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皆有代价。
他为了不嫁人入了佛寺,被万人景仰;此刻又要强行还俗嫁人,无论是自九百九十九步台阶下叩首而上,还是岭南行医三年,都是应该的。
理应如此。
“是。”梅盛雪垂眸直起身,再次深深拜下,冻得通红的额头磕在冰凉的白雪上。
谢过成全。
“今冬天寒,待春暖后你再去。”
“是。”
“在你去岭南行医前,就先跟在哀家身边吧。抬起头。”
“是。”梅盛雪直起身,抬起头,将那张如玉的面容和皎如天上明月的双眸映入眼中,身形微震。
“好孩子,过来。”玉攸容赞了他一句,白玉似的指尖自黑色斗篷中伸出,绣满紫藤花的袖口自莹白的手背层层叠叠地滑落在手腕,如同花开。
梅盛雪看着他一阵恍惚。
他恍惚又回到那年——
他刚满16,母亲为他与远在宁镇的镇北侯嫡女叶月松订婚,他不想嫁人,却自知无法抵抗母亲的命令,想来想去想到了出家。
罗浮寺是云州这座都城唯一的寺庙,因着其千年古刹的名声和鼎盛不绝的香火,其他佛寺都给它几分面子,建寺时避开了云州。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上罗浮寺,却在母亲的家丁面前被一只藏獒吓得自香案下跌出。
他双手撑地坐在地上,发着抖怒瞪着垂涎欲滴的藏獒,企图将它吓走。
也就是这时,他听见一句笑骂声,“小畜生,还不回来。”
他抬头,顺着那只雪白的藏獒,将那张如玉的面容和皎如天上明月的双眸映入眼中。
也是如现在这般,他朝他伸出了手,温柔地唤他,“好孩子,过来。”
第40章 女尊篇:做我的小金丝雀(四)
梅盛雪搭上玉攸容的手。
当时他也如现在这般搭住了那只手, 而后他自家族的泥沼中挣扎了出来,入了佛寺,心想事成。
玉攸容温润的手掌拢住他冰冷的手指, 将他拉了起来。
梅盛雪顺势站起身, 向前踉跄了一步, 被玉攸容握住了胳膊, “小心点儿。”
他堪堪只到玉攸容下巴, 一低头,便是细腻如玉的脖颈。雍容低靡的紫檀香气自鼻尖涌入, 带着镇压一切的平静。
让他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恍若倦鸟归林,想要睡倒在他的怀中。
梅盛雪后退一步, 与玉攸容拉开距离,低声道,“是,太夫。”
几年不见, 昔日倔强直率的少年已长成了如今这般清冷自持的模样, 像一只黏人的小奶猫长成了冷傲的大猫团, 在你轻柔地抚摸它的背时,转头冷傲地瞥你一眼, 回过头却自己偷乐。
玉攸容顺势收回手, 看向常念,“既然此事已解决, 劳烦方丈, 哀家要入佛殿祈福。”
“今夜为时已晚, 太夫的身体恐不堪此劳累。”常念慈悲地劝道,梅盛雪的医术继承于他, 他一眼就看出太夫的头疾已经很严重了。若是夜里不好好休息,白日便会头疼欲裂。
“陛下病危,刻不容缓。哀家不仅要入佛殿祈福,还要在佛殿中诵经一夜,祈求佛祖原谅,保佑陛下度过今夜危机。”玉攸容温柔地说道。
他要将新帝“不修功德以致天谴”的罪名坐实,坐死!
若真如书中所说,新帝今夜无碍,那么便是他为新帝在佛前苦苦哀求生了效,这个帽子他是躲不掉了;
若新帝死了,便更应了这句话。
“太夫与陛下父女情深。既然如此,老衲也不便阻拦。人有诚心,佛有感应,太夫一定会如愿的。”常念低头宽慰了一句,伸手引玉攸容去药师殿。
“方丈,不是这个方向。”
“太夫想去的是?”
“普贤殿。”
普贤菩萨,尚行德,凡行必报,最宜忏悔业障。
常念扒着菩提念珠的手顿了一下,引着玉攸容转向普贤殿,“请太夫随老衲来。”
殿中无甚杂物,只有佛下蒲团若干。
玉攸容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合上眼。
身后仆从护卫皆退了出去,厚重的大门重重关上,将门外簌簌的下雪声隔绝在外。
突然,有细小的声音自身边传来。
玉攸容睁开眼,就见梅盛雪正跪在他的身旁落后一点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合十,眉眼低阖。
“你怎么在这儿?”
“太夫让我跟在您身边。”梅盛雪睁开眼。
玉攸容失笑,目光自他微红的额头上扫过,落到他被红色僧袍掩着的平跪在蒲团的膝盖上,“膝盖不疼吗?”
梅盛雪摇了摇头,“我可以和您一起念经为陛下祈福。”他目光低垂,落在太夫铺在地上如同紫藤花在地上蔓延盛开的裙角,“或者为您按摩缓解头疼。”
“好孩子。”玉攸容笑了一句,直起身,而后伸直了双腿坐在了蒲团上,看向梅盛雪。
梅盛雪垂眸,学着玉攸容在蒲团上坐下,伸直了僵硬刺痛的膝盖。
“手拿来。”玉攸容伸出手。
梅盛雪搭上他的手。
玉攸容两只手将他的一只手拢着,轻轻搓揉。
原本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的手被轻柔着,渐渐恢复知觉。同温暖的热度一同传来的,是关节处如蚂蚁反复爬过的痒意。
突然,一丝冰凉落在手背,他忍不住弯曲了一下手指。
“别动。”玉攸容指尖沾上玉容膏,在梅盛雪手被冻红冻肿的地方轻轻涂上。他在等待时找画屏要的,刚刚倒是忘了给他,幸好他跟来了。
“是。”梅盛雪僵直了手。
待到两只手都上完药,玉攸容看向他的膝盖。
僧袍下的膝盖不自觉地动了动,梅盛雪垂眸,“太夫还要为陛下祈福,我自己来吧。”
“好。”
玉攸容将青玉的盒子放在他手心,转身侧对他重新在蒲团上跪坐而下,合上了眼。
倒不是玉攸容非要逼他在佛前解衣。
而是这么冷的天,这么冷的雪,他跪了这么多次,膝盖已被冻得不轻,若再耽搁一夜,必然留下隐患。而普贤殿门一关,他今夜是无法出去了。
身后静了不到片刻便动了起来。
玉攸容笑着闭眼诵经。
身后安静下来的时候,他的额头两侧落下了一双轻柔的手。
玉攸容想起他刚刚说的话——我可以和您一起念经为陛下祈福或为您按摩缓解头疼,这是没有办法跪下念经,所以来站着给他按头了吗?
玉攸容握住他的手腕,“站着便不痛吗?”
“我可以忍——”
梅盛雪说着,玉攸容便打断了他,“过来,坐在哀家身旁。”
他说的是坐,不是跪。
梅盛雪从玉攸容的身后绕过,坐在他的身旁落后一点点的位置。
刚坐下,就被人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枕在太夫的膝头,入眼是太夫绣满紫藤的罗衣,雍容低靡的紫檀香气笼罩了他。
“睡吧。”太夫的声音自头顶落下。
太夫怎么知道——
他忍不住抬眸去看玉攸容,只看到他光洁如玉的下巴。
玉攸容笑着用手覆上他的眼,“不想睡吗?”
眼前一片黑暗,似有一堵墙挡在了他的眼前,然而那堵墙不是别的,是太夫温软的手。
梅盛雪眨了几下眼,闭上了眼。
手心被卷翘的睫毛划过,很快便没了动静。
这么快便睡着了。
玉攸容收回手,看着他放松下来后愈发清冷的面容,伸手将身上的斗篷解下,盖在他身上。
还是个孩子,想要什么都写在脸上。
还是那个倔强执拗的孩子,想要的哪怕头碰血流也在所不惜。
他闭上眼,继续念经。
直至辰时(7-9点),方丈来寻他。
门刚一响,梅盛雪就醒了,自玉攸容膝头弹回到自己的位置。斗篷自他肩头滑落下去,他下意识抓住。
等到门彻底打开,常念进来,看到的就是他端正的跪姿。只是,常念的目光在他身上披着的黑色玉竹斗篷上扫过,落在只着正紫纱袍的玉攸容身上,“太夫,有人来寻。”
玉攸容睁开眼,颔首。
昨夜他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现下应已传遍了朝堂上下,连着新帝的病情一起,也该是有人来寻了。
他直起身,正要站起,就见眼前出现了一只手。
是梅盛雪。
玉攸容笑着,搭上他的手,借力起身,看向常念,“有说是何人吗?”
常念难得地迟疑了一瞬,才叹道,“是镇北侯嫡女叶月松,她是来寻空尘的。”
但空尘在你这儿,所以要来寻你。
第41章 女尊篇:做我的小金丝雀(五)
玉攸容看向梅盛雪。
梅盛雪不是未被人这样看过, 自他要还俗的风声传开后,寺内人就常常如此看他。但他们的目光是清风拂面,而太夫的目光却是皓日当空, 让他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甚至想往下钻个洞缩进去。
“在哪儿?”
“梅花林。”
“那你去吧。”
玉攸容话音刚落, 就见梅盛雪转身走了出去, 脚步声中带着几分急促。
梅盛雪跨出佛殿后才突地惊醒过来, 他这样太夫不会误会吧?
然而已是覆水难收。
他松开在袖间捏紧的指尖,挺直了背向梅花林走去。
那不徐不慢的样子, 竟然有点像太夫。
他只在幼年见过太夫一次, 只一次,太夫雍容优雅的气度便落在他心头, 一生难忘。
殿内。
“镇北侯世女的消息倒是十分灵通。”玉攸容在佛前上了一炷香。
“是老衲让人通知的。”常念眼中露出无奈的笑意,眼角堆砌的笑纹让他看起来越发慈眉善目,“空尘是老衲的弟子,既是他要还俗, 老衲自然得考察他所托付之人是否值得。现在看来, 镇北侯世女虽然风流, 但对空尘却是真心的。”
“方丈豁达。”玉攸容赞道。
“那太夫……”常念想到今早看到的披在梅盛雪身上的黑色玉竹斗篷,太夫过于关注宠爱, 并不是一件好事。
“镇北侯世女并非良人。”
“这……”
“但他若执意如此, 便依他。”
“多谢太夫。”
玉攸容看了一眼常念,明明一开始不想让梅盛雪还俗的是他, 最后护得最多的也是他。
【宿主, 我要提醒你。如果圣僧梅盛雪的悲惨命运没有被改变, 你的头疾将无法治愈。】588的声音突然在玉攸容耳边响起。
“什么悲惨命运?”玉攸容在心中问道。
【梅盛雪被叶月松辜负,回到罗浮寺中, 枯坐三夜坐化。】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宿主你要正视这个问题,一旦梅盛雪死了,你的头疾将终生无法治愈,你会死的。】
“小家伙你睡醒了?”
【睡醒了。】话题突然被打岔,588下意识地回答道,答完才反应过来,羞遁了。它才不是爱偷懒的系统呢!
应付完小家伙,玉攸容笑着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常念身上。
常念正在劝他食早膳,话题进行到夸他们的掌厨师傅做素斋的手艺天下一绝了。
“好,哀家十分期待。”
玉攸容点头。
“阿弥陀佛,请太夫随老衲来。”常念双手合十,转身向殿外走去,在心中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常行师兄,麻烦了。
……
梅盛雪还未到梅花林的时候,便闻到了热粥的香味。
绕过成片的梅树,沿着小溪向下走,梅盛雪找到了叶月松。
她肩上披着黑色金丝勾边斗篷,一身脂红色芙蓉长裙,腰间袖口随意用一根红色丝带束上,蹲在结冰的溪边守着锅熬粥。
梅花在锅中随着水波翻腾,细米被水雾遮掩着,偶尔才被冲到水面上,露出晶莹剔透、软糯香甜的米粒。
整锅粥散发着冷傲又清甜的香味。
梅盛雪坐到她的对面。
“得到消息后,我连夜赶来,没想到还是迟了。”叶月松将粥自锅中舀起,盛入碗中,递给梅盛雪,“在这里等你,想到你冷了一夜,应该还没用膳,就熬了粥,别说我小气。”
梅盛雪接过碗。
碗壁热烘烘的,抱在手中像个小暖炉;粥热而香甜,一口下去,体内也温暖起了来。
梅盛雪摇了摇头,“恰到好处。”
也十分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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