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叹气道:“我在江城呆了快十八年了,日复一日,实在没什么意思了,也不想再回去装孙子。我长大了,也快要弱冠,我想出去,哪怕……哪怕就是找不到,也算出去见世面了。”
裴书锦这才无话可说了,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他抬头看着一身意气的顾言,叹道:“是啊。天高地广,何必在这里坐井观天……”
第80章
顾言在裴书锦那里多住了一晚,但那一晚两人背对着,其实都没有睡着。
清晨天刚亮,顾言蹑手蹑脚起了床,临走前他在裴书锦床边踌躇了许久,低声道:“书锦,你能……”
裴书锦背对着他,看起来像是睡得很熟,顾言半天才叹了声气,背上包袱走人了。
顾言刚走,裴书锦就坐起身来,外面天光渐亮,屋里犹是一片昏黑。
裴书锦没有过多犹豫便开始收拾行李,以前他的东西就很简单,如今没了沉重的药箱,便更是简单,只有几件衣服,还有祖父留下的几本没来得及读的晦涩难懂的书和手札。
裴书锦收拾好东西,拖着一条不太便利的腿到了后门,时辰尚早,裴府的人都还未起身,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院墙,看不见三重院落,只有四方的天。
裴书锦拉开门就走了出去,他一路往城门而去,街上铺面大多还未开门,行人寥寥很是冷清,青石板上发出些许的潮味,远处民居已有炊烟开始升起。
裴书锦自回来后除了陪顾言坐了趟马车,还未这样正大光明走在路上。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他还年轻,他不能永远藏身在晦暗隐僻之地,他要行走在天光之下。
裴书锦腿脚不便,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城门,累得直喘气,好在顾言可能心中也有些犹豫不舍,一直站在城门口半天都没有动弹。
裴书锦远远看见了顾言,加快了脚步,略显慌乱,到了近前才喊道:“小言!”
顾言喜出望外地回头迎过来,两人握着手,百感交集,出了城门,上了官道,顾言才叹道:“书锦,我特别开心你能陪我……但是,此次一去,我也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我没什么本事,身上也不剩太多钱了……我怕自己会拖累了你。”
“小言,你说什么呢。“裴书锦握紧了顾言的手:“你也知道我在江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我们谋生之处吗?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比如今更差?”
顾言眼睛一亮,这才安心道:”你终于想通了!其实我本来就想带你一起走,可是怕你心软放不下裴府那个家,我又一直依赖着我爹,自己没本事让你日后衣食无忧……这才不敢带你走……”
裴书锦摇头笑道:“小言,我同你一样,十八年了,没有想过会离开江城。从前在江城,我也算是家世清白少年成名,可扬州一载,人生翻覆,刚回来时,身上都是伤,每块骨头都疼,腿也治不好了,这些日子以来不过苟且偷生而已。”
话说至此,裴书锦脚步慢了一些,旧伤隐隐作痛,他握紧了顾言的手,苦笑道:“我爹虽给我一方屋檐藏身,但与我已是形同陌路,而今我声名狼藉,惶惶如丧家之犬。你说,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吗?”
顾言是个嫉恶如仇的急脾气,只是听着想着都要气得吐血,顾言磨牙,恶狠狠道:“书锦!你行医济世一身清白!如今这样都是被歹人给害了!要是我,我非要去他江家杀人放火!大不了同归于尽!”
裴书锦笑容苦涩,神色疲倦:“蜉蝣撼大树,再执着于那些毫无意义,更不得解脱罢了……好在最难的时候已经过了,小言,我们走吧,以后再不提那些了。”
裴书锦说着气息微顿,眼眶竟湿了,顾言有点慌张,书锦虽然生性温柔,但并不脆弱,从小到大,很多事都一个人死撑,这么久了,他背负着那么沉重的往事,面对那么险恶的人事,从来没有哭过,今日却……
顾言手足无措,抬起袖子就给裴书锦擦眼泪,很快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动作一顿,试探问道:“书锦,你医术精湛,是有自力更生的本事的……却偏要留在江城受这么大的罪,让人戳着脊梁骨骂,难道你……你一直在等他来找你?”
裴书锦脸色骤然清白,他从没这么想过,他横遭劫难,虽然不是江怀雪亲自动手,可是他们也确实走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江怀雪在他心中早已翻覆,他不能……也不该……
可是,那便真的是他们的结局了吗?这样不堪,这样不甘。
他这几月闲来静思,往事历历在目,并非毫无相许真心。他可以接受江怀雪不够爱他,但始终无法接受江怀雪同他父亲一样刻薄寡恩见异思迁。
他好像确乎在等一个答案,他时至今日仍不懂真实的江怀雪,他犹记得江怀雪的通透睿智和清明仁义,那些也能都是假的吗?
好像不去全盘否定江怀雪,他自己也就不算一败涂地。
可时至今日,这些都再没了意义,他决意走出江城的那一刻,从前种种就该譬如昨日死,无爱无恨,方得长久。
裴书锦歇了口气,胡乱擦了一把脸,往事无可辩驳,他只是回望着远处模糊城楼,神色渐渐平静。
“我以后,再也不等了。”
第81章
顾言在意裴书锦腿脚不便,一路上走走歇歇,第七日才刚到京畿东清县,东清县毗邻京师,往来羁旅多在此歇脚,渐渐地也成了重要的经商易货之地,驿道驿站都比别处宽敞齐整一些。
两人在此吃饭歇脚,这里天南海北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夜里掌了灯,这边的人也不早歇,深夜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很是热闹。
顾言不爱看书,但最喜欢听人讲些茶余饭后的闲事,他们这一路上就听往来行人贩夫走卒说了不少,到了东清县毗邻京师,很多传言更是都与宫帷朝堂有关,顾言当成话本子,听得不亦乐乎。
最近京里的传言,照样还是围绕着二皇子瑞亲王和六皇子仁亲王的储位之争,听说皇上卧病,已经许久不曾上朝,六皇子此时离京赴江城查明舅父宁武侯之死,事属蹊跷,到处都有些流言猜测。
“要说这六皇子出京也真是蹊跷,皇上病重,你说万一有个不测,六皇子不在身边,那岂不是……”
一个满身绫罗的富商把玩着手里的羊脂玉,眯眼道:“啧,我看啊,这宁武侯本身就死得蹊跷,淑妃一派费尽心机才让宁武侯替了北大营都指挥使,加上淑妃长兄又统领御林军,这皇城内外都是淑妃娘家人,何愁六皇子……咳,现在倒好,宁武侯横死,六皇子出京吊唁亲舅……虽说这是应尽的人伦纲常,但是人一出京,那变数实在可多了去了……”
有人即刻皱眉道:“难道瑞党还有翻身之地?现在二皇子被禁足王府不得干政,自打慕靖南死后,瑞党大势已去,即使淑妃一派也折进去一个宁武侯,但毕竟有御林军统领方茂,皇城还是牢牢在握的……”
“方家起家最晚,论文治天下不如谢家,论富可敌国不如江家,论开疆拓土不如慕家,好不容易靠着淑妃和六皇子受宠才能在当朝捞得些肥差,对那三大家族积怨已久,按理说,这三家是不大可能站在仁党一派……”
“话不好这么说,江家主府远在扬州,且当家人远离朝堂已久,虽然金银如雪富甲天下,但总归少了些权柄……谢家三代是当朝重臣,深谙君臣之道,谢如林丞相的城府哪有人看得清,自打二皇子被幽闭,谢相可是一次也没有上奏求情过,后来皇上病重罢朝后,谢相也告病了,当朝谁又能摸清他老人家的心思……”
“不过听说谢相次子兵部侍郎谢之寒倒是与慕家往来密切……”
顾言闻言,眼睛一亮,竟有些激动地问:“慕家……是开国功臣横扫天下的慕谦大将军吗?!我从小就看他的话本!”
有人伸长手臂拍了拍顾言肩膀,笑他:“小兄弟看来是鲜少往来京城吧。慕谦老将军确实是我朝不出世的英雄,开国元老,南征北战,开疆拓土,位极人臣,他的事迹街头巷尾的蓬头稚子都知晓。只可惜五年前老将军病逝于西征凉川的途中……当真是一身功业可歌可泣。”
“慕家现在掌家的是他两个孙子,怎可惜二人政见不合,于储位问题上意见相左,慕云深是仁党的肱骨,慕靖南是铁打的瑞党……”
突然有人拆台道:”快拉倒吧,现在慕靖南都死了,说那些还有啥用……”
裴书锦本来一直坐在顾言身边晃神,听到慕家的事不由得抬起了头,眉头微皱,从今年年初他就在梁川和江怀雪那里听到这些名字,如今大半年都快过去了,朝堂的漩涡中心竟然仍是他们。
顾言听得认真,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听你们这么说,瑞党确实是没什么胜算了啊……六皇子的大舅又统领御林军,淑妃伴驾,即使皇上有什么不测,江城距京师不过五百里,急召六皇子,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出两天就能赶到了啊……”
有人喝了一口凉掉的茶水,悻悻叹气道:“或许仁党和淑妃都是这么想的吧,毕竟仁党口口声声说六皇子“忠孝仁义”,亲自彻查宁武侯暴毙一案才能彰显拳拳孝心啊。”
“哎……六皇子尚且年少,方家来势汹汹,有朝一日外戚干政,岂能有好?”
“快别提了,自打慕靖南被仁党以莫须有罪名害死后,北大营一片哗然,军心生变,后来宁武侯接管北大营,始终不能服众,不足一年宁武侯暴毙,现在由副指挥使薛穆暂领大军,可这始终也不是个办法……北大营是京师屏障,也是我朝三大营中的精锐,一旦外邦入侵,北大营群龙无首……后果不堪设想啊!”
大家越聊越绝望,无一不捶胸顿足,一片感叹声顿时此起彼伏。
“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啊!”
大家正沉溺于忧国忧民的气氛中捶胸顿足地叹息着,嘈杂人声中突然夹杂了”吱呀“地开门声,还没待人们反应过来,突然泼天一阵石灰粉飘扬,后院顿时尘雾弥漫,呛得众人止不住咳嗽。
楼上不知何处传来人声:”深夜聒噪,扰人清梦!”
话一说完,人就消失无踪了,等尘雾散去,众人已是咳得精疲力竭,连眼睛都睁不开,哆哆嗦嗦骂人:“妈的……哪来的泼皮,别让大爷逮住……”
裴书锦和顾言也不能幸免于难,顾言耳力过人,听到声音多少有一点防备,裴书锦就不行了,眼睛都进了一点石灰粉,顾言着急地把人半搂半抱弄回房,又吹又擦地弄了半天,裴书锦眼睛都红成兔子了,才勉强泪眼朦胧地睁开点眼皮。
顾言也气得骂:“这什么人啊,我听着像三楼东厢房的声音,要是让小爷知道了,非要拿这石灰糊他一脸……”
“小言……”裴书锦无奈劝道:“人家说得也对,我们深夜谈话是吵到别人了,况且也不该妄议朝政,让有心人听去了,搞不好有无妄之灾……”
第82章
隔天一清晨,天刚见白,裴书锦便起身打点行装准备赶路,东西收拾差不多,又叫顾言起床洗漱,两人准备出门时却忽然听闻外面一阵嘈杂喧哗。
此处鱼龙混杂,他们本也没太在意,可是外面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夹杂着不小的惊呼怪叫,甚至还有隐隐哭声。
这下他们也觉得不对劲,打开门一看,人群聚集一处,面色皆是古怪。
裴书锦皱起了眉头,拍了顾言一下,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房檐。
驿站的差役正在将房檐褪色的红灯笼摘下来,一楼几乎所有的沾红的地方都裹了白布,其它楼层也在紧锣密鼓地布置着。
顾言和裴书锦看到昨夜一起闲聊的几人,赶忙挤入人群,紧张地指着驿站里满目的白布问道:“我们就睡了一晚,这是怎么了呀?”
“咳。”有人摇头叹气,低声道:“皇上昨夜驾崩了,天下素缟,京师封城三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两人面面相觑,皆是震惊,谁能想到,国丧这样的大事儿竟然好巧不巧让他们赶上了。
昨夜大家还在兴致盎然地谈论着“仁瑞之争”,顾言不由得疑惑:“皇上驾崩,那储位一事……”
有人“啪”地一声拍着自己的手掌,啧声道:“朝堂之事真是瞬息万变,小伙子你可不知道,今夜凌晨集贤院起草诏书告示天下,依先皇遗诏,传位于二皇子瑞亲王!”
顾言更加惊诧了,质疑道:“这怎么可能?淑妃伴驾,其兄方茂统领御林军……仁党怎么都不该一败涂地啊……”
“这可就太他娘精彩了!”说话那人遏制不住的兴奋,拍着手道:“你知道吗?慕靖南死而复生,领着北大营两万精兵夜闯京师,打着‘肃清宫闱,革除奸党’的旗号,昨夜将方茂统领的御林军全数制服,方家包括淑妃在内都已经收押大内了!”
顾言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结巴道:“这……虽然瑞党拥立二皇子,但是皇上的心意呢?瑞党……真不是造反吗?!”
“嘘!”那人赶忙示意顾言禁言,摆手道:“别瞎说,现在木已成舟,管它真相是什么呢。依照集贤院的诏书看,太医院提点给谢相之子谢之寒递了密函,自皇上病后,淑妃在皇上药内屡加五石散,才导致圣上久卧床不起,最终药石无医!”
“等等!”顾言赶忙问道:“那慕靖南死而复生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也太扯了吧?!这比话本还离奇……”
那人说到激动处,一击掌,感叹道:“要说这那可就更精彩了!都是慕云深啊!深不可测!慕云深其实和慕靖南一样,都是瑞党肱骨。只不过慕云深一直以来都在为仁党出谋划策,骗过了所有人,谋取了仁党的信任,甚至和他弟弟联手演了一出戏,假装大义灭亲,亲手弩啥慕靖南。结果呢?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慕靖南假死使得仁党放松警惕,慕云深使了一出绝佳的反间计,将淑妃一众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最后时机坐阵皇宫,与慕靖南里应外合,将仁党一网打尽,拥立新帝即位!慕家的功勋真是要顶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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