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还算好,你看兖州府过来那些人,好几个都已经饿得皮包骨,有的人走过来,十来天的脚程,都只吃些草料树皮……”
“兖州府那些患了伤病的,不都是小裴大夫和杜仲在照料着吗,有的人救不回来,我好几次看见他们难过得偷偷抹泪……”
“蔡大夫说那些做什么……是裴大夫难过,我那是想家人了,你和范大夫想家的时候不也哭……”
“瞎说,我可没哭,好男儿志在四方……”
这一趟下来,毕竟同吃同睡同舟共济过,几人的关系也都亲近了些,除了裴书锦和杜仲,那三人酒量都是极好,大家提及萧县发生的喜怒悲欢,推杯换盏长吁短叹,裴书锦不好扫兴,跟着作陪,一时喝了不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这才想到了上头还坐着个江怀雪,连忙起身挨个上去给江怀雪敬酒,又是一轮恭敬溢美之词,江怀雪许是今天心情好,没怎么阴阳怪气盛气凌人,几人敬的酒都浅尝了些,也不时应付两句场面话。
“这样吧。”江怀雪转着酒杯道:“你们这些日子也不容易,我跟前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天天守着,手里的事交待好,想家的就回去看看吧,月禄照发。”
蔡瑞、范榆田和杜仲早就想家了,一时之间感恩戴德,连声道谢,赶紧拿着酒壶又敬了江怀雪好几杯,个个都喝得红光满面。
裴书锦无需应酬时便抬眼看着江怀雪,江怀雪披着鹤氅斜倚在鎏金紫檀椅里,有人敬酒祝辞也懒得起身,随意举杯应付着,越发像只慵懒的猫。
一个月未见,裴书锦的目光穿过层层阶梯和重重帘幕,看向江怀雪时不由得就露出了笑意,像是有一些看不见的密密麻麻的丝线,牵扯着他的心,往江怀雪那里去。
这种陌生的感觉大概便是思念,裴书锦思及此,愣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仰头灌了一杯酒,这才把那奇怪的念头压下去。他想,他应该只是担心江怀雪的眼睛,这些日子他不在旁边盯着,江怀雪肯定又不会按时吃药……
裴书锦酒量不好,很快便有些头晕,他看着剩下那几人都敬过了酒,便也端了酒杯,走上台阶去,他到了江怀雪近前,愣神打量了他许久,才有些不自然道:“江、江公子……”
江怀雪一听裴书锦的声音,直起了身子,抿着唇要笑不笑道:“叫这么客气?你直呼我大名的时候也不少了吧。”
裴书锦低头没有回话,只愣愣地看着江怀雪随意垂下的手,洁白修长,每个骨节都格外精致好看,轻捏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酒杯,就如他整个人一般,占尽雍容风流,又好似脆弱易碎。
“干什么呢。”江怀雪听不见他声音,稍抬起了酒杯:“不是来陪我喝酒的?“
“哦……嗯!”裴书记回过神来,连忙端着酒杯轻碰了一下江怀雪的杯子,还未来得及撤开,江怀雪捏着酒杯的手就灵巧地勾住了他的手,裴书锦一荒,杯中酒都胡乱洒出一些。
“这一趟还好吗?”
裴书锦只觉得脊背都绷紧了,硬着头皮道:“还……还好。虽然我们几人能力有限,但好歹尽力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你总是这样……”江怀雪轻笑道:“满脑袋的教条,惯会苦了自己。”
“不苦。”裴书锦叹道:“能被人需要,就不苦。”
“……致虚极,守静笃,裴大夫有大智慧,我不如你。”江怀雪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手,又主动碰了裴书锦的酒杯,下巴微抬道:“裴大夫,人间行路难,愿你一世磊落,一身清明。”
裴书锦闻言愣了一阵,与他一同满饮了杯中酒,身后已经有些醉意的范榆田和杜仲又上来寒暄敬酒,裴书锦退了一步,隔着人望着江怀雪,他重新斜躺了下去,抬着酒杯不咸不淡地应付着来人,他那清亮而空灵的眼眸低垂着,像什么都看不见,却也什么都看得见。
第51章
江怀雪还在用药,不宜多饮酒,稍有了些醉意便先一步回去了,他们几人更是痛快宴饮了起来,还拉了平时相熟的管家下人一道,裴书锦不胜酒力,原本也想早些回屋,杜仲他们却偏拉着他喝酒畅聊,属实盛情难却,等到散席时,众人都喝得东倒西歪,尽是被下人拖着扛着回去的。
裴书锦虽然还能自己走道儿,但也有些头晕目眩,全身都困乏,回房路上就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胃里也难受,撑在院门上吐了老半天,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些。
醉酒果然是件受罪事,裴书锦长吁短叹,喝了些温水便想赶紧睡下,没想到却有人砰砰敲他房门。
“裴大夫,裴大夫!歇了吗?爷刚喝了些酒,头晕便睡下了,不长眼的丫鬟把醒酒汤搁在爷床头案几上的,爷这失手就给打翻了!手都流了血!几位大夫都喝得起不来身了,您赶紧去瞧瞧吧!”
裴书锦闻言只能起身,草草穿上衣服,又赶紧翻出药膏,随着下人就往摘星楼赶。
裴书锦也醉得够呛,好在夜风一吹,稍清醒了些,便不住拍着自己脸颊,好歹能振作些精神。
熟门熟路进了江怀雪的内室,只见屋里掌了灯,几个近前伺候的丫鬟仆人跪了一地,江怀雪正靠坐在榻上,手上草草裹了一层纱,看上去像是黑云压城风雨欲来,气氛压抑得很。
裴书锦知道江怀雪的脾气,怕他气性上来又为难这些下人,赶紧摇了摇头,让自己提起精神道:“我来替江公子看伤,没事的都快出去吧,莫在此碍事了。”
几个下人听见此话如蒙大赦,又见江怀雪没有出言反对,连声称是,一溜烟儿跑得比什么都快。
裴书锦走到近前,江怀雪这才动弹了,撑起身子笑道:“你倒会替我做主。”
裴书锦没有作声,赶忙打开药箱,强打着精神挑出一瓶药,扯开话题道:“这是徐康还在时留下来的三清透骨膏,用了仙鹤草和透骨草,配方珍贵,效用确实极好,我帮你涂了这个,日后不会留疤的。”
“徐康?”江怀雪不屑道:“那也是个别有用心的。”
“徐大夫虽有错处,但这药确是徐家的名药,平日千金难求,听说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夫人面容受伤后凝血祛疤用的。”
裴书锦蹲在床边,拉过江怀雪的手,那嫩白细腻的一双手,确实也抵得上许多富贵小姐的脸面了,那伤口虽然有半指长,但只是轻划了一道,并不严重,上面的血迹也早干涸,裴书锦见了便叹了口气,忍不住道:“我若是再来迟些,这伤口怕不是就自己愈合了。”
江怀雪见他打趣自己,手上一用力便将裴书锦拽了起来,凑近道:“我们慈悲为怀的裴大夫竟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许是江怀雪看不见,他这一拉,裴书锦与他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江怀雪只穿一件金鳞羽浪的里衣,领口松松垮垮地开着,裴书锦这一不留神站起身来,视线就居高临下就向那领口蔓延了下去,裴书锦脸上一红,只觉得醉意上涌,头更晕了,连忙退了一步,撇开脸应付道:“……玩笑而已。”
“坐下。”江怀雪拍了拍床榻,又拉了裴书锦一把,裴书锦慌乱之下也只能一屁股坐了下来,垂着头手忙脚乱地给江怀雪上药包扎,包好了便赶紧道:“手上没什么事,我便先走……”
“你着什么急。”江怀雪拉住他道:“萧县一别,也有一月了,晚间席上不方便说话,眼下无人,你就没什么同我说的?”
裴书锦闻言更紧张了,只觉得后背都开始冒汗,脑中更是不复清明,顾左右而言他道:“这、这趟回来……怎么没见江大哥?”
“……”江怀雪顿时就沉默了,片刻后爆发道:“裴书锦!你想气死我不成!”
裴书锦这才发觉失言,赶忙道:“我、我就是见你和江大哥形影不离的,这次回来没见他,怕你这段时间起居用药无人照拂……”
这话还算受用,江怀雪气性稍减,气鼓鼓地长呼了几口气,才别扭道:“逐星一直跟在我身边,许久不曾回家了,过年府里三催四请他也没回去,前几天家里人托说他祖父病了,又拿出些祖宗立法为难他,实在逆不过便回去了,正好和你们前后脚。”
“这样啊……”裴书锦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便又寒暄道:“你们这一月以来都好吧?年节也没见你胖些,反倒好像有些清减。”
江怀雪闻言顿了一下,又勉强扯出笑意道:“都还好。”
“你呢?萧县生活清苦,你又是个不知深浅的……”江怀雪说着便上手托住了裴书锦的脸,皱眉道:“瘦了。”
裴书锦让他这动作吓得一愣,身子僵住了,江怀雪那双修长的手,几乎能捧住他大半张脸,他刚喝了酒脸上正发着热,江怀雪的手却是玉一样凉,让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你身上味道好特别……”江怀雪说着话,人又凑得更近,气息都拂在裴书锦身上,他像是闻了薄荷后餍足的猫,在裴书锦近前浅浅呼吸着,裴书锦觉得自己清醒时应该扯开他骂他自重的,可眼下却像是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完全不能动弹。
“这些日子,你可曾想我?”
裴书锦闻言,心中一酸,他仔细打量近在咫尺的江怀雪,其实他的长相并不像江逐星那般剑眉星目俊朗得格外明显,但此刻那一双失焦的眼眸算得上含情脉脉温柔动人,肤色更是白得无暇,看着像是一尊完美的瓷器,略带血色的唇就像是白瓷上飘落的朱槿花瓣,脆弱又精致,他只一眼,便觉得万劫不复。
没有听到裴书锦回答,江怀雪皱了眉头,他拨开裴书锦耳旁的碎发,又低声道:“你走之前,就在这里,同我说的‘问心有愧’,是什么意思?”
裴书锦愣了许久,只呆呆地盯着江怀雪那灯烛掩映下略带血色的唇瓣,他像是入了魔,又像是醉糊涂了,冷静自持全然不复,他竟然倾身就蜻蜓点水似的覆住那柔软的唇瓣,低声道:“我是很想你。”
江怀雪也呆住了,他完全没在意裴书锦的答案还停留在第一个问题,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气翻涌,当下大脑混沌,这并不像他,只好似是再世为人了,江怀雪想笑,但是他却不会发自内心地笑了,只僵硬地牵动了嘴角。
江怀雪捧住裴书锦的脸就重重吻了上去,他早知裴书锦如同芝兰玉树一般清香,今日亲自尝过,才知裴书锦的味道、气息、触感,还有那柔软甜美的唇舌,比之今晚的佳酿还要甜美醉人百倍。
裴书锦已经彻底冲昏了头脑,那种令他浑身发热发软的醉酒之感像是重新席卷而来,他与江怀雪的气息彻底交融在一起,他睁眼看着身上的人,只像是大梦一场。
裴书锦让他吻到几乎断气,红着一张脸挣开,抱着江怀雪的肩不住喘气,眼角眉梢已红了一片,江怀雪搂着裴书锦的腰就把人抱到了床榻里,信手一挥,床边的帘幔层层覆下,只余红烛灯火映照着床帏内影影绰绰的风景。
第52章
昨日散席本就晚了,两人折腾到大半夜,次日一早都睡得昏沉,直到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下人询问道:“爷,晨起了吗?来伺候您洗漱了。”
敲门声断断续续,两人迷糊中被吵醒,裴书锦睁眼就发现两人正搂在一处,四目相对。
江怀雪先反应过来,高声应付道:“不用你们伺候,退下听吩咐便是。”
裴书锦心中稍定,这才感到浑身不适,宿醉后脑中昏沉也就罢了,身上也是难以言说地痛,想到昨晚之事,只觉得头痛更甚。
江怀雪摸索着裴书锦的脸颊,又凑了过来,清浅地落下一吻,叹气道:“我从前觉得看不见也并非是什么坏事,如今却只希望能好好睁眼看过。”
裴书锦倒是好好睁眼打量着眼前人,那皎洁面容上是几乎前所未有的温柔,他刚醒时还觉得脑中思绪繁复,这一下却觉得也没什么好纠葛的了。
裴书锦覆住江怀雪的手,只愣愣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江怀雪竟也有些忐忑,犹豫许久道:“你不高兴吗?……是不是后悔……”
“不期你我竟有今日。”裴书锦叹了一声,坦然道:“但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江怀雪闻言也愣了片刻,随后一把揽过裴书锦,将人拥入怀中抱紧了,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今儿是正月十五。”江怀雪另起话头道:“你没见过扬州城的上元节吧?我们一道去看看吧。”
“好。”
江怀雪又道:“一出门前呼后拥的反倒没了心情,逐星也不在,不如你带着我偷跑出去?”
“那怎么行?”裴书锦下意识反驳道:“你眼睛看不见,街市上人又多,我唯恐不能顾你周全。”
“你真是嫌弃我累赘了。”江怀雪语气颇有几分委屈,随后又悄声道:“忘了告诉你,其实自打入了正月,我的眼疾便见了起色,能感受到光影,眼前再不是一片漆黑了。”
“真的?”裴书锦这下有些激动,发自内心喜悦道:“你竟不早告诉我。两个多月前你颅内淤血就已见消,眼睛却迟迟不见起色,我还以为是哪里出了岔子!”
江怀雪揉了揉裴书锦的头发,也不自觉笑道:“再有几个月,等我好了,带你策马扬州。”
两人赖到日上三竿,在江怀雪屋后的暖泉池沐浴过,用了早膳,又拖拖拉拉收拾了一番,等到出门时已经快午时了,好在晚上的上元灯会才是最繁华热闹的时候,白天倒还有些闲逛的时间。
永明永兴驾车,直往扬州城内最繁华的街市而去。
扬州是天下闻名的销金窟,秦楼楚馆,笙歌丝竹,市井长街,商贾云集,但在这纸醉金迷之外,却也是水道纵横,山色湖光,十里春风,秀丽无边。
裴书锦自打来了扬州,已经过去八个多月了,但他几乎都在蓬莱别院,外出施针赠药也多在城郊,偶尔去城内置办些医书也无心闲逛,对于扬州的繁华胜景几乎是一无所知。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大夏百万疆土,扬州是当之无愧的皎皎明珠,南北通商之地,两淮盐运汇聚,处处喧嚣,夜夜笙歌,勾栏瓦肆鳞次栉比,其繁华富庶难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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