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吃饱喝足,皇帝和我说啊,他本来想再换个上课的地方。毕竟昨天在这儿有些很不愉快的回忆,怕我心里不痛快。我说我不是那么心胸狭窄的人,就是个地方而已……魏弃之对我做的孙子事多了去,昨天他还算是手软了,没给我打出血,哈哈哈。
“您和魏子稷还真是……亲密。”皇帝说。
那个词像一根刺似的扎了我一下。
“这不叫亲密。陛下与长公主殿下那才叫亲密。”
皇帝摇摇头。
“朕与阿姊同舟济江,自然相唱相和。您与魏子稷离心离德,还能对他这样宽容……”
“我这不是宽容!是……是忍让!迫不得已的!我心里可是对他又怒又恨到极点!”
我这样说着,心中划过的却是昨天在他鞋底下射出来的畅快。还有他那句揶揄,还有他躲过我扔去的石头后开怀地大笑。我觉得很古怪,浑身不舒服。我知道互相仇恨的两个人不该是这个样子。
但是……我想着牢牢把我摁进池水的手……两个关系亲密的人,就更不该是这样了……
皇帝没有说话,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揪草叶子,揪了好些,然后开始编什么东西。我突然觉得耳根有点发热。这个小神童,到底知不知道,明不明白……
我听见皇帝说:“您也舍不得魏子稷吧。”
“谁会舍不得他!”我说。
皇帝笑笑。
“先生真舍不得也没关系,”他说,“朕不会逼您选。”
“……啊?”
“您是好人,把您逼到那种程度,就是把您的好给毁了。”
他编出了一只小船,放进池塘里。
“将军不知道,”皇帝说,“朕与阿姊,可是越来越喜欢您啦。”
他直起腰,转回来看向我。
“不是只有魏子稷一个人能做您的朋友。”
*
最后,晚饭也在皇帝那吃的。吃了一半,还碰上中途过来的桃林公主。她见了我也不在意,初初有点小小惊讶后便当着我的面,和皇帝说起桑瑕公主听说了这件尚停在口头的婚事,勃然大怒,说——
“要她嫁给姓魏的阳痿男她就上吊。”
我呛到了自己。
“哦——正好刘将军也在,将军快说说,魏狗贼不举吗?”
“没……吧……”
桃林公主转头对她身后的人说:“听见了吧,回头告诉五妹妹魏弃之的骁骑将军说姓魏的不阳痿。”
“……为什么会有这种怀疑啊?!”
桃林公主笑起来。
“这可又是一个老故事了。不过不该在陛下面前讲,有机会再和将军说吧。”
……怪叫人抓心挠肺的。
皇帝看了我一眼,说:“真论起来,这故事阿姊也不该讲吧。”
“陛下真是的……我经常奇怪陛下那么多事都从哪知道的?”她抬头看了一圈皇帝的近侍,“你们怎么这事也给陛下讲着玩。”
“殿下错怪奴婢们了,”梁常侍说,“陛下谪仙下凡,诸事不用耳闻就能知晓,哪用得着奴婢们讲些个腌臜事与陛下方知。”
“……到底什么事啊?”
魏弃之的坏事真真假假我没听过一千也听过八百,可没听过说他阳痿的啊……而且他那样领兵打仗,善战常胜,武艺超群的人,说他阳痿也没人会跟着传啊……
“就是他少年时逛妓院逛到他亲娘,受了刺激,从此萎了。”长公主说。
*
我回去,出来迎接我的不是刘十九,是这个地方配的宫女:“恭迎将军。将军现在要洗漱吗?婢子们去给您打水。”
“那个谁——阿芸呢?”我说出刘十九在这里的化名。我一直避着叫这个名字,觉得怪怪的,像在叫什么陌生人。
“在堂里。”
啊?我看过去——黑漆漆的,没看出有人在。
那个宫女垂着眼睛,没有为我解释情况的意思——或者说,为刘十九。
我走过去,隐约漏进室内的几缕月色下,我看到刘十九还跪在我出去时她跪的地方。她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好像是确认我确实看到她了,她慢慢伏身。
“请将军原谅奴婢。”
“你……跪了一天?”
“将军没准奴婢起身,奴婢不敢起来。奴婢跪在这里反思了一天——”
我打断她的话:
“你有病吧?!”
第50章 50
我快步过去。
“谁让你跪了?谁让你反思了?”
我把她拉起来。她虽然一声未吭,身体却一僵,我连忙缓了动作。我早饭出门,晚饭后还散了一会子步才回来。她这膝盖得跪成什么样啊?
那个宫女在我身后唤我道:“将军,热水都打好了。让婢子来照顾芸姐姐吧,您可以——”
“闭嘴。”我烦躁地说。
我把刘十九拎起来,像以前和他流浪遇到人追打的时候那样,把她夹在腋下,大步走到卧房里。那里放着之前皇帝啊御医啊给的伤药。
我把她扔床上,去找了疗伤的药,正要撩开她衣裙的下摆,看着那宫裙,手一僵。
“你……自己来!”
我在床边席地而坐,背对着她。我听着衣服料子摩擦的窸窣声,想起之前当乞丐和他结伴而行,我俩还同吃同睡……
我拍拍自己的脸。
“大哥一直是个很好的人,”刘十九在我头后面说,“我……今天早上,我知道我说话太不中听,叫大哥心里难受了……”
“你不要叫我大哥。”我说,“你要是把我当主人,就别叫我大哥;你要是叫我大哥,大哥不叫你起来,你就不起来了吗?”
“我……”
“细作营的小细作,”我说,“对我用苦肉计。”
她不说话了。这样默认,就叫我更生气。
“你们都有病。”我继续说,“涂完了带上这瓶药,滚,去让魏大人给你安排别的差事。换你那个什么,芍姐姐过来。知道自己跪了没用的人,也就不会跪一整天。”
今天中午皇帝对我说,我不是只有魏弃之一个朋友。我没和他说,那我当然知道,这儿我还有个朋友啊。
我现在却要把她赶走了。这么一想,又隐约觉得有点后悔,可是话已经说出,没法收回。
魏弃之说,别人比他千倍百倍不能容我。也不是那么夸张,但大概确实是那样。我这么多年来,除了魏弃之也交好过别人,结果最后吃着烧鸡吃到哭,想想自己沦落这种境地,谁能帮我……只有魏弃之……
“我……”刘十九说,“我很小的时候被狼堵在树上,哭到天黑。您把狼赶走了,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您的名字,只听到您的同伴叫您阿良,埋怨您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说你们自己饿着肚子,还在找回去的路,怎么再带个小孩……所以我告诉了你们怎么去我家。”
狼,小孩,自找麻烦……我记起来了,有那么一次,我们……吃了惨烈的败仗,撤退的时候阵型都散了,我和一个同袍逃进山里,迷路,走了好几天……我听到哭声,拿石头打,虚张声势,把狼吓跑了……这个小孩指路带我们去了她家,山里的猎户,一家八口人,看见小孩带着我们回来了,对小孩破口大骂……看着是家里女儿多,对这个女儿也没那么珍惜,骂她自己淘气老跑出去,自己死了自己担着就罢了,怎么还叫人救……我就很不高兴地和那个猎户说,小孩子天性爱玩,遇到危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父母的怎么就咒她还不如死了,这样处事是会叫老天爷看不惯,遭报应的……后来讨了些吃喝走后,我同伴和我说,我当时真傻真愣,竟然没听出来,人家爹哪是嫌自己女儿淘气,是嫌她引回来两个“军爷”洗劫家里。不过我义正言辞教训这人一番,真出气,他们这样的昭国百姓平时能安居乐业,不都是我们拼命换来的吗?现在都没屠他们劫他们,披着满是泥血的戎衣要点活命的口粮,还要拐着弯埋汰咱。他还问我那些话是不是平时跟在魏长官身边学的——父慈子孝,父若不慈,子自不孝,这是天道公正的惩处,人君尚且因残暴无道而引诸臣讨伐,何况人父——真是好听啊,真是有道理啊,唬得那对爹娘没话说了!
我听着,只觉得懊恼。原来猎户一家心里弯弯道道是这样,那我那样说他,非但不是救那个小孩,等我们走了肯定还要再拿小孩出气……
现在刘十九告诉我,她确实被她爹揍了。
“但他总揍我,我也习惯了。就是从那以后,老是想起您……我想,我为什么不是您的女儿呢?……”
小孩于是没被狼吓住,继续动不动就跑出家去,望着远山,望着天际,渴望着长大,渴望着离开。渴望见我,或者没有遇到我也无妨,但是去一个满是我这样的人的地方,一个爹娘不会偏心弟弟,不会动不动打女儿的地方,路过的人遇到无缘无故的打骂女儿的爹娘,还会说很有道理的话来劝阻。
有一天,她又是去看山影,渴望着她所有的渴望……她看见了一队士兵,一面旗帜……她当时还不知道那面旗意味着什么……一天到头,她回去了,看到她家一片狼藉,爹娘、姊妹、弟弟,都倒在血泊里,财货、肉粮,都没有了。
“我痛恨我的家,但从那天起,我没有家了,我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我给她递了一张手帕。
她擦擦涕泪,再开口,虽然还有哭腔,声音已经冷却下来。
“我恨戾太子,杀了他的人就是我的恩公。我不是被人带过去的,我是自己找过去的,我对魏大人说,我愿意报效他。我……起初已经忘了您。”
名叫良的人很多。魏弃之虽然在调教他们时总提我,但她只当我是魏弃之信任的手下罢了……后来,那个监视流浪的我的任务派下来,她年纪小却出色,让人掉以轻心不起疑又心思缜密不露马脚,所以就选了她过来。
“大哥太好了,”她说,“我认得很多人,或是蠢人,或是聪明人。只有大哥,是好人。”
刘十九说,当初我救了她,护着她。现在,她也想救我,护着我。
作者有话说:
准备一个考试,停更一段时间
第51章 51
“可我不是个好人啊!”我揪着自己的头发。
“大哥你是——”
“我那位同袍,当年和我一起救下你的那个人,他是个不错的人,好战士,好兄弟,没做过对不起谁的事,死在戾太子之乱里——可你知道我听到他死讯时,我想什么呢吗?”
那一刻之后的惭愧再次抓住了我。
“我想:太好了。”
*
臣子讨伐暴君是公正的天道支持的行为。我那时候还太年轻,还没看过太多险恶的事,竟然拿这种话教训人。其实本来也不是特别大的事,这话毕竟是个圣贤说的,圣贤的名头在那里,君王听着刺耳大多时候也不会太在意,然而偏偏后来出了那种事。
太子向来有贤孝的名声,却举兵攻打先帝。太子败了,成了戾太子。自此有些刺耳的话就变成了伙同戾太子谋逆的佐证。谋逆,这是叫人丧命的大罪啊。
害怕,每次看到那个人就害怕。害怕他把我几年前说的这话讲给别人听,别人再告状到皇帝那里,说我素有不臣之心,说魏弃之素有不臣之心。而且那个人本来和我关系就一般,我看不惯他一些事,他也看不惯我一些事,我那时候没法像相信魏弃之一样相信他。
可他确实是个好战士,好兄弟……在世道变了后,我担忧起这件事还没过去几个月,他在一次剿灭太子余党的战斗中非常英勇地战死了。
“隐患解除了,没人拿着我的把柄了,我是真的高兴啊,他死的及时,死的妙啊——好人会这么想吗?”
幸好,她不是那种没脸没皮趋炎附势的人,没有觍着脸和我说:会。
“自己的命总比旁人的命重要……”刘十九轻轻说。
“可我,并不是特别惜命的人,”我看着烛火下昏暗的地板,“我……我有一次,听到撤退的号声后,冲进混战的军队里,把受伤的魏弃之拖回来,差点自己死了……”我摇摇头,“而他,那个人,我的同袍,他只是没有魏弃之和我关系好,于是我就……我希望他去死……”
这既不符合我从魏弃之那里听过的圣人君子的道理,也不符合我自己的良心的判断。可我不能否认真的出现过的想法和感受,没法否认:我不是好人。
“也许大哥不是好人,可大哥对我的好,都是真的。请让我回报您。”刘十九说。
我抬起头来,看着烛光。
以理义论行不通,便用恩情来论。她果然伶俐善辩,是魏弃之亲自调教出的好苗子。
我曾经很受用于这种话,但现在……只觉得很恶心。
“你有些私心地想对我好,谢谢,”我慢慢地说,“所以我现在才这么好言好语地跟你说:你走吧。”
“我知道大哥生我气,我发誓——”
“我讨厌你们这种人。忍一个魏弃之已经够让我受了,我还要再忍一个你吗?你要真想还我人情,就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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