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脸色微红。他一直都很向往时装店,想走进去试穿那些漂亮的裙子,尝试一次好看的妆容,去做真正的自己。但他却又不敢踏进哪怕一寸地。
他不敢用这这具男性生理结构的身体走进时装店,当那些热情的女孩子们围在他的身旁为他推荐那些漂亮的衣服,他也只能戴上外套的帽子,脚步匆忙地离开。
只是看到那些他所喜欢的、所向往的存在,都会加剧他对自己的厌恶。属于她的灵魂投入了错误的身体,可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男生。
也许真的如那些施暴者所言,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女性的灵魂。
“别发呆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这里的东西很全,试试又不花钱。”林舟推了立夏一把。
他走到香水柜前,眼睛忽然一亮,在一众香水之中竟然发现了裴歌所创造的香水。
「Rainbow, capcake, smiles and roses」
林舟一怔。他知道这句话是一个被采访的跨性别者所说出来的,那个金发孩子面对镜头也毫不怯场,被问到究竟什么是跨性别者,她思索了一会儿,脆生生地答:
“跨性别者,就像是彩虹,小蛋糕,微笑,和玫瑰花。”
林舟手里拿着香水,忽然很想知道对于先生而言,他会持有什么看法。于是他取出一条闻香纸,小心翼翼喷了一泵。
先生是调香师,那么对于先生而言,一切答案都会藏在先生所创造的香水中。
他轻嗅闻香纸,待酒精味散开,他最先闻到的就是非常中性的,如海洋一样的气息。
这支香水以水生调作为前调,浓郁海洋气息包围了他的鼻尖,隐约还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柚子味。似乎是葡萄柚。不酸也不甜,只是淡淡的水果香气。
林舟垂手,现在他不需要再去嗅这支香水的中调或者后调了,因为他已经明白先生作为调香师,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了。
海洋即为水,如同万物皆来源一场宇宙大爆炸,而水是一切碳基生命的开端。即使过程各有分歧,却殊途同归,因为每个人都是星星。
卡尔萨根说能够有幸一同生活在同一个星球,已经是足够的荣幸,可归根结底这句话虽然足够美,却也太遥远、太空洞了。
而在这个世界中,各色各样的人总是有的,能与拥有相同价值观的人一同生活,大概没有比这个更要幸运的事情了。
他所认可的,裴歌也持有相同的想法。
他所厌恶的,裴歌大概也不会喜欢。
林舟放下手里的香水瓶,一旁的导购见状,连忙用日语问他需不需要尝试其他的香水。
他朝导购微微一笑,握紧手里的香水瓶,请她帮忙取来一瓶新的香水。
“没关系,这瓶就很好。”林舟把闻香纸塞进钱包,拿出现金结款,“我很喜欢这个香水。”
“您喜欢就好,”导购蹲下身从香水柜里找到包装完好的正装香水,把它放进了小袋子里,“这瓶香水出自调香师裴歌之手,虽然那位裴歌先生是爱马仕的御用调香师,但这个香水却并不是商业香水,而是那位调香师所作出的一次小众尝试。”
导购笑着把香水袋子递给林舟,“社会是多元化的,它的名字被叫做「Transgender」,那位先生也许也在关注这些已经不算小众的少数群体吧。”
林舟接过香水,返回去找另外的那两个人。他的目光一颤,惊讶地望向试衣间。
一只白皙的手揭开垂下来的帘子,从试衣间出来的立夏穿着黑色小洋装,及膝的裙摆层层叠叠,银白色的长发在藤原小枫的帮助下变成了鱼骨辫,暗红色的蝴蝶结发夹扣在发尾。
藤原小枫帮他化了淡妆,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女孩子。立夏慢慢地伸手,把鱼骨辫拢在胸前,目光中充斥着不确定,仿佛难以相信自己也能有另一个面孔,而他深爱着她。
“立夏很漂亮哦,”藤原小枫对自己搭配的衣服品味很有信心,扭头朝林舟要夸夸,“怎么样,她很漂亮吧?”
立夏垂着眼睛,不太敢去看林舟。藤原小枫用了日语中的「她」来代指他,可立夏还是觉得现在的他还配不上使用「她」这个代词。
“你喜欢么?”林舟问他。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话不够明确,林舟补充道:“你喜欢现在自己的模样么?”
立夏凝望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喜欢,但也不喜欢。”立夏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等身镜面,沿着脸庞一点点勾勒轮廓,从胸部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某个部位,“我讨厌它。”
“它的存在,令我感到恶心。”立夏轻声说。
“即便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如果做了手术,对你的身体会有很大的伤害。”林舟提醒道。
“我知道。你说得那些我很清楚,”立夏苦笑了一下,指尖点在镜面上,手指轻盈地画了个圈,“可我做梦都想成为一只真正的天鹅。不是冒牌货,不是伪劣的存在,而是真正的我。”
手机屏幕在这时突然亮了起来,立夏瞥了一眼,骤然愣住了。
「立夏,我回国了。要见一面么?」
未知的号码,立夏没有给他备注姓名,发讯息的人也没有留下姓名。
仿佛笃定立夏即便删掉了号码的主人,也能记住他的电话号码。
第39章 水中之月
立夏手指发颤,几乎控制不住地拨了电话过去,几个短暂的等待音过去,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传来一个年轻而温和的声音。
他不记得已经有多久没和那个声音产生交集,多数的时候他只会听一听过去的通讯录音,而不是拨电话去听真实的声音。
“你回来了?”立夏声音很低,下意识就想去找水月神音,“我、我可以去见你么?”
电话那头的青年似乎笑了一声,立夏听得不太清楚,直到青年说“可以”之后,他才觉得一切得以尘埃落定。内心积压的石头沉沉坠落,咚的一声,犹如进入了一片迷雾之中。
“我要换衣服,不行,这样的装扮如果被他看到,一定会被讨厌的。”立夏心里惶恐,手背一抹擦去了唇上的深红,下意识就往试衣间的方向走过去。
他想要卸妆,想要脱掉这一身衣裙,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轻轻握住了手腕,立夏猛然抬头,目光撞上了林舟的脸。
“你先别慌,也许是个好事,”林舟冷静道,“你不是一直都想成为「立夏」么?现在就是你的机会。”
“如果逃避的话,就永远都无法找到真正的自己,”藤原小枫双手抱臂,站在试衣间的门口,抬了抬眼皮瞥了立夏一眼:“有的人喜欢玫瑰的香气,有的人喜欢它的漂亮。可我喜欢的既不是它的漂亮,也不是它的香气。”
她的语气如常,却变得温柔多了:“我喜欢它的盛开。我不喜欢凋零,也不喜欢看着它在痛苦中枯萎,我就要它盛开。”
藤原小枫冷冷盯着他:“你有勇气去盛开么?柳城立夏君。”
立夏愣住了,就连林舟都不禁侧目,这个女孩单手叉着腰,姿势看上去那样的御姐,仿佛花园里照料花草的园丁,谁在她眼皮子底下采花就会被她一铁钎撂倒。
“我……明白了。”立夏突然俯身鞠躬,转身向时装店的门口跑去。
林舟望着立夏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社会环境未必能接受他的想法,”林舟说得很慢,“你这样鼓励他,说不定真的会去做性别重置手术。如果他死在手术台上,你能接受与承担这样的结局么?藤原小枫。”
“你还是不懂,”藤原小枫抱着怀里的小羊,手指抚摸着它柔软白皙的绒毛,“如果一直持续下去,犹如陷在一片迷雾中,既找不到出口又看不清眼前的方向,立夏还是会选择自杀的。”
“那是个敏感而柔软的孩子,”藤原小枫抬眼,目光直视林舟,“死在手术台上,对他而言并不是最糟糕的结局,甚至可以说是个温暖的结局,至少他盛开过。”
“你假设一下好了,”藤原小枫淡淡看着他,“你的身体的生理结构是男性,可你的心理不那样认为,你觉得你更像个女孩子。那么林舟同学,卫生间你是去男性卫生间,还是女性卫生间?”
“……这,”林舟迟疑了,觉得不管说哪个,都有点不太舒服。
“理解了么?如果立夏敢走进女卫生间,那就是性骚扰,流传到网络上人们会对他口诛笔伐。没有人愿意一个身体结构为男性的男孩,走进女性洗手间。而这也是不被主流认可的。”
藤原小枫伸出第二根手指,“可如果立夏去男性洗手间,他的内心只会更加痛苦。生理性别与心理性别的认知不同,对于立夏来说,没有比这痛苦的事情了。”
“如果建立跨性别者的洗手间呢?比如第三性别洗手间。”林舟说。
“可立夏只是觉得,自己属于女性,而不是第三性别。”藤原小枫摇了摇头,“你要如何证明这种第三性别的洗手间,是不会引起社会上的歧视?”
“……”藤原小枫顿了一下,“觉得很困难吧?可这就是他们面临的现状。你能接受的东西,不代表其他人能够接受。”
林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去给藤原小枫一个合理的反馈。他现在只觉得脑袋一跳一跳,疼得心烦。
“虽然说是那样说,”林舟最后说,“我还是希望立夏可以做自己。性别重置也好,维持现状也好,我想看到立夏的盛开和绽放。”
***
立夏低着头,沉默地坐在餐厅的沙发上,手指拉着裙摆,心里紧张到说不出话来。面前的青年翻看菜单,轻声询问立夏想要吃点什么。
“我刚刚在陪朋友逛街,吃了不少东西,现在不怎么饿。”立夏低着头摆弄手机,有点不敢抬头去看对面的人。
“立夏,抬起头,”水月神音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声音里带着命令的意思,“抬头,然后看我。”
眼前的少年和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足以改变一些事情,也足以水月神音去探寻内心真正的想法。
“为什么发的邮件,到最后你就不再回复了?”立夏抿唇。
失去联络在立夏的心里始终是一根尖锐的刺,当年的那个临时标记早已消失,他所熟悉的玫瑰信息素也早已消融在血液之中,再也不见。
但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带着他远离黑暗的那个人,就这样轻轻松松挑了个明媚的日子,转身就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那个时候我在困惑,”水月神音笑了,手中握着咖啡搅拌棒,“我不知道我所喜欢的究竟是哪个立夏。也不知道,你到底因为什么而喜欢上我。”
“还记得以前学校的文化艺术祭典么?”
立夏嗯了一声。
他怎么不记得?
当年他会被校园暴力,文化艺术祭典功不可没。他读的艺术高校,而东京艺术高校,每一年都将文化艺术祭典视为重中之重。
在这一天的学生们不需要上学,而是在操场上支起小车,售卖各种食物或者艺术品。在那一天,有的人卖薯条汉堡赚了不少收入,也有卖大阪烧、章鱼烧或者太妃苹果糖。
当然也有一部分艺术学生对此嗤之以鼻,选择贩卖更有艺术性的产品。
起初只是有人突发奇想,想在文化艺术祭典穿着旗袍买咖啡,不知为何话题一转就转到了立夏的身上。有人起哄要立夏在文化艺术祭典上穿上旗袍,也有人起哄说立夏更适合女仆装。
最终玩笑变成了流言蜚语,文化艺术祭典演变成了一场继续了三年、不曾间断的漫长霸凌。
他被男生们扒掉衣服检查身体,按照他们的要求穿上了黑金色的旗袍。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他在艺术高中终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
水月神音的出现,在最开始并不是一道光,而是涂了漆黑颜料的月光。
一个负责任的风纪委员可以帮助那些被霸凌的学生,可如果是一个纵容一切的发生,站在悬崖之上笑着隔岸观火的风纪委员,也可以助长霸凌者的气焰。
水月神音最初并没有插手的意思。他没有那些与生俱来、遇见不平一声吼的正义感,成为风纪委员也只是因为他是老师眼中的宠儿。
他像一个观众,又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亲眼目睹立夏的痛苦,在内心恶劣地好奇他还能坚持几天。东京艺术高中富家子弟太多,仿佛一个小社会一样,没权没势的孩子就算受了委屈,老师也是不敢过多插手的。
他们只会打个哈哈,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除非学生向他们塞钱进行所谓的桌下交易,他们才会上报上层。
正是因为老师不敢管,风纪委员才更算得上是个比较特殊的角色,它位于白与黑的中间线,在学生之间甚至能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所以,水月神音非常好奇,立夏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找他。
但当他们真的相遇时,立夏的表情却非常冷淡。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谁是风纪委员,谁是可以帮助他的角色,从那一刻水月神音便明白了,在立夏的眼中全校皆敌。
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没有人可以帮助他,正如没有人可以把他从漆黑的井水里捞出来,而他却还是像个企图捞月的傻猴子一样,试图朝向月亮奔赴。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水月神音主动出现在立夏的面前。
立夏抬眸,淡淡瞥过去一眼,眼中并没有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在判断这是否会演变成另一场风波。水月神音却把浑身带伤的男孩背起来,送他去了保健室。
高中这三年,就连水月神音都记不清楚,自己到底送立夏去了多少次保健室。吃药如喝水的少年把它看成日常,对此不以为然,甚至不配称为噩梦。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立夏嘴里含着药片,进了水房接冰水,“之前不一直都隔岸观火么?看戏不好玩?”
水月神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独自在日本生活,一直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寡淡,每月父母都会往他的卡里打足够的生活费,水月神音也觉得这就足够了。
有没有爱不重要,只要能活下去,就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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