皇帝的雷霆暴雨……他不来,就是他身边的赵之来……结果没有,他俩反应平淡。
“好吧。”皇帝说,“也是,谁都能看出,段昭的这条船快翻了。”
“也还没……”
“先生知道吗,朕最近在和阿之学自己吃穿收拾衣物照顾自己,好以后逃亡时没那么狼狈。”
“陛下,”赵常侍很不高兴地插嘴道,“说好了不和任何人提的。”
“阿之也知道,刘将军不是忠臣良将,不在乎你这么做是不是大逆不道。”
“……这怎么就大逆不道了?”我问。
赵常侍对我笑了一下。
“可见将军是真的有反骨。”他说。
“阿之太失礼了,说这么刺人的话做什么。”
“陛下,奴知错了。刘将军,望恕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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