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听说万松山的玉虚观里有一位三乙真人,得三教真传,知天命通人事,过百岁而精神矍铄,脚步如飞,异于常人。近日传言有人在万松山脚下,看见一白发老人坐白鹤绕山而飞,最后落入玉虚观内。百姓皆说那白发老人就是三乙真人,说他已经快要飞升成仙,你可知道此事?”
赵祥忠道:“的确有所耳闻。”
万松山离京都不近,快马加鞭需两日脚程,但近日这件事在京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可见此事影响不小。
晋灵帝道:“朕要你想办法把这位三乙真人请出山,让他入住仙华道宫。朕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能办妥吗?”
赵祥忠躬下身子道:“老奴一定把事情办妥了!”
赵祥忠回去后就喊了曲吉安,让他亲自去办这件事。自规礼那件事后,晋灵帝对曲吉安一直不冷不热的,其实大家都清楚,晋灵帝知道曲吉安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干净,但毕竟是自己的左右手,晋灵帝不舍得砍掉,但也不能就这么任由曲吉安逍遥,自然要冷落一番。
赵祥忠是希望曲吉安把这件事办好了,让晋灵帝满意了,规礼那件事才能彻底过去。
曲吉安接了任务,便亲自带人去了万松山,一连在玉虚观门口守了五天,连门都没有进去。
曲吉安忍了又忍,知道这是陛下顶顶看重的贵人,绝不能得罪了,可一直被拒之门外,曲吉安面子上也挂不住了,且不说他曲吉安向来顺风顺水,什么事情办不成?他曲吉安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谁不得请着进门,如今竟被人如此轻视,吃了几天的闭门羹,心中有气也无处发,不禁感叹,这三乙真人果然是个硬骨头。
曲吉安逐渐知道这事不好办了,需要从长计议。恰好几日后就是他的寿辰,曲吉安连夜回了京,准备把寿辰办了,捞一笔钱,毕竟规礼那事一闹,他的库房彻底空了,在京都,没钱可是寸步难行。同时回去与赵祥忠商讨一番,看看有什么好法子请三乙真人出山。
三日后,夜晚的香柳街依然热闹非凡,灯火通明,脂粉香混着酒香,在靡靡之音里醉倒了一大片王公贵族。
百花楼里现在一群穿着便服的官员接连而来,小厮们把一箱箱寿礼抬了进去,后院里,无数堂倌忙碌地布置宴席,各种精美菜肴被端了上来,酒妓行首们则使足了劲地招待来客,乐妓舞姬们在月台上卖力地弹唱表演,她们都知道今日是司礼监执笔太监曲吉安的寿辰,他们一定要办好这场寿宴。
后院的一处厢房外,司礼监和东厂的人分别守在两侧。
厢房里,曲吉安坐在榻上,手里端着个黄金杯,杯里是西域送来的葡萄酒,曲吉安细细品味着,关闭的门窗依然隔绝不了外面嘈杂的歌声人声。
曲吉安忍不住“啧”了一声,将杯子重重放在了桌子上,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
赵楷坐在对面,一手把玩着一把精致的青白玉刻匕首,指腹缓缓摸过锋利的三寸刀刃,一边道:“还有七日,干爹和陛下可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曲吉安一听他这阴阳人的语气,这怒火立马就压不住了,“你要是不会说话,大可把嘴巴闭上!”
赵楷垂眸冷笑了一声:“急什么?把人绑了用法子磨一磨,就算是神仙他也撑不住。”
曲吉安冷了脸:“赵楷!别把你东厂那套习气带到我这儿来!”
赵楷合上了那匕首,将匕首放回袖袋里。然后抬眸看向曲吉安:“说着玩闹,你还当真。这么多年了,你也真是没有一点长进。”
“你!”
赵楷打断曲吉安道:“听说你给成王送了帖子,你觉得他会来?”
曲吉安见他终于说到正事上,皱了皱眉头,没有与他再计较:“他救我两次,我该请他,就看他来不来了。老祖宗说了,要多提防成王,他啊,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借着这次寿辰,可探探他的底。”
赵楷喝了口茶,才道:“老祖宗说的对,你得小心,别被他玩儿了。”
曲吉安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地斥道:“废话!”
脑子一转,曲吉安看了眼窗外,才对赵楷道:“听说卓文青借着你的秋风升了两品,成了吏部主事,现在吏部人人都敬着他,以为他是你赵楷的人。你不会是想要扶持他吧?我告诉你,卓文青不是个好对付的,他骨头硬,一根筋,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赵楷起身理了理衣袍,目光冰冷不屑,语气幽幽如恶鬼低吟:“他不是在意风骨吗?这样的人啊,最好拿捏。只要把他的风骨打碎了,碾成灰丢到大街上,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到脚下,随意践踏,他的心就死了。心死的人啊,便是一副任由摆布的躯壳,这线永远牵在我们手里。”
曲吉安愣了愣,脊背有些发冷,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他会被赵楷吓到。自他与赵楷相识,他便从未见过赵楷失态,他似乎就是个无情无欲的主儿,是个专攻人心脉的毒蛇,这样的人刀枪不入,恐怖如斯。
赵楷抬脚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道:“记住少喝点,醉酒误事,别再丢了什么东西。”扭头后,赵楷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曲吉安马上就听出了赵楷的嘲讽!他揪着规礼那件事看曲吉安的笑话,现在见曲吉安为三乙真人的事头疼,一定心里偷着乐!这贱东西!若不是老祖宗宠他,他曲吉安非扒了他的皮!
曲吉安狠狠地把黄金杯砸了出去:“你他妈管老子喝不喝酒!”可惜赵楷身子恰好被一屏风挡住,黄金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出了门,赵楷带着谭深往前院走去,路过后院宴席,特意驻足看向一热闹处。
酒杯碰撞声中,卓文青被人群簇拥,一杯又一杯的葡萄酒往他手中送,他们一口一个“卓主事”,奉承之意再明显不过。
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的卓文青又惊又恐,一个月了,他也没有适应这样的转变。他深知自己是借了东厂都督赵楷的光,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可他最厌恶的就是宦官,他们无恶不作,玩弄权势,贪婪恶心!多少人因为他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又因为他们而丧命?
也是因为他们,自己被欺压了整整六年,这六年来,他被埋没才能,一直是一个小小的主薄,被他们呼来喝去,嘲笑羞辱,像一只蚂蚁一样,轻易就能被他们捏死。他一直立志要将他们踩在脚下,铲除这些毒瘤!可如今他竟享受着自己最痛恨的人给予的好处,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堪!可笑又可悲!
昏昏沉沉的脑袋,嘈杂的环境,虚伪的面容,让卓文青心里挤压已久的怨气怒气彻底迸发!
“够了!”卓文青怒吼一声,打翻了众人递过来的酒杯,扶着案几摇摇晃晃地起身要离开。
众人皆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不知道卓文青是耍酒疯还是真的生气了。
卓文青刚走了两步,就感觉脚步虚得不行,头也疼起来,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路,觉得整个人都没有力气。
下一秒,卓文青黑了眼睛,身体重重往前栽了下去。
众人惊呼一声,纷纷伸手去扶卓文青。
远处驻足观看的谭深吓得呼吸一紧,下意识地拔腿就要跑向卓文青身边。
刚迈了一步,就见有人已经妥当扶住了卓文青,这才稳住心神,又忽然意识到不对,立马回了头,见赵楷正冷冷盯着自己。
谭深心虚地垂下来了头。
赵楷却说:“抬起头来。”
谭深照做。
赵楷直视谭深的眼睛,似乎要看穿他的一切,“你喜欢他?”
谭深吓得瞳孔一缩,“不敢!属下不敢!”
赵楷冷笑一声:“不敢什么?因为你是个太监?”
谭深垂下眼眸,语气低落又故作挣扎地辩驳:“刚入京时得过卓大人照拂,属下只是尊敬他感激他。”
赵楷再次冷笑了一声:“也真是可笑,你杀人流血习如便饭,情欲上却胆怯。我们东厂的人手握刀刃,脚踏权势,除了陛下与老祖宗,我们不用在乎任何人。卓文青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你动一动手指,就可以要了他的命。谭深,宦官又如何?在这京都,谁拿刀谁说了算。你们之间,你才是那个强者,你得到他也是轻轻松松的易事,你看上他也是他的福气!难道还要让他踩你头上不成?”
谭深吞咽了下口水,他一直希望的不过是能远远看着卓文青,知道他安乐便好,对于赵楷说的话,他从来都不敢想,他把自己视做最卑贱的人,对于干净如玉的卓文青,他不敢也不允许自己去触碰玷污。现在忽然被赵楷知道了他内心的想法,谭深甚至有些害怕,像是内心深处最不堪的秘密被人扒了出来,他再次发现了自己的龌龊不堪。
谭深想开口说不,想说他不敢他不配,可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楷道:“把你平日的手段拿出来,这人生死都会是你的。”
说着赵楷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葫芦药瓶,谭深愣愣地伸手去接,赵楷语气冷冷清清,微微侧眸,似在叮咛谭深:“这药是赏你的,今晚你就知道它的用处了。别浪费,这一瓶值千金。”
第17章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宴席已经快要结束,醉酒的不省人事的被自家下人搀扶着进了马车,还有几个拉着曲吉安的袖子要敬酒,在宴席上迟迟不肯离去。
管他是谁,曲吉安甩开那人的手,快步往后院厢房走去。
一坐下来,头晕得不行,今日寿宴上个个来敬酒,他自然喝得不少,现在是一身酒气,他可不能带着酒气回家。
曲吉安换了身衣服,“去准备一碗醒酒汤。”
话音刚落,何生推门进来道:“中官,成王殿下来了。”
曲吉安立刻提了神,他以为这魏元景不来了,没想到宴席要结束了,他却到了。
曲吉安招招手,何生去迎了魏元景进来。
曲吉安起身浅浅行了一礼,笑道:“殿下来得不巧,宴席正好要结束了。这样吧,我让他们上几个菜,我与殿下单独坐坐。”
魏元景道:“不必,今日是我来迟了,曲中官见谅。寿礼已派人卸下,我先给曲中官道一声贺。”
两人对面而坐,曲吉安笑道:“殿下客气了。殿下救我两次,我感激殿下还来不及,哪敢要什么寿礼,殿下能来,我已是荣幸之至。”
此时,何生端来一杯醒酒汤,曲吉安喝了口汤,抬手挥退众人,厢房里只剩下了魏元景和曲吉安。
曲吉安道:“殿下,明人不说暗话,你避开宾客而来,是怕与我曲吉安扯上关系,可又偏偏来了,应该有什么要事吧。”
魏元景抬手喝了口热茶,抬眸道:“是。曲中官也知道,陛下不会再放我回北境,我日后只能待在京都。可想要在京都立住脚,只有这一身皇子皮囊行不通,我需得有官职,有权势,才能在这京都存活下去。”
曲吉安眉头一簇:“殿下想要官职?”曲吉安笑了笑,“殿下救我两次,我无以为报,本该答应殿下,可殿下也知道,这事是陛下说了算。陛下拿定的主意,谁也改变不了。”
魏元景不慌不忙,只道:“我不拿恩情说事。我听闻曲中官现在为万松山一事头疼,我和你做个交易。我替你去办这件事,办成了,我们再商量,办不成,就当我白走一趟。”
曲吉安不禁神情一冷,手握成拳思索起来。他如今的确没有什么好办法处理万松山的事情,若魏元景能请三乙真人出山,那就是帮了他大忙。可这样一来,他就要帮魏元景谋官职,那就是和陛下和老祖宗作对,他又凭什么冒这个风险?
曲吉安摇头道:“殿下,此事我的确没有办法。”
魏元景沉默了片刻,忽然张口道:“曲吉安,上次规礼出事,我将书信送到你夫人手中时,她哭着说让我救救你,她说她愿意替你担罪。十年前我们都失去了家人,失去了珍惜的一切,如今我们终于好起来,你想保护你的家人,我也一样,谁也不想十年前的事情再次发生。所以就当我求你,给我这次机会。”
魏元景语气认真,隔着案几,他抓住了曲吉安的手腕,目光灼热。十年前,他是备受宠爱、尊贵无比的皇子,而那一日后,他彻底跌入泥潭,变成了被抛弃放逐的囚徒,从此,他就学会了在刀光血剑里谋生,在人心算计里达到目的,经历过从高处跌落、失去所有后,他永远失去了自由洒脱的自己,彻底戴上了虚伪沉重的面具。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母妃倒在一片血泊里,而那个穿着龙袍的男人目光冰凉麻木地看向自己。
……
曲吉安叹了口气。
他不得不承认,他同情魏元景,他也是被逼着做到了这个位置上,他本来的梦想是成为一个铁骨铮铮的谏官,成为一个像他父亲一样的清官。可十年前那件事,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他与魏元景一样,是权利漩涡和政治斗争的受害者。他犹记得父亲被送往刑场的路上,他已受过腐刑,成了司礼监的一员,那天他得了老祖宗恩设,去送他父亲一程。在路上,他父亲抓着牢笼嘶喊道,“琅琊王氏忠心耿耿,一心效国!请陛下明鉴!勿信小人!勿信奸臣啊!”
可惜,他父亲到死都不知道真相,魏元景也永远不会知道。
他父亲用命来维护琅琊王氏,到死的那一刻也不肯屈服,他如今推开魏元景,任由他在这暗波汹涌的京都独自承受,这算不算违背他父亲的遗愿?
曲吉安心一痛,思及魏元景两次救他,不管第一次是不是魏元景的计划,可第二次,魏元景是切切实实从刀剑下救了他一命,他的确欠他的。
曲吉安终道:“好,殿下,我给你一次机会。若事情办成了,我曲吉安一定信守诺言,若事情败了,此事就此揭过,我权当没有听过这些话。”
魏元景听见曲吉安终于答应,缓缓松了口气。
如他所料,曲吉安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与家风一直在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君子,就算这十年宦官生涯侵蚀了他的本心,但埋藏人性深处的良善仍在,魏元景猜到,曲吉安他会理解一个与他一样无辜的弱者,所以他适当放低了姿态,也暗中利用了以前的恩情,而曲吉安会愿意帮他。
送走了魏元景,夜已晚,曲吉安马不停蹄地回了府。
房中灯火已灭,他以为阿宝和夫人已经睡了,于是轻轻推开了门,却没想到一个小人立马扑到他身上,抱住了他的大腿,笑喊道:“阿爹回来了!想死阿宝了!”
一旁的李玉容吹着了灯,衣衫完整,看来没有歇息,还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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