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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134
刘十九的嘴啊难得被我撬开一次。她告诉我后,还闷闷不乐的,补充一句说——魏弃之不会乐意我去单枪匹马救他的,这不是叫他苦心孤诣做出的安排全功亏一篑了吗?
哎哟乐死我了。
我说:他活该,叫他什么事都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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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九死一生,我轻装上阵,只带了一点干粮,水,魏弃之给我的长剑和一把刘十九给我的短剑。我骑马去到葛媛驻地附近,下马潜行。我不知道中京有没有给葛媛回复,我想,按他们惺惺作态的习惯得拖个三五天,所以魏弃之现在肯定还活着。我花了一天观察他们巡逻和换岗的时间,然后趁着夜幕降临,上了。
……很快我就被团团围住,一个头领似的人对我客客气气一抱拳。
“天师大人说,今日此时此地,有贵客不请自来。敢问阁下可是葛将军的旧识?”
操,难道这么巧吗,他们还约人恰好在这儿见面?
我看着这帮人,知道我不能说我不是你们搞错了。
“我是你家将军旧识没错……”我也客客气气抱拳。我正想怎么编瞎话才不至于在这儿被乱刀砍死,那人却不待我自报身份,高兴地说:“天师果然神机妙算!请您随我来。”
……哈?他不怕我是刺客啊!
我居然就这么跟他直接去了主帐,一路上心里寻思:这什么军纪啊还信天师的话?!甚至进帐时,都没人叫我卸兵器?!守卫这样懈怠,处处都是可攻破的漏洞——魏弃之输给了这种军队?
帐内有两个人,一个在主位,一个在次席。主位上的人在我一进来时就站起来。
……她并不惊讶见到的是我。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我见葛媛对我拱手:“刘将军,别来无恙?”
领我进来的人出去了。
“葛姑娘,别来无恙。”我头皮一阵发麻,“不知我是什么时候暴露了踪迹?”
“将军没有暴露行踪,”她说,“是令颜卜卦占出来的。”
我笑起来。但葛媛也好,她旁边那个拄着一把长刀坐着的人也好,都没有笑。我渐渐笑不出来了。
“将军不必紧张,”葛媛说,“知道来的是您,我是高兴的。那日之后,我听说您与魏子稷公然决裂,被他排挤打压,险些丧命,他登基后更是再不听闻您任何音讯。我还忧心过您是否尚在人世,托令颜为您算了一卦,令颜告诉我您性命无虞,只是受恶贼囚困,孤立无援,困则困矣,而不失其所亨,”她笑了一下,“今日见到您,看您神采如旧,令颜果然神验。”
我的娘啊这是神验吗这是妖术吧!
我真的以前不信这些玩意的。就像魏弃之说的,术士卜占得再神验,我们刀一捅,他们就完蛋,神验有个屁用。可是现在我却真的感到害怕起来。神验,真的神验,可怕的不是这种神验能对我做什么,而是把我看透了,明明他们该不知道的事,也被看透了。
我不觉按上腰上剑柄。
葛媛神色没有改变,对我说:“将军武艺我知道,若和您硬起冲突,不免伤亡,无论伤亡是谁,于我都是一件苦事。我们何不好好谈谈呢?您来找我若有所求,但说无妨。那日您不顾凶人威势出手救我,免我于豺狗欺凌,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您帮我那样帮您。”
她的眼睛还是和我记忆中一样明亮。只是那时候,我看到的是愤怒和不屈,此刻则是真挚和诚恳。
但是她不会帮的。我他娘是来救魏弃之——她难道会愿意放跑魏弃之吗?眼下最可行的法子是挟持她,以主帅性命威胁,逼她放走魏弃之。
这时候那个坐在次席的人开口道:“这种时候潜入大营,要么来刺杀你,要么来救姓魏的,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那人微微旋转手中的长刀,刀刃的寒光正对向我。
“若是来救姓魏的,趁早歇了吧,”他带着一抹微笑看着我说,“他走不了了。”
“你说什么?”我听到最后那句话,心中一凛。
“您真的是来救魏子稷的吗?”葛媛说,露出痛惜和失望来。
我咬咬牙,说:“是。”
“姓魏的你救走了也没用,”拄刀人嗤笑道,“我断了他的手脚筋,毁了他的经脉,废了他的武功。今天白天,中京的探子传来消息,他朝野上下有权有势的大臣都决定要抛弃他另迎新主了。当皇帝当到这份上,就算被你救走了,很快也会被各路追杀的人弄死。刘义信,想想你主子之前对阿媛做过什么,若不是阿媛拦着,我要把他剥皮抽筋,水煮油烹——哼,阿媛心胸宽广,大仁大义,现在还愿给他留全尸。便宜姓魏的狗东西了。你要真是他死忠的下属,就该——”
“我不是他的下属。”我寒声说。我握紧了我的剑,看向葛媛:“那日您说您会报答我,我此刻厚颜求您兑现您当初的承诺。魏子稷已经失势,您放走他,对外宣称他已死,对您没什么影响——”
“你说没影响就没影响吗?姓魏的这种人,今日之耻,他要么寻死,要么忍辱报仇。若是多年以后姓魏的暗中再掀风云,你会为阿媛杀他吗?”
葛媛做了一个手势,对那人摇摇头。那人很不情愿地嘟囔了什么,接着安静下来了。
她看向我。
“我治下律法禁止酷刑,”她说,“如果刘将军是不愿看他被我以牙还牙,那我可以向将军保证,魏子稷不配让我为他破例作恶。他被我俘虏后,我没有刻意折辱过他,日后也会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将军对我有大恩,我亦敬重将军品格,不希望将军明珠暗投,为残贼之人所累。”
“阿媛?”那个持刀的人震惊地看着她。若不是见他这样,我可能都没想到葛媛这话有这个意思。
“您?!”我说。
“我言而有信,说我会报答您的恩情,就一定会报答。只是——您真的要为那样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吗?”
我大喜过望,正要告诉她我真的只求她放他活,却听见身后帐帘掀起,一个我有点耳熟的声音插进来:
“我没来晚吧?唉,最近太忙太累,不小心睡着了——”
那人径直走到葛媛左手边的位置,坐下来,笑眯眯看着我。
“刘将军,总算又见面了。这次,某可以坦荡地向您自报家门了——在下,应阁司命君,姓姬名韶字令颜。将军那日说,再相见必结草相报。我现在不求将军结草,就求将军不要挟恩求报,叫阿媛为难。”
“令颜?”不仅是我,葛媛也惊了。
“机缘巧合救过将军。当时不过是想顺手救了救过阿媛你的人,后来观星却知,此人和魏弃之的关系还真是不简单,这不,现在就给姓魏的冲锋陷阵挡死劫来了——阿媛,你欠的恩情债,我已经替你还了。你不能放走魏弃之,如果因为留了这样的隐患,日后生出事端,死许多人,你受得住吗?”
“令颜,你知道我讨厌这种道理,”葛媛皱眉,“为了不留隐患四个字,多少人无辜枉死。拿人命去堆安稳,焉知最后,是不是堆上去的人命反而更多了。”
“那么起码——魏弃之不无辜,死他一个,也不多。”
葛媛没有说话,担忧地看向我。
姬韶于是也向我看过来。
“刘将军,某不知道将军怎么咽下魏弃之给您的多番折辱,此刻竟还会愿意来这里冒死救他,不过,某知道将军是个将才,为贼人白送性命也好,从此逃亡埋名也好,于国于民于您自己都是可惜。将军,只要你愿意放过自己,任一个该死的人去死,某向你保证,阿媛是一个值得追随的明主,能让你在你适合的位置做你适合的事——我们会开创全新的盛世。”
这话说得怪有道理的。魏弃之也很擅长这么说服人,说你这样做,是对你自己不好,而你听他的话呢,是对你自己好。谁都爱做对自己好的事,不做对自己不好的事。因为这样做很容易,谁没事爱做不容易的事啊?
我拔剑,起势。四下的火光照亮了剑上的铭文。
“我要救他的命,”我说,“不许我救,我就硬救。”
拄刀人站起来,语带威胁说:“姓魏的才能与我打个平手,你打不过我。刘义信,别找死。”
“怕死就不会来了。”我说。
“为什么?”姬韶说,“您与他分明不是同道。”
这是个好问题,横贯我与他的一生。
“因为我要带他活。”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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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尾声(完)
细雨涤尘,杨柳青青。山路上的行人披着蓑衣,不紧不慢踏上最后一级石阶,走进这座道观。空地当中,有人正在细雨中舞剑,一见她来,立时收势。两人对望片刻。持剑的人先道:“可是来拜会无往道长的芸娘?”
“是。不知道长现在何处?”
“在丹房。”
她欲行又止,说:“不是我没认出您,刚才,真以为您是个姑娘……您为何这副打扮?”
舞剑的人摸摸头上的发髻,笑笑,说:“阿玖弄的。说访道的人看我穿男装,都觉得我女扮男装,他想知道若是我做女装,他们会不会再觉得我是男扮女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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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无往道长在静室坐下。无往道长容貌俊秀,非常年轻,不过弱冠的年纪,然而师从有名的天隐道长学道,加之对玄理见解颇深,故而大家尊称他一声道长。她把身上包裹打开,取出一个长匣和一本书,书的封面上空无一字。
“这是什么?”道长问。
“《叔孙氏之乱》,”她回答,“作者署名邓公子。我想道长会感兴趣。”
道长没有立刻去翻那本书。
“讲了什么?”
“讲春秋鲁国叔孙氏竖牛之乱。不过,前半段故事说的是叔孙豹次子仲壬与庶妹乱伦生下孽子,为了能够迎娶庶妹并且日后立这与心爱之人生的儿子为他的继承人,他与哥哥孟丙争斗,想要拿到继承叔孙氏的大权。他父亲叔孙豹的家臣竖牛暗中挑拨四方,至使仲壬和哥哥两败俱伤,双双枉死。”
“确实有趣。”道长说,“那后半段故事呢?”
“叔孙豹死后,竖牛为了自己掌握大权,立了叔孙豹最年幼的小儿子婼承家族大业——然而,这个小儿子婼就是仲壬与庶妹乱伦生下的孽子。叔孙豹当时为遮丑事,匆匆嫁女,收孙子做儿子。婼相貌出众,忠心于他的人都暗暗忧心,竖牛会见色起意,凌辱主上。”
道长笑出了声。
“然后呢?”
“但是竖牛,出乎所有人意料,对越来越美丽的婼视而不见。有一天,婼发现了他的秘密——”她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可称得上是为难的表情。
“发现了?”
“……竖牛和他的狗交欢。”
无往道长大笑起来,好久才止住自己的笑声。
“亏得阿姊,居然写得出来。”道长说。
“……她还写,竖牛虽然爱这条狗,情愿被这条狗上,但是又折磨这条狗,一见它对别人摇尾,就要当着这条狗的面把那人剁成肉酱,逼狗把肉吃掉。”
“未免写得有些令人作呕了。”道长评价说。
“确实如此,”她说,“故而这书已经被官府禁了。”
道长盯着这本书,还是没有亲自翻开来。
“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他问。
“竖牛暴虐残忍,渐渐丧失人心,连他的狗也不愿理他。婼趁机召集家臣,例数竖牛罪过,号召说让悖乱的世道重归正途。最终,竖牛被他从前的下臣和他害过的人的后嗣乱刀砍死。”她说到这里,又是一顿,“他的狗,见他受难,却奔过去,和他一起死了。”
“狗比人好。”道长说。
“也是查禁这书的一个理由,”她说,“把狗写得太好了,人写得太坏了,这么忠义的狗最后却愿意为这样悖逆的人尽忠送死,有失道统。相比起来,暗讽前朝倒显得无伤大雅。”
“这书卖得好吗?”道长问。
她笑了一声。
“有人说这是假托邓公子之名写的——欢情戏太少了,仅有的也是乱伦通奸,人兽混交,有悖大伦,令人作呕。卖得不好。因此上面也没人怀疑是否有人要通过这本书传播什么,生什么事端。没有过于纠缠这书到底谁写的,查禁了市面所有册子焚烧就结案了。想来,邓公子应该正庆幸这书卖得不好呢吧。”
“福祸相依。”道长说。到此刻,他终于想起,他委托她要找的东西可不是这本书。
道长伸手,打开那个长匣,取出里面的东西——画卷。他慢慢展开,凝望着画面出神。上面画的似乎是一个庭院,积雪的假山,漆黑的枯枝,一个女人站在寂静的隆冬里,望着画外的年轻人。
他轻轻用手指虚点着画上的脸庞。
“画得真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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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山后继续她的行程。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人要见。新的王朝建立已经五年了,人们说,这是一位顺应天道的皇帝,自她一上位,四境平安,风调雨顺。天公既作美,政治也清明。赋税轻了,战事少了,离乱的流民都找到了安居乐业的地方。人们称颂这位皇帝,愿她寿如南山,愿她的统治能延绵万代。
人们暂时还不清楚女帝正为储位烦忧。不过,这也不是她操心的事。她早就过够了为某个主上殚精竭虑,尽忠卖命的日子了。
她在村路上走,看着远处的田垄,近处的村舍。她想,她的水快喝完了,也许可以找一家人讨点水。现在这个年代和她小时候不一样,人们遇上饥渴交加的过路人,会愿意给他们点吃的喝的,而不是疑心他是否是趁机要洗劫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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