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裘生忽觉得自己愚蠢迟钝,想起对魏元景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内疚自责,垂了眼眸:“父亲,我知错了……”
林朔叹了口气道:“裘生,我们北境虽不管朝堂事,但心里总要有个明镜,若北境守军被诬蔑是软弱无能的叛军,而他人跟风就是雨地辱骂我们时,你难道不恨那些不辨真相的乌合之众吗?”
林裘生垂眸不语,如鲠在喉。
林朔走近林裘生道:“裘生,无论你喜不喜欢七殿下,愿不愿意和他做朋友,但你至少要知道,他不是你的敌人,是你将来要共患难的战友。
裘生,你想一想,他不过比你大一岁,却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你想想,他从天上掉到地上,摔得该有多痛?亲人已逝,父亲弃之,背着骂名和唾弃,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面对着未知的生死和无尽的敌意,他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全部坚韧地承受着,就凭这一点,你也该尊敬他。你扪心自问,若是你遇到如此境地,能做到他这样吗?”
林裘生的心一点点被触动着,忽然发现自己之前像是个被无知蒙蔽双眼的无知小儿,可笑愚蠢,可真该死啊。
“林裘生,他如今能活下来,恐怕全凭着为琅琊王氏平反的目的坚持着,一个为复仇而活的人,该有多累多难,你看看他,如今现在哪里有一点少年人的朝气,全然像个没有情绪的躯壳,不惜命,不怕疼,无悲无喜。这样长久下去,他迟早会被自己杀死。
林裘生,缘分使然,他来到北境,日后你们注定要朝夕相对。他不是个幸运的人,可他不该如此命苦,所以,对他好点,明白吗?”
看着林朔坚定的目光,林裘生咬了咬牙,重重点了点头。
可少年人刚激烈地吵过打过斗争过,怎么可能一转眼就和好如初,刻意低头去讨好?
林裘生只好用自己别扭的方式去对魏元景好,想让他加入摔跤的热闹氛围里,故意激将他,城墙上特意靠近魏元景,帮他抵挡危险,怕他胡思乱想,又故意恶言恶语,打雪仗时故意偷袭,把他拉入这场解放情绪的游戏中……
这次也一样。
只是之前一直针锋相对,现在一句“谢谢”,好像被人发现了什么小心思似的,掉了面子一样,被人戳穿伪装,林裘生有些尴尬。
林裘生咳了咳,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魏元景,故意冷着语气道:“不必谢我,我只是怕你出事,最后会怪到我头上。如今这场赌局,你我都没有完成约定,那就没有输赢。
但我们做个交易,书我会借给你,日后若有什么藏书,我也会与你同享,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林裘生提了两次这个要求,魏元景有些好奇了,坐起来抬头看向林裘生。
林裘生一边往马儿身边走去,一边道:“三日后,是北境的社火节,戌时一刻你在安乐街口等着,至于干什么,等那一天你自然会知道。”
林裘生翻身上马,根本不问魏元景答应没有,就策马扬鞭离去。
的确,魏元景答应了,他莫名地相信,林裘生绝不会害自己,他救过他两次,他不再视自己为敌。他是个善良纯至的人,与北境一样,冰冷艰涩的外壳下是温暖自由的本质。
魏元景没有犹豫,也立即起身翻身上马,策马去追林裘生。
三日后,戌时一刻,魏元景在安乐街街口等着。
今日是社火节,北境流传已久的习俗,最是热闹喜庆,为的是祈祷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他出了军营,一路走过来,都是热闹的氛围。大街小巷挤满了人,到处都灯火通明,街摊店铺开了门,吆喝声比往日更大,每到一个街口巷角都有表演节目的人,耍腰鼓、踩高跷、耍狮、演戏折子、变戏法……惊叹声喝彩声,一声比一声高,像是要冲破天际,把北境都翻个面。
魏元景看着远处红火一片,觉得有些出神,京都也有这样热闹的景象,在冬至节、花朝节……可他常年被困在宫里,基本没有出去游玩的机会,偶尔有机会出去,也只是远远看着,只有那么几次,舅舅偷偷带他出宫,带他在京都街道从早逛到晚,给他讲京都名胜古迹,带他尝京都的各色小吃,又带他在状元楼俯瞰曲江与京都景色。
他还记得舅舅问他,殿下,你开心吗?
魏元景大喊着,开心!
舅舅笑了笑,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京都道,“百姓也与殿下一样开心,人人乐哉,乃盛世之景。愿殿下记住今日之乐,来日材优干济,使其绵延不绝,福泽万家。”
当时的魏元景虽小,但早已读百家书,懂民间事,他知道舅舅对他的期望,心中已知自己的责任与抱负,于是重重点了点头。
……
魏元景沉浸在往事里,一时愣怔,没有注意到脚步声靠近。
“发什么呆?”
魏元景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见了林裘生,还看见林裘生一手抱着,坐在他肩头的小女孩儿,正是许鸢。
魏元景愣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许鸢便高兴地大喊道:“元景哥哥!”
林裘生眉头一簇,看了眼魏元景,又看了眼许鸢:“你们认识?什么时候认识的?”
许鸢撅着嘴,歪了歪头道:“不告诉你!”
林裘生也跟着撇了撇嘴,哼哼道:“我也懒得知道!”说着没好气地看着魏元景道:“我带这小崽子出来玩儿,必然要买许多东西,但缺个拎东西的随从,按照交易,你今日得跟着我们,当个听话的随从。”
让之前最受宠的皇子给一个总督的儿子当随从,亏林裘生想的出来,要不是魏元景能忍且性子淡,不在乎这些,那换个人都得不同意。
“好”,魏元景道。
林裘生嘴角一翘,觉得自己又办了件好事似的,得意洋洋地抱着许鸢往前走。
许鸢立即回头喊道:“元景哥哥跟上!”
一路上,许鸢相中了兔子灯,买了好几包蜜饯糖果,又相中了几个磨喝乐,最后拿了个冰糖葫芦啃,手里还抱了个蹴鞠球,逛到一家买奶豆腐的小摊,许鸢又放下了手里的糖葫芦,兴奋地指着小摊道:“我想吃奶豆腐!”
“行,小馋猫!”林裘生笑了笑,对摊主道,“来一份奶豆腐。”
顿了顿,林裘生扭头看了一眼魏元景,魏元景手里提满了东西,表情没有不悦,脸上似乎带着淡淡的微笑,四周的火光烛光浮动笼罩着魏元景,林裘生忽然生出了错觉,觉得平时坚固冷淡的魏元景也带了一份柔软和脆弱。
“来两份奶豆腐!”林裘生把钱付了,接过来一份递给了魏元景。
魏元景一愣。
林裘生立即不耐烦地催促道:“赶紧拿着,你们京都也不是什么都有!我瞧你眼巴巴地看着,一定是没吃过!既然鸢儿想吃,便顺带给你买一份!”
眼巴巴望着?魏元景想了想,他刚刚好像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吧,他甚至没有去看他们买的什么东西。
许鸢已经兴高采烈地吃了起来,还一边嘟囔道:“元景哥哥你真的要尝尝!我最爱吃奶豆腐了!真的很好吃!”
魏元景便放下东西,接过那一份奶豆腐。
魏元景捏了一块,入口即化,绵密淳厚,乳香浓郁,似是牛奶羊奶等混在一起制成的,魏元景觉得新奇,他没有吃过这种小吃,想着这应该是北境独有的。
后来,许鸢又念叨着要买羊饼、买槽子糕……林裘生都给魏元景买了一份,但嘴上不饶人,说什么看他可怜,又说什么买多了才给他的。魏元景不戳穿,也不说什么“谢谢”,只淡然受着。
到了一处跳腰鼓的街口,人群拥挤,只听见立马欢乐的吵闹声,许鸢突然嚷嚷道:“我要元景哥哥抱!”
林裘生立马挑眉道:“喜新厌旧,嫌弃我了?”
许鸢抱着林裘生的脖子,软声哄道:“才不是,鸢儿是怕你累着。”
林裘生无奈轻笑一声,也不拆穿许鸢的小心思,只接手魏元景手里的东西,魏元景把许鸢抱起来举到脖子上扶稳,许鸢便一览无余,立即跟着人群欢呼起来。
见许鸢高兴,林裘生便不管她了,自己往前挤了挤,离得近了些,看着表演,也投入了进去,跟着人群喝彩,高兴地拿出银子打赏。
许鸢也跟着鼓掌,四周声音高涨嘈杂,许鸢却忽然凑近魏元景的耳朵,怕魏元景听不见,还一只手捂着大声说,“元景哥哥,其实裘生哥哥不坏,他送你小吃、带你来社火节,是想和你做朋友!真的!”
许鸢怕魏元景不信,一遍遍地加重语气说,“是真的!”
魏元景看着人群里洋溢着笑容的张扬热烈的林裘生,笑着点了点头,大声回应许鸢道:“我知道。”
一个人处于低谷寒冬的人,对善意最为敏感,即使带着笨拙的伪装,但孤独的人却一眼就能看穿。
许鸢见魏元景笑了,许鸢也跟着开心地笑了,大喊道:“那以后我们三个都是好朋友了!”
话音刚落,忽然远处上空传来一阵急促沉闷的号角声,接着是三声钟鼓,声音传遍整个街道,大街小巷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只一秒,大家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北蛮又打过来了!
经历多了,大家也有了经验,小摊立即收摊推车,店铺立即灭灯关门,行人也立即拖家带口地往家赶。
魏元景和林裘生在号角声响起的那一刻,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二话不说,便立即抱着许鸢,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军营赶。
第102章 我与他一起去
魏元景和林裘生回军营时,士兵已经集齐,但只是在原地等待,并没有往城门去,而城门处也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两人都觉得疑惑。
来人通报,说林总督许将军找两人有事,所以他们在中堂前把许鸢放下,派人带许鸢离开,然后两人一起去了中堂。
此时,林朔和许节正在商讨今日之事,见魏元景和林裘生来了,便抬眸道:“过来,坐吧。”
林裘生性急,便立即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怎么没什么动静?”
许节这才道:“匈奴在城墙三十里外安营扎寨,斥候来报,匈奴兵强马肥,摩拳擦掌,至少集结了十万大军,但又迟迟不肯进攻。”
林裘生蹙眉道:“奇怪,一般过了冬,匈奴要养精蓄锐,根本无暇顾及战事,怎么可能马肥兵强?而且,他哪来的十万大军?”
许节点头道:“我来说一下具体情况。匈奴的大单于叫呼延灼,他的二儿子呼延庆野心勃勃,一直想要继承王位,但呼延灼更喜爱他的长子呼延赞,且匈奴惯例也是长子继承。呼延庆一直不甘心,前不久,他与月氏族的小女儿成了亲,为了向呼延灼证明自己,他主动申请攻打北境,月氏族举全族兵力支持,呼延灼也给了他一些精兵强将,以及三分之一的兵力。
所以,现在胡延庆虎视眈眈地盯着北境,要拿北境当他的投名状。”
林裘生立即怒道:“他们内部的乱子还拿我们北境当靶子!真是一刻也不让人安生!”
林朔依然稳如泰山,只是轻轻抬眸瞪了一眼林裘生:“急什么?!”
林裘生扭头噤了声,却梗着脖子。
“今日叫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有什么想法?”林朔说着,眼睛却看向魏元景。
魏元景与林朔对视了一眼,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猜测呼延庆是想‘佚而劳之’,现在主动权在他手里,他攻我守,他可随意随时出击,我们却要时刻警惕,耗费精力,长而久之,我们的士兵便会疲软,届时他们再抓准时机攻打,便能轻而易举、事半功倍。”
林裘生愣了一下,凝眸看向魏元景,而许节也是露出吃惊的表情。
林朔面上淡定,但眼底还是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那你觉得我们该如何?”
魏元景眼眸定了定,开口道:“先发制人,主动出击。”
这话一处,四周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林裘生忍不住道:”我们的战马比不过他草原上的良种马,我们的兵大都不是骑兵,而且我们兵少,加成北境城内的士兵,也不过十万兵,但我们能派出去的,只有七万。正面对抗,胜算不大。魏元景,你不要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魏元景却没有退让,声音不大,却眼眸坚定:“可北境守军退缩太久了,匈奴乃至整个北蛮十二部才敢再三侵扰,而我们自己也早已忘了什么是赢的滋味!”
林裘生忍不住怒道:“魏元景!不要以为你打了几次仗就什么都懂了!在草原上,他们北蛮人就是比我们要强悍!守城尚且艰难,出城谈何容易?!所以,一出城便是血战,那要死多少人你知道吗?我们要的不仅仅是赢,还要护住大家的命!魏元景,你张口闭口说的容易,你可曾把北境的这些人的命当回事?!”
魏元景眼眸一颤,僵住。
林裘生拍案走人,许节喊他也没喊住,林朔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默默看了眼林裘生的背影,然后才看向魏元景道:“七殿下,裘生是个急性子,你别怪他。不过,他说的是实话,我们北境守了这么多年,只守不攻,所以有些人只看得见我们的懦弱,但却无人在意,我们兵马不及,却寸土不失,死伤极少。殿下,所以有时候退不一定是错,进不一定是勇。如今北境守军若想与北蛮人硬碰硬,的确难。但事在人为,怎么个人为法,还要看这两日的局势。”
魏元景垂眸说了句“明白”,看着有些丧气,其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许节看了眼魏元景的背影,扭头对林朔道:“不会真放弃了吧?”
林朔眼眸如炬,只轻轻道了句:“他不会。”
许节无奈起身踱步道:“好好好,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的确有些武将的天赋,饱读诗书,能忍善思,为人明达正直,学东西也快,但他毕竟年少,也才上过几次战场,你就确定他真能打破北境与北蛮的僵局?”
林朔抬眸笑了笑,不语。
“好吧,我信你。”许节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只扭头叹道:“豺狼都蹲在家门口了,以后别想消停了。我先守上半夜,你先去休息吧。”
林朔捞出浊酒囊喝了口,“不困,我与你一起。”
这一夜,匈奴带着一队骑兵偷袭了一次,北境守军紧急集合,刚投入战场,匈奴又立即撤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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