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锦一看,那些人使的竟是官刀,服秩也有些眼熟……
来人披坚持锐,光是那阵势就把那一家人吓得面如土色,举着手哆嗦道:“官爷,我们可是良民,是这庸医误人性命……”
刘大娘和他们推搡撕扯一番,头发凌乱,犹不忿地喊道:“一派胡言!夜里你爹中风惊厥的时候你当邻居们都耳聋眼瞎呢?裴大夫天没亮就跑半个时辰来出诊,你爹眼下能活命合该给裴大夫磕头的!这么仁义的人你们都要讹诈,一家良心都坏了!”
眼见又要吵成一团,突然有人掀开帘帐下了马车,因那盛气逼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去,裴书锦背对那人,后颈发凉,看着眼前护卫身上眼熟的服秩,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江怀雪信步而来,一袭白衣胜雪,衣摆袖口皆是金线滚边,外罩通体雪白的狐裘,腰间靴面以白玉为配饰,从头到脚不染纤尘,这等贵气在扬州最奢靡的销金窟都难得一见,何况这样的穷巷陋室。
这些人多是只认罗衫不认人,一见江怀雪的阵仗打扮,大气也不敢出,江怀雪走到裴书锦近前,面容平静,毫无预兆地就从护卫腰间抽出刀来,转手翻覆之间刀柄便重重击在拽着裴书锦衣服那人胸口,那人捂胸连连后退,江怀雪才翻起眼皮淡淡道:“什么人也敢碰,断他一只手。”
江怀雪俯身抱起裴书锦,裴书锦白着一张脸犹在失神,只听一声惨叫,江怀雪的护卫竟毫不犹豫就折了那人一只手,裴书锦听着那哀嚎声心中都跟着一紧。
江怀雪的人一脸肃杀,连犹豫都没有便下此重手,吓得那一家人脸色惨白,围观的邻居也推搡着一退再退,皆是噤若寒蝉。
断手那人顷刻躺在地上,哀嚎声像是杀猪一般可怖,刚缓过气来便叫骂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还要杀人不成?!我叔父是驻燕山卫的百户……”
“当家的!”他媳妇推开护卫哭嚎着扑过来,哭喊咒骂道:“官商相护,草菅人命啦!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啦!”
“儿啊!你的手……你们这些恶霸,干脆杀了我老太婆,我今天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护卫很快就把他们制住,江怀雪置若罔闻,一把抱起了裴书锦,裴书锦顿感芒刺在背,甚至无法正眼去看他,可现在众目睽睽他不想再做纠缠,且经此一闹,腿上疼痛抽搐更甚,疼得他冷汗直冒,也根本没有力气反抗。
江怀雪把裴书锦抱上马车,回身道:“押这些刁民去官府。”
本以为就此能罢休,谁料那不要命的一家子看出江怀雪没有杀心,全家私语两句,竟然合力推开护卫,二话不说就抱住了江怀雪的马车轱辘,扯着嗓子喊:“快来看啊,庸医草菅人命,豪绅恶霸鱼肉百姓,沆瀣一气,没有天理王法啦!”
江怀雪不是有耐心的人,有些背景名望的人他都说收拾就收拾,何况这样一家泥腿子,江怀雪捏死他们和捏死蚂蚁一样容易,裴书锦怕他一时冲动,破天荒主动开口道:“……别伤及性命。”
江怀雪竟然掀开帘帐,四下打量,轻笑道:“我又不是惊云楼,我可没那么狠,溅自己一身血,也够晦气的。”
“什么意思?”裴书锦微微皱眉。
“楚怀璧的人就在暗处。”江怀雪摩挲指间戒指,轻笑道:“他们可没那么多小惩大戒,动手就要见血。若是刚才真有人危及你的性命,顷刻便会身首异处。”
“当然。”江怀雪视线一转,看着裴书锦道:“你现在挣扎呼救,他们说不定也会出来结果了我。”
裴书锦是知道楚怀璧早前就派了人暗中保护回春堂的,可是自从除夕后已经许久未见楚怀璧了,他都不太相信有人竟会随身护卫他。
裴书锦没有作声,那家人还拦着车叫喊,护卫来问江怀雪,做了一个重手毒打的手势,江怀雪摇了摇头,竟然指着那一家中的两兄弟道:“你们两个,是兄弟吧。”
那家人白眼看他,喘着粗气,并不回答,江怀雪差人拿出一个随身箱子,一掀开,竟是满当当的金叶子,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口吻淡然道:“一炷香之后,你们兄弟两个,谁能站着来找我,这钱就是谁的。”
“呸!”断手那人恨恨道:“你这恶霸,以为我兄弟还会听信你的鬼话?!”
江怀雪随手抓了一把金叶子,扔到他们身上,轻笑道:“我说到做到。”
江怀雪说扔就扔,那一家人眼看金叶子四处飘飞,急得嘴角抽搐,红着眼抢夺起来,老大看向断手的弟弟,已然目露凶光,只和媳妇对视了一眼,斗大的拳头便朝着自家兄弟砸去,老二的媳妇一看,急红了眼,拿了旁边地上的棍子就向老大砸去,老大媳妇又扑上来,两个女人也厮打在一起,只剩下一个老太急得在一旁跺脚嘶喊,最后看不过上去扑在老二身上无力地捶打着老大。
老大怒喝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拿了钱还能不给你们花吗?!”
“我呸!你是什么狗东西,爹就是让你气的,非要分家要祖宅!让你拿了钱,还不把大家祸害死!”
“别打了!别打了!干脆把我老婆子也打死吧……”
对于江怀雪来说不值一提的金钱,但却让一家五口顿时自相残杀闹成一片。
裴书锦只是感到心凉,不想再看这些,低声道:“差不多可以了。”
“好。”江怀雪竟然从善如流,又捉了一把金叶子撒下去,挑眉道:“我看你们是难分胜负啊,拿去看看伤吧。”
几人撒了手,又去抢夺金叶子,江怀雪目光转到人群处,对着刘大娘勾了勾手指,刘大娘忐忑地指了自己好几次,才确定叫得是自己,有些不安地走近了,江怀雪把箱子递出去,随意道:“剩下的都拿走吧,裴大夫赏你的。”
江怀雪说完就放下了帘帐,朝车夫道:“回西泠园!”
第97章
“善心也要分人,很多人是不值得的。”
裴书锦与江怀雪对坐在马车中,江怀雪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就略显疲惫地往后一靠,没有再说话,四周顿时静悄悄的,只有车辙驶过路面的声音。
今天的江怀雪看起来稍微正常一些,或许也只是看起来。
裴书锦很难说今天之事他会感谢江怀雪,他对江怀雪已经很难有这种感情了,恩怨难分,他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怀雪……
江怀雪就如同他的腿伤,时不时就会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将人折磨得精疲力竭,也可能一辈子都会如影随行……
上次的事不过月余,却已经有些模糊了,裴书锦也哭过闹过,挣扎过抗拒过,他现在想来都觉得离谱,他印象中自己不是有这些情绪的人,哪怕遭受大刑时都还算冷静自若,可是对上面目全非的江怀雪,他是那么无望。
但他现在已经不想再有这种多余的感情了。
“……你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
两人静坐得好好的,江怀雪却突然出声,倾身凑近了些,眉头也皱了起来。
裴书锦捏着坐榻,额上隐隐见汗,他倒是没想到江怀雪会这么观察入微,这腿疾发作起来如遭挫骨之痛,在回春堂时便犯过几次,他每次咬牙强忍,最多服些镇痛药,一直也没有让人发现过。
“……是腿疼吗?”
江怀雪凑近了,看着裴书锦的左腿不自然地微屈着,甚至有些抽搐,他立马上手将裴书锦的腿放平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按揉了两下。
“啊!”裴书锦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气,流着冷汗道:“不、不要动……”
江怀雪脸上淡然之色褪去,眉头立刻拧了起来,手足无措了一会儿,看裴书锦疼得嘴唇都是青白的,他跟着急道:“药呢?有药吗?!”
“药箱摔了……”裴书锦艰难道:“药都没了……”
“那你告诉我,需要什么药,我马上叫人去买!”
“马钱子,土鳖虫,川牛膝……”
裴书锦入冬以来腿疼没有及时医治,一直拖到现在,加之今日凌晨奔波受风,竟然前所未有地严重,连着脊背处受过伤的几处地方,都像是骨头缝里钉钉子,疼得他呼吸不稳,连话都说不全。
“我也是糊涂!”江怀雪咬唇道:“你现在这样子怎么给自己看病!再忍忍,西泠园有大夫有药房……”
裴书锦这病发作起来一时半刻不得歇,疼得他紧咬着牙关,还是眼前一黑向前栽去,江怀雪急忙接住了他,搂着人一摸额头,一手的冷汗,整个人冷得像是从冰窟窿捞出来的。
江怀雪连忙把自己的狐裘脱下来裹住裴书锦,又把暖炉放在他腿旁,他看着裴书锦疼得把自己的手都扣破了,连忙掰开他掌心,让他捏住自己,着急道:“怎么会这么严重……你这样不行啊!”
“永宁,把我的川穹散拿来!”
江怀雪朝着车前喊了一句,很快就有人递来一个药瓶,犹豫着:“爷,这药……”
江怀雪夺过药瓶,赶忙取出一粒药丸道:“快把这个吃了,镇痛的。”
裴书锦只鼻尖闻了一下,就哑声道:“这不是川穹……”
“我还能害你吗?”江怀雪急道:“这是我自己吃的,不信我吃给你看!”
江怀雪二话不说就吞了一粒,又塞给裴书锦一颗,裴书锦竟然下意识囫囵吞了,心里却想,江怀雪害他的时候,也并不少……
“很快就好了。”
江怀雪让裴书锦躺在车内软榻上,裴书锦初时疼得还僵硬到无法动弹,只熬了一柱香的功夫,就觉得身体开始软了下来,痛感渐渐钝化,脊背和左腿甚至能够弯曲……
这药功效竟如此之强!让人有逃出生天之感……
裴书锦心中正有些疑惑,便觉得随着身体酥软,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眼皮沉重,一时之间困倦感袭来,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便疲累得沉睡了过去。
第98章
裴书锦醒来时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大有缓解,只是脑中沉沉,他甚至拍按了好几下,仍觉得有些混沌。
江怀雪正在送大夫出门,一个老大夫叮嘱道:“一定要按时服药针灸,不可过分劳作。他这旧伤很是严重,都不止是腿,脊背脏腑都曾有损,全靠现在年轻,还扛得过去,如果不精心保养,莫说老了受大罪,犯起病来很受折磨的……”
江怀雪一直听着大夫讲,把人送出门后脸上的神色就显出了沉重,他回身到了床边,发现裴书锦已经醒了,有些意外道:“醒了?还疼吗?”
裴书锦摁着额头,只觉得头晕脑胀,思绪不清,他看着江怀雪,匪夷所思道:“江怀雪,你那药里又有什么?”
江怀雪避而不谈,在他腿上垫了暖垫,又放了手炉,扯开话题道:“大夫说你腿上的上要细心保养,以后不可过于操劳,冬天尤其难过,万不能着凉……”
“……你装什么假慈悲?”裴书锦看不得他这幅样子,他不知道那药有什么副作用,只觉得脑子疼,心绪也异常烦躁,全然不复平日冷静克制的模样,冷笑道:“我现在这般又是拜谁所赐?”
江怀雪却难得好脾气,只抚着裴书锦的腿,愣愣道:“会治好的,我会帮你寻遍天下名医……一定可以治好……”
裴书锦只觉得他好笑,江怀雪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次相见,面目态度判若俩人,他难道觉得裴书锦还会吃那打一巴掌再给个枣的伎俩?
裴书锦狠狠扣着自己的掌心保持清醒,竟对江怀雪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怨毒。
“……你以为你欠我的只有一条腿吗?”裴书锦一反常态,看着江怀雪这幅假惺惺的面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汹涌的怒意,竟然一把拉下了自己的衣服,撩开长发,背过身指着自己,咬牙道:“你看到了吗?!我现在是什么模样?十个月了!我时常还会做噩梦,梦里自己还是那副血肉模糊的样子,像一摊烂肉一样陷在泥淖里!五月的天气,满屋的血腥味,腐肉化脓,烂掉的皮肉剜下一层又一层,疼到锥心挫骨,恨不得立时死去!”
江怀雪脸上血色尽褪,他抚上裴书锦的后背,外头天光正亮,他这才看出那原本白嫩的脊背上交错了多少狰狞白痕,他仿佛能看到十个月前那是何等惨烈的折辱。
江怀雪不可抑制地发抖,他那清亮的眼眸布满了红血丝,面容青白,像是一只修罗恶鬼。
裴书锦头痛欲裂,情绪激动,但身上并无任何力气,额头都是虚汗,他眼睛空洞,泪水却不自觉地落下来,强撑着喃喃自语道:“皮开肉绽,筋骨碎裂……何况不止这些……远不止这些……声名尽毁、侮辱谩骂、像过街老鼠一样活着……我自己都厌恶自己……”
“别说了……”江怀雪一把抱住裴书锦,颤抖的手胡乱给他穿起衣服,语无伦次道:“求你了,别说了……”
“江怀雪……”裴书锦用尽最后的力气拽着江怀雪的衣领,声音嘶哑恍若泣血:“你的愧疚来得太晚了,只会让人觉得虚伪……”
江怀雪一把将人压到怀里抱紧,两个人身体皆是僵硬战栗,呼吸凝滞,神色空洞,像是两具残破的人偶,江怀雪伸出手好半天才理顺了裴书锦一头青丝,他攥住不住发抖的手掌,声音僵硬而阴冷,不像是一个活人。
“我会帮你报仇的,伤害过你的人都要死,都要死……”
第99章
裴书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药物的后劲儿过大,他情绪又反常激动,发泄了一阵便彻底晕了过去。
裴书锦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见暮色,人已经在回春堂了,他盯着熟悉的帐顶,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甚至觉得白天发生的一切皆像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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