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拔出剑。
*
韩啸云知道我被魏将军逼着看书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过来指点我。他看着我手头的经传典籍啊说这些玩意多难,我从诗经开始学多好。我说诗啊是你们文化人念的风雅玩意,俺更听不懂了。韩校尉就说诗经里不止有上等人的诗,也会记下等人的诗,我们经常唱的歌里,就有诗经里的诗。他提笔给我默了一首,确实是我听过的。既然是我听过的,那还学啥。韩公子却兴致正浓,写了还不够,还要给我诵读一番。
然后这个当时尚且留着一身细皮嫩肉,举手投足还有文人风范的公子,诵着诵着,给自己诵哭了。他说他原来念这诗就觉得很触动,现在自己真的和作诗的人一样处境,真更是痛彻心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橙娘,我想你啊!
我一方面嫌他娘们唧唧,一方面又可怜他一个娘们唧唧的公子到这破地方来受苦。我附和说是吗我之前听人唱这个虽然好多句没听懂,不过也觉得这歌挺好的,挺叫我有感触——我是对那一句有感触——
韩啸云眼泪还没擦干净,看见我指的句子,露出无语的模样。他问我为啥啊。
我说之前有一次我们打输了,马死了,阵散了,撤退的号角响了后,我和阿青慌里慌张,又黑灯瞎火,直接跑进山里,迷了好几天路,最后在一片林子里遇到子稷,忡忡的心顿时安定了。后来我听到这句,就想起那个时候的感觉,觉得仿佛是在写我们当时的场面啊!
韩公子从来不容忍我的文盲。他说:刘良大哥啊……人家这诗……不是这么解的……
然后他给我解释了一下这首诗准确的意思。我没记住。以后我再听到有人唱这首诗,想到的还是我自己感觉到的感觉……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
有人挡开了从我背后刺过来的刀。是魏弃之,他身后是一条血路。原来他是去堵前面了——也是,我冲下去时已经有点晚了,堵后面堵不到什么。
“蠢货!”魏弃之杀退我身边的敌人后,对我叱道,“忘了自己算老几!怎就直接冲下去了!”
……这人怎么这样!
他也不给我机会回骂,策马又是一阵驱驰,所到之处,人头落地,杀敌就像割麦子。
我的部将们冲到我身边了。我听见欢呼声。我那几位部将,明明之前很讨厌魏弃之,现在也非常兴奋地呐喊:“大将军带援军来了!跟大将军冲啊!”
他们信他,全军的将士,不论哪个营,哪个队,属哪派,此刻都信他。
我也信他,信他会带我们活。
带我活。
*
第64章 63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都差不多,差不多的惨白,差不多的表情,差不多地躺在血糊糊的地上。大部分是羌人,也有汉人。也有我看着眼熟的人。人命贱,人命贱,到了战场才知道,人命到底有多贱。
“将军还有别的伤吗?”给我包扎的小兵问我。我说没有了,去看看别人吧。
我站起来。我下属的一个校尉在呕吐,声音很大,夹杂着他断断续续的道歉声。是给躺在地上嘴给砍烂的那位兄弟道歉呢。我正想过去安慰安慰他,没想到——韩将军居然先过去了。
“第一次见这阵仗吧?”
“……是,见笑了……世兄……”
他一抬头,看见我,对我又说道:“啊,将军……属下给将军丢脸了……”
“你俩认识?”
“算认识,也不算太认识吧!”韩将军笑着回答我说,“毕竟走的路岔开了。”
我哦了一声,又问这人:“我之前看你骑射都不错,兵法也能讲的头头是道,居然没上过战场吗?”
“一直呆在汉中,剿过几次匪盗。”他说着,骤然又背过身,开始干呕起来。
“第一次,大家都吐的,”韩啸云拍着他的后背说,“不丢脸。我也吐过。”
我惊奇地看向韩啸云。我记得他开始和我生分就是因为,他当初很为这事丢脸,但我没察觉到,有次大家一起喝酒我当场说起这事了。后来魏弃之私下敲打我说,我不能因为韩公子越来越不像公子就真不把他当公子了,就因为那么一件小事,韩公子可记恨上我了。
韩啸云注意到我的目光,肯定是知道我在惊奇什么,回我一个嘲弄的笑容。
也是,他老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小白脸韩公子,肯定也老早就能坦然地面对自己对尸体吐过这件事了。
“我一直以为世叔的心愿是让你去当个文学大家呢,没想到,竟然准你从戎了吗?”韩啸云又说。
“我爹只是羡慕世伯能养出世兄这样的儿子……哪是什么真的心愿……世兄,说句冒犯的话,我从前感谢过你好一阵——你离家出走弃笔从戎,这事一出,我爹再也不逼我作诗写赋了!”
韩啸云闻言,哈哈笑起来。我在旁边听得那叫一个纳闷。
“你以前很会写诗赋?”我问韩啸云。
韩将军抱起双臂。
“我三岁背诗书,五岁作诗歌,七岁作短赋,十岁时先帝御临我家,与我对句,称赞我的才思,赐给我百金。”
“……你小时候这么牛逼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韩啸云狞笑着靠过来,指指那边的魏弃之他们:“他们,全都知道——刘良啊,我觉得,你不知道,是你的问题。”
我尴尬的摸摸鼻子。
这时候,我的副将喊走了我这个属下,叫他既然不吐了就快点滚过去和他们一起数人头。他向我们道声谢,过去了。
他走后,韩啸云说:“你知道吗刘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讨厌,后来你果然——说了许多我可讨厌的话,干了许多我可讨厌的事。”
“呃,我知道啊。”您又从来没遮掩过。
“我还去找大将军说过你的坏话。”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们这种人,背地里说坏话传播恶毒的流言那不是不新鲜吗……
“但是,大将军和我说:你靠得住。虽然你叫人窝火,叫人想把你套麻袋里揍一顿,但是你又忠心,又讲义气,大将军和我说啊,把命托付给你,准没错。”
“之前,听说你放跑葛小娘时,我可高兴了,觉得大将军可该知道他看错了回人,你就是靠不住,然而……”
韩啸云叹了口气。
“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你为大将军效力,不是因利,而是因义,所以大将军待你,也是以义。”
……我觉得,韩啸云是不是,因为遇到了他还是个吟诗作赋的公子哥时认识的人,于是说话的腔调就变回到那时候去了……说的都是什么屁话!
*
这场仗,大胜。我们死了十分之一,西羌死了十分之七,剩下的都被俘虏,包括他们的主帅。回营后我终于知道西羌怎么在驻地凭空变出军队——原来是他们随军带的女人们穿上戎衣扮的。他们带着士兵的女人来打仗,是这次他们主帅的主意。那个人给士兵们说,必须抢到这片地方,打赢了就在这里安居乐业,耕种畜牧,过更富足的生活;打输了,不仅是自己死,自己的恋人也要死。魏弃之评价说:挺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
哦怪不得和他们交锋时我似乎听见有羌人喊什么为了老婆都给我顶住什么什么,我还以为是羌语版的不想家里人被连坐就别当逃兵给我顶住……原来是真的为了留在营地牵制敌人的自己的老婆……
自来都是男人披挂上阵。就算这片地域民风彪悍,女人也要会骑马射箭,但是……要知道大部分人学武,也就是学个大部分人的水平,而大部分人的水平就是:决定胜负是看谁力气大。
让女人去装士兵,不就是让她们去送死吗?
不仅是送死。这个主帅本来估计着,就算兵败被俘虏,到时候这些士兵被牵回去,看见自己的女人被汉人士兵百般凌辱,就有机会再号召士兵们暴动,再杀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魏弃之治军严,居然不是夸张的吹嘘……
“这主帅也太不是东西了,”我说,“居然想出这种办法!”
魏弃之笑了我一声。
“战场上,什么酷烈的法子都尽可以用上。只是,我们竟然谁都没想到算上那些女人。”
“……让女人装士兵,又没什么战斗力,本来就不是什么聪明的办法啊!”
“很聪明,抓住了一点——没有人会在意女人。”他说,“我就知道,葛媛不能留。”
我发出一声懊丧的叹息。
“这也是葛媛的手笔,那也是葛媛的手笔,说得一个年轻轻的小娘子好像是什么吕尚孙膑似的人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她呢——”
我猝然对上他漆黑的眼睛,感到自己大约说错了话,危机将至。
他伸出手来抓我,而我,咳咳,所谓君子不二过,大丈夫能屈能伸,我非常机智地往后一跳,转身就跑,一溜烟出了他的帐子。哈哈,这军营里人多眼杂的,大将军可不能把我硬拖回去咯!
*
第65章 64
晚上,兴许是太久没上阵,竟然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感觉自己还在战场上,刀剑像海浪似的一波一波打向我。这个人露出了脖子,那个人头盔掉了,刺这里,挑那里。虽然人回来了,心却好像还留在那,保持着当时的亢奋,一有风吹草动,就想提剑刺过去。但是军营嘛,营帐嘛,哪能没点风吹草动。这不就有了一阵风——
……操。
我坐起来。黑暗里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盯着我,对我坐起来毫无表示,就跟他不是个活人,或者我不是个活人。
我回想一下。我刚才没有听见外面有人问大将军好。
他是潜行过来的。
“……您来干嘛?”我从牙缝里逼出这句话。我想起他出战前跟我说的话……可是……他下午对我态度好多了,我还以为……
“怎么,只许你想找我的时候就明目张胆地偷闯进我的府邸,”他说,“不许我偷闯你的营帐吗?”
他往前踏出一步。我向他亮出匕首。
“你别过来。”我说。
他不屑地又向我踏出几步。
“魏弃之,你到底是不是个人——我可是给你冲锋陷阵了,舍生忘死了,负了伤了——你现在居然还要来操我?!”
他的表情愈发阴沉。
“是啊,还有这一茬呢——你不提,我都忘了。”
“你搁这装什么装——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喊人!”
他停住脚步,对我笑了。
下一刻他已经欺身到我面前。我勉强和他过了几招,最终还是不敌,被他捂着嘴死死压在地上,受伤的手臂那叫一个疼。我听见他啧了一声。
“不许叫,不许动,”他说,“你绷带开了,我给你重新绑一下。”
说完,他起身。我的东西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放,他很容易就找到绷带了。回过来,他对我说:“你很喜欢趴地上?”
……不是你让我不许动的吗?
我们坐到床上。他给我处理完手臂的伤,也没有进一步动作……让我感觉我是不是真误会他了,他没那个意思……他没准是终于开始悔悟了,认识到他之前对我做的那些事多不是东西,多对不起我,现在打算对我做个人了!
我动动手臂,对他说:“谢了。”
“你回来吧。”他说。
“……啊?”
“他们不会保你,你会死,但我会保你。”
我觉得我的心跳渐渐加快。
“我听不懂。你说明白点。”
他总是不理会我的要求。他沉默着。
我看着黑暗,开口:“你想当皇帝吗?”
不管是我长大的村子里那些人教会我的东西,还是他魏弃之从前教导我的伦常,这话,都不该问。问的人是大逆不道,答的人是大逆不道,凭这话就足以被判凌迟车裂。
但是魏弃之没有任何迟疑就回答我了:“当然。谁不想?”
按道理,他这态度该叫我惊骇。但我想来不是个按道理的人。我只是感到尘埃落定。之前小神童问我这个问题,我不回答,因为我确实没问过他,现在我问过了。
其实,我感觉我大概一直都知道,如果我问,他会这样回答我。因为我知道魏弃之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厉害,也知道他自己有多厉害;他从小受了很多委屈,所以有机遇后就不留余地地往上爬,报复所有他能报复的人;他不允许有人在他头顶,他不允许他的权力受到制约;他要一切,他要最高;他不能忍受权倾天下仍旧只是人臣,他就是一定会想要当人君。
“你难道就不想吗?”魏弃之问我。
我不想。
而且我希望,他不想。这样,也许有一天,我们就有机会回到很久以前的时候……他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是他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我轻轻一哂。原来我还有这样的念头……不过现在,我彻底死心了,我知道我和他还是——
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不——”他听起来很急切,又很迟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我——不想当皇帝——我想要你——只想要你——”他听起来咬牙切齿,充满仇恨,“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那都算什么东西——无聊,无趣!我不在乎,我不想要!——我想要——”
30/72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