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有时候,人的成长改变就在一瞬间,可这往往要经历巨大的痛苦与折磨,所谓揠苗助长,并不是什么好事。
卓文青看向邓珏颓唐消瘦的模样,想了想,又道:“邓大人,天灾几乎年年都有,只是大小不同,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有些时候,人力微弱,莫要强求。你第一次经历这些,不要太逼迫自己,要顾惜自己的身体。邓国公和成王殿下在来之前都与我反复提过,希望我能看顾你一二,记住,别让他们担忧。”
邓珏顿了顿,垂眸说了句“我明白。”
可明白是一回事,做到不在意又是另一回事。这些日子,他经历了太多生死和挣扎,发现人命脆弱,百姓困苦,这世道远比他想的艰难,原来他一直住在安乐窝,却不知外面民不聊生,水深火热。
现在想想,邓珏觉得以前的自己很可笑可耻,目光短浅,幼稚自私,贪图享乐,无所事事,怪不得启竹厌恶自己,他也看不起以前的自己。
夜晚,已入秋,快到七夕,月圆明亮,却显得凄冷,灾民们用单薄的衣裳或破布薄被裹紧自己,有不少叹息声和哀怨声,一白发老伯抱着根当拐杖的木棍突然啜泣,瘦骨嶙峋的肩膀颤抖着,引发一阵观望,但大家都无力劝阻关心,也明白他在哭什么,都一样可怜,一样的生死难料,谁有空关心别人。
寂静的夜里,压抑的哭声清晰又悲凉,引得人心更加烦躁不安,白七阳忙来和邓珏说明,此时邓珏正与卓文青商讨那些逃到通州边界的灾民情况,他们已经形成队伍,已有三千人左右,带头的沧州的一个举人,名叫阮戈,听说对朝廷敌意很大,一边打家劫舍,一边四处笼络灾民百姓加入他们,队伍逐渐壮大,现在他们已经占领了通州和沧州交界的几个镇子。而通州多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他们长久以往,很容易形成割据势力,更重要的是通州离京都很近,若真乱起来,势必威胁京都皇城,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卓文青与邓珏达成一致,觉得此事不可小觑,便写了密信,交由信任之人,把信先交给魏元景,再交到太子手中。
刚准备提笔,就听白七阳慌里慌张地跑过来,邓珏立即起身去看,卓文青连忙也跟着起身过去。
这些日子,邓珏见惯了这些,濒临死亡,不安恐惧会让人失去理智,有的人会哭,有的人会闹,一旦有一点情绪波动,就很容易影响其他人,在这个紧张的时刻,最怕大家从众跟着闹事。
邓珏蹲到郭老伯面前,轻轻扶住他的肩膀:“郭老伯,这好好的哭什么?”
郭老伯泛黄的眼睛噙满泪珠,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拉住邓珏道胳膊:“邓大人,我实在忍不住,每天都只能躺着坐着,什么力气也没有,我总是感觉自己要饿死了,饿得全身疼,难受得我真的想死了。邓大人,这日子不是人过的啊……可我这条命是我老伴儿救的,她把我从水里捞出来,自己没站稳,就被洪水冲走了,她都被水淹没了,还在喊,他说,老郭啊,你得活着,好好活着……我若死了,我又觉得对不起她,我到了地底下,她铁定要骂死我,怎么办?邓大人,你看看如今已经死了那么多人,谁能安心躺着,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邓大人啊,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余粮了,我们真的要死了吗?!”
邓珏轻轻用手掌摩挲着郭老伯的胳膊,这是一种安抚的动作,“郭老伯,您老伴儿说的对,人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为了她,为了您自己,您都不能就这么放弃了。您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事,千万别自己吓唬自己。"邓珏扭头指了指卓文青,继续道:“这是京都来的吏部侍郎卓大人,朝廷派的大官来赈灾的,卓大人这几日要与我们同吃同住,可见朝廷的决心,而且朝廷已经派人去北方筹粮了,五日内就能送过来,我们不会让你们饿死的。”
郭老伯发白的嘴唇颤抖着,暗淡绝望的眼里冒出一点期盼的光彩,拉着邓珏想要说什么,刚要张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邓珏忙寻声跑过去,看见一女子抱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那孩子闭着眼睛,瘦弱苍白,那女子惊慌失措,不停地晃着孩子,喊着那孩子,声音都变尖了:“豆豆,豆豆,邓大人!邓大人!豆豆他怎么了?”
这尖锐的声音引起躁动,不少人探头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句:“饿死了吧!”
的确,已经饿死太多人了,但母亲最听不得这个,她立即哭了,豆大的泪珠砸下来,像是要把自己都砸碎了:“不会的,不会的。”
邓珏忙安抚那母亲:“云姐,别急别急,我看看。”说着,邓珏忙探了探豆豆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这些日子,邓珏也自学了点医术,他立即看出来豆豆还有呼吸。
“豆豆只是饿晕了,没事啊,没事,云姐,别急,别哭了。”
“这可怎么办啊?我听他们说现在已经没有余粮的,我们还怎么活啊?还不是得死?”云姐急道,哭泣并未停止。
邓珏沉默了几秒,的确,余粮已经没有了,现在只能等着几天后北方的筹粮,可这话不能说出去,说出去只会引起恐慌,但他们如今的确拿不出粮食,自然也骗不过他们。
邓珏正纠结呢,卓文青突然蹲下来道:“云姐是吧?我们有余粮,怎么能信传言呢?放心,一会儿我们就找人熬粥,豆豆不会死。而且朝廷的粮食已经在路上了,五日后就送到。”
邓珏愣了一下,扭头看向卓文青,卓文青目光坚定,语气也令人信服,邓珏心中不免疑惑,刚刚他们才讨论过没有余粮的情况。
“邓大人真的?”云姐不信刚刚来的卓文青,只信一直陪着他们帮助他们的邓珏。
邓珏想了想,还是暂时说了谎:“是真的,云姐。”
卓文青又立即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已经熄灭的篝火旁,拍了拍手掌,然后扬声道:“各位百姓们!我知道大家有怨言,但请大家不要放弃,朝廷不会不管你们的。现在朝廷已经派人去北方筹粮,粮食已经在路上了,五日后一定能够送到,我们还有一部分余粮,所以请大家坚持住,不要听信谣言!
我卓文青就是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我保证会让你们度过难关!届时,朝廷会免费给我们分发粮种和农具,帮助我们种植和过冬,你们放心,我们绝不对百姓食言!”
四下顿时一片窃窃私语,有怀疑,有犹豫,就会有希望。
剩下的就是去寻找那不存在的“余粮”。
卓文青起身带着李彦往外走,邓珏追了上来:“去哪?”
卓文青道:“你不是说离得最近的一户乡绅有许多存粮吗?我们今天必须想办法要来几袋粮食,现在不能再饿死人了,所以就算是跪,我们今天也得跪来粮食。”
第82章 借粮
石狮红灯笼的大门前,卓文青一行人站定,齐齐抬头看着牌匾上“曾府”两个大字。
邓珏道:“曾府是这县里有最多田庄的乡绅,他们的粮库比刺史府的还要大,但他们之前已经捐过一次粮了,我们也上门找了几次,可这府上的曾老爷声称他们也没有多少粮食了,该捐的都捐了,死活不松口,我们也不能去搜了人家的府邸,而且他们府上有许多会武的家丁,防着那些灾民,也防着我们,我们的确无法强求。”
卓文青道:“捐过一次粮了,想必是为了堵住众人之口。如今我们的确不能强求,是我们要求人,态度不能过刚。既然他们还没有搬走,就说明还有余粮,而且肯定能过了冬,只是他们把粮食藏起来罢了。走吧,敲门。”
白七阳立即上前去敲门,门打开,小厮看了眼卓文青他们,警惕地问了句:“你们是什么人?”
卓文青道:“京都来的官员,请告知一声,我们想见你们曾老爷。”
那小厮应了一声,又立即把门紧紧合上了,一副风声鹤唳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他们几个人被小厮带到中堂。
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笑着迎上来,说着就要跪下来:“参见两位大人!”
卓文青忙把他扶起来:“跪天地父母跪帝王,可不能跪旁人,曾老爷是要让我这个晚辈折寿啊!”
曾老爷尴尬地笑了笑:“是我糊涂了。”
“两位大人请坐。”曾老爷示意人上茶。
卓文青应了一声,一边坐一边道:“刚来这县里,就听说了曾老爷的声名,这些多年来,每次有灾,你总是捐款捐粮,施粥济民,是沧州出了名的大善人,我刚刚来的时候,那些灾民还提起你,说曾老爷一心为民,他们都非常感激你。”
曾老爷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卓文青微笑道:“曾老爷不用谦虚,人在做天在看,曾老爷行了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如今这次水灾实在是来势凶猛,灾民流离失所,死伤无数,令人痛彻心扉,想必曾老爷也是不忍心,上次才主动捐粮。”
这话说到这份上来,曾老爷只能顺着往下说了句“是”。
卓文青叹了口气,又道:“太子殿下派我等前来赈灾,看到灾民如此悲惨,真是寝食难安,太子殿下也是彻夜难眠,时刻关注着灾民的情况,可是刚刚又饿晕了许多孩子和老人……曾老爷,这要是不及时施粥,恐怕又要死许多人啊!”
曾老爷也叹了口气,愁眉道:“大人不瞒您说,我的确心疼这些灾民们,我也想救他们,可我已经没有什么余粮了,这事邓大人是知道的,他已经来过许多次了。”
邓珏避开曾老爷的目光,没有回答。
曾老爷一顿,又看向卓文青。
卓文青道:“我明白,曾老爷,但如今北方筹粮已经在路上了,只需熬过这五日,就能解救灾民们。曾老爷,我知道你肯定还有存粮,我们不是拿,是借,等粮食送过来,我们立即还给你们,我们也不借太多,五六袋就可以。你放心,我们可以写欠据,朝廷绝不会骗人,还请曾老爷相信朝廷,也帮一把这些灾民们。”
良久,曾老爷叹了口气,起身道:“能帮一把也算我的福分。各位大人,跟我来吧。”
曾老爷带着他们走到后院的粮仓,打开钥匙,里面堆积了几十袋粮食,但也只占了粮仓的一个角落,空落落的,显得格外少。
曾老爷叹道:“粮仓如今也就剩这些粮食了,大人们,我还要养活我们这一大家子,我们的田庄也被淹了,如今也只能靠这些粮食过冬……所以大人,我最多只能拿出五袋,还请大人千万不要怪罪。”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够,卓文青也猜得出来,这不是真正的粮仓,不过是曾老爷拿出来糊弄他们的,但这不重要了,能借到粮食已然不错了。
卓文青道:“我自然理解,还请曾老爷现在派人帮忙把粮食送到灾区,我会把借据送到府上。”
曾老爷应了一声:“好,我立即派人安排。”
等人走了,曾老爷立即变了脸色,冷着脸对小厮道:“曲中官猜得不错,他们果然要来找我借粮。幸好我提前换了粮仓!”
那小厮奉承笑道:“老爷厉害!这些日子咱可得仔细呢!”
曾老爷抬脚往房间走去:“怕什么?按照曲中官的话照办就行!一个太子算什么,这京都啊,除了陛下,老祖宗最大!”
“是是是,老爷说的对!”小厮立即跟上。
把粮食运回来,白七阳立即去熬粥,李彦也跟着卷起袖子去帮忙,许多老人小孩儿无力走动,卓文青和邓珏便一碗碗送到他们手中,粥熬得很稀,但总算是能暖暖胃,四下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夜晚,卓文青躺在单薄的被褥上,望着透过布棚撒下来的微弱月光,难以入眠,心里祈祷北方筹粮一定要快点送过来,希望林子书他们路上平安顺利。
此时,在宸王府的院子中,魏平朗正独自饮酒,他抬头看着明亮的月光,而后低头苦笑,月光再明,也照不清他自己的路。
自父亲去世,母亲郁郁寡欢,总是卧病在床,撑到如今,大夫终于说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久了,他遍寻名医,也没有办法,他求了许多人,也求了陛下,陛下也只是劝他顺应天命,他一人孤苦伶仃,没有人来帮他。
他这辈子的运势从父亲去世那一刻就被掐断了,他只有母亲了,可如今上天也要把母亲带走。
魏平朗只能饮酒浇愁。
忽然,有小厮过来说,有人拜访,魏平朗愣了一下,他记得父亲在世时,是太子身份,所以府上总是访客很多,十分热闹,但父亲离世后,宸王府也就此没落,再没有什么人到访。
魏平朗到中堂等着,见来人穿了黑袍,走近一看,竟是赵祥忠和赵楷。
“你们?”魏平朗心中警铃大作,冷脸道:“赵公公与赵督主两位大人物深夜来我宸王府干什么?我宸王府可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魏平朗平时浑噩度日,从不招惹任何人,更没有和宦官的人打过交道,但司礼监和东厂的厉害谁人不知,魏平朗下意识地以为他们是来找麻烦的。
赵祥忠恍若未闻,直接坐了下来,把一个小巧的锦盒推了过去:“宸王殿下,听说广王妃病了,你向陛下求取回魂丸。”
广王,是魏平朗的父亲,皇长子当时的封号。
回魂丸,西域的圣物,集百万灵药而成,可解百病,起死回生,魏平朗听说上次朝会西域进贡过回魂丸,便求陛下赏他一颗,救他母亲,但陛下却说并无此物,劝他不要听信谣言,太过执着。
魏平朗心一跳,看了眼那锦盒,又定定地看向赵祥忠。
“陛下有两颗,却不肯给你一颗,我只有一颗,却可以无偿送于你。”
赵祥忠这话无波无澜,却引得魏平朗内心起了波涛。
“你想让我做什么?”
赵祥忠道:“不是我想让你做什么,是宸王殿下该做些什么了。如今朝廷俨然分为两派,陛下闭关修道,让我们各自抉择,现在人人自危,各抱大树,寻谋出路,难道宸王殿下还要缩在龟壳,不问世事吗?”
魏平朗冷笑一声:“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自保之道吗?”
赵祥忠起身道:“是!可自保,但终无出头之日!难道你要像你父亲一样,一辈子任人宰割,堕入深渊吗?!宸王殿下,你难道一直还以为你父亲是病死的吗?!”
魏平朗心跳骤停一下:“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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