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3
水宴睁眼,视野一片银白。
她未着寸缕,脖子以下全泡在水中,源源不断的灵气渗入肌理,断裂的经脉和破碎的根骨已愈合八分。
目不能视,耳力便提升不少。听到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水宴顿时有些慌,抬手掩在胸前,怒斥:“什么人?站住!”
脚步停下。
水宴正要把人遣退,听到记忆犹新的平淡语调:“是我,顾润。”
刹那间,脑子跟着视野白成一片。
水宴的心怦怦直跳,她不知如何是好,行礼行不了躲又躲不掉,整个人僵在原地。
顾润看到那张俏丽的脸染上红霞,一向四平八稳的她难得有些失语。斟酌片刻,道:“你我同为女子,这里是我寝宫,再没别人,你不必如此拘束。”
此话并未见效,水宴还是张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虚虚望过来。
顾润半蹲下身,屈指一勾,水宴立刻不受控制地漂了过来,她的双臂僵硬挡在胸前,感受到一双温热手掌贴到脸上。
“万净池的水可以化解体内天雷余威,我见你命悬一线才把你带回。你的衣物是天雷离体所毁,我已让人到碧虚御府去取,你若不适,也可先用我的衣裳蔽体。”
说话间,水宴感觉到顾润指腹在自己眼尾轻轻捻了捻,眼睛顿时痛痒难耐,有什么细长东西滋滋响着被拔了出去。白光淡去,顾润那张清艳端丽的脸在眼前放大。
距离太近,水宴甚至能看清对方眼帘一簇一簇的浓密睫毛。
“能看见吗?”顾润轻声问。
水宴僵硬地点头。
待顾润松手,她立刻沉下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浮在墨绿池水里盯着对方。
顾润看得好笑,问她:“伤势如何了?”
恢复得差不多了。水宴刚要说话,张嘴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泡泡,她忙闭上,在水里点头。
顾润:“……”
她背过去坐定,指向岸边衣物:“穿上,起来说话。”
水宴不敢违抗,顾润给她的是一身雪白里衣和玄色外袍,天衣司印结完好无损,显然是崭新的。
……非裙裾,她是不是就没有女装。水宴回忆起几次碰面,对方次次着男裳。
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结束,顾润听到水宴细如蚊呐的声音:“我好了。”
她回头,看到水宴别扭的站在岸边,自己的衣服穿在对方身上略显宽大,衣领勉强合拢,露出小片雪肤。
顾润瞥见她锁骨下方那朵花,眉头微锁。
“你的本体,我总有些眼熟。”
见她走来,水宴手足无措愣在原地。
顾润抬手,食指点在水宴额头。
“别动。”
水宴只觉额间一凉,识海瞬间翻腾,如置身于惊涛骇浪中,毫无反抗之力。眼前一片模糊,不能视物,正惶恐,耳畔突然传来击罄撞钟声!
眼中混沌瞬间褪去,她置身于广袤天地,诵经击鼓梵音入耳,高处白鹤祥云振翅飘忽,身侧人鬼妖仙络绎不绝,皆沐浴金光席地而坐,仰头便是满天神佛。
上三十三天,佛界,万佛朝会。
……奇了怪,我明明不曾来过,为何这样熟悉?
水宴模糊思索,却得不到答案。
在浑厚低沉的号声中,真佛现出法相,身后火焰圆光乍泄,普照虚无天。他低垂慈悲目,一手持珠一掌抱诀,娓娓谈经讲法。
佛陀罗汉分列两侧,各界香客端坐正中,自真佛脚下向外延伸数里,人海茫茫,无边无际。
佛客之间以上天河为界,泾渭分明。两岸薄雾氤氲,水宴在客座首席看见了顾润。
她穿着水烟色广袖宽袍,满头青丝被素簪挽起,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手握念珠,垂眸聆听佛法,一丈之外便是缓缓流淌的上天河。
须臾,摩诃迦叶自真佛身侧飘然而下,手执玉壶落在顾润案前。二人稍作寒暄,大迦叶提壶斟茶,斟到一半忽停了动作,悠悠轻笑。
顾润循他视线望去,见茶杯之中忽生出一朵花,浮在青绿茶水上微微晃荡。
她不解:“何处来的优昙婆罗?”
大迦叶手持佛印,笑对曰:“真空妙有,妙有真空。因缘结就,不问去留。”
……水宴听得云里雾里。
顾润却是盯了那优昙婆罗片刻,莞尔:“受教了。”
她轻轻掸指,那优昙婆罗便与茶水裹作一团落进了上天河之中。
茶水进了上天河,却未融入河中,依旧裹着那那优昙婆罗,如有形之物顺流而下。
顾润只淡淡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
那团抱茶优昙婆罗在上三十三天时停时流,两千年后落进天源碧海,流入往生天河。因沾了顾润指间微末灵气,竟孕出灵胎,又经一千八百年,修出人形。
是时,有浩荡天雷劈落碧虚御府,还碧循声而来,看到了天河主流岸边刚刚脱胎历劫、位列仙班的懵懂新神。
还碧知是天意,将少女纳入门下,取名水宴。
神识又是一阵剧痛,水宴茫茫回神,看到顾润收回手,对方脸上一片恬淡,似有所悟。
“缘是如此。”
凌霄殿外。
天阶上有人信步而来,两列天兵跪地相迎:“见过太子殿下。”
顾润含笑顿首,入到殿内。
庄严大殿空空如也,仅金玉銮台之上坐着一人,身形高大,华贵长袍逶迤铺满龙椅。他举着奏折,相貌被挡了八分,听到脚步后,掩在广袖里的手微微下挪,露出一双古井无波的眼。
顾润撩袍跪地,朗声叩首:“儿臣拜见帝父。”
霖天帝将奏章扔回案几,随意抬手:“我儿免礼。”
顾润起身,抬头遥遥仰望天帝。
“何事?”霖天帝闭目,伸出一指揉摁眉尾。
“禀帝父。月前朝会后,阿难尊者前来拜访,目犍连此番救母大闹幽冥地狱被拘,按律应受极刑。尊者寻酆都大帝未果,得地藏菩萨授意,来我处说情……”顾润讲到一半,被顾霖打断。
“顺水人情,你下旨做了就是,不必报我。”说着点了点案几上那厚厚一摞奏章,“还有这些琐事,你既已有定夺,何必多此一举,非要我过目。”
顾润有些无奈:“帝父,儿臣已经尽力不来叨扰,实在是帝父频频下界,文书才堆积如山。”
霖天帝冷哼:“你少来责备我。”
顾润再度作揖:“儿臣不敢。”
她拜也拜得不卑不亢,霖天帝投来一眼,忽道:“修为可有突破?”
顾润轻轻摇头,苦笑道:“不曾。”
霖天帝叹气:“你在仙尊天阶,滞了快一万三千年……”
清风入殿,珠帘相撞,帷幔香雾飘如碧波浅浪,辉宏又寂静。
顾润垂首不语,长久的沉默后,霖天帝神色略显困倦:“六界政务,让烽儿与你分担些,他性端稳,有你两分风采。青归孱弱乖戾,难堪大用,不必为他耗费心力。平日莫一门心思扎在军政事务,闲暇时多加修行巩固,你身系六界命数,容不得丝毫懈怠……罢了,这些话我都说厌了。你无事便退吧。”
他下了逐客令,顾润跪地拜辞,正要起身,又想起一事:“四千年前,儿臣曾到虚无天聆听佛法,机缘巧合点化了一朵优昙婆罗,现下她已修成神君。虽年纪尚浅,但秉性纯洁,儿臣有意栽培她……”
霖天帝顿时睁眼,目光如炬:“是男是女?”
顾润微怔,反应过来又失笑:“是位女仙……帝父勿虑,儿臣知道自己身担重任,不敢妄动凡心。”
霖天帝屈指敲着扶手,点头:“如此,你自己衡量。”
顾润叩首,方退出凌霄殿,又被霖天帝唤住。
“润儿。”
顾润停下抬头。
霞光映透大殿,在她身前落下道纤细修长的影子,只差一点便能触到白玉銮阶。
父女二人视线遥遥相接,霖天帝眼皮半敛,轻声道:“你须时刻谨记,自己该做什么……也莫忘了,为父要做什么。”
顾润面色肃穆,远远朝着金銮台上高大孤寂的天帝稽首叩拜。
“儿臣……片刻不敢忘。”
霖天帝点头,一挥袖,凌霄殿大门在她眼前缓缓合上。
平三十三重凌霄天,是天帝起居之所,也是接受六界朝拜的凌霄殿所在。平日守卫森严,无诏不得近殿。
水宴是头一回上来,远远瞧见那掩在漫天彩霞里金碧辉煌的宫阙楼阁,下方的青玉台阶薄雾笼罩,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据说足九千九百九十九道。两侧站满虎视眈眈的护卫神兽,个个鹰视狼顾,望之令人胆寒。
她紧了紧肩上狐裘,望向身前高耸入云的擎天巨柱——封神榜。
榜柱自下而上颜色由深变浅,镌刻的仙神名讳也自密渐稀。水宴散开神识,找了一炷香,在第三节 “神君榜”末端,看到自己泛着黯淡黄光的名字。
神君黄阶,和新得的令牌一样。
她的修为不够,神识越往上越难控制,不多时额头开始沁汗。
好在“仙尊榜”上空空荡荡,水宴很快在最顶端看到一个泛着厚重金光的名字。
顾润。
这个名字之上便是“神尊榜”,榜上只存三人,也是如今六界之中,仅有的三位神尊。
水宴的注意力又落回顾润名字。她当真优秀得一骑绝尘,仙尊天阶里,其余三人均与之相隔甚远,只她孤零零地、无限贴近上层。
顾润,法号延华仙尊,年两万七千余岁。天帝长女、六界储君,惊才绝艳,当世无双,乃神尊境下第一人。今主战、主律法、掌军、掌政务,全权在握,待继大统。
一串冗长的头衔在记忆里闪过,可水宴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双温和沉静的桃花眼。
距那日顾润送她回碧虚御府已有数月,虽然同在平三十二天,但一东一西难以碰见,据传当今霖天帝放权放得厉害,是以六界诸事都由顾润一人操持,可谓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还碧曾递文书,想把水宴继任水君一事定下,却未得回音。
她见水宴时常望着洄颂神宫方向出神,以为对方是在担心君位落空,宽慰道:“你是殿下点化,她与你有前缘在,不会不管你,静待便是。”
水宴没有辩驳,她没有想继任之事,自那日被顾润唤起前尘旧梦,她脑海里便只剩下了顾润。
除她之外,水宴都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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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化用了两个佛教典故,一是大迦叶(摩诃迦叶)拈花一笑,二是目连救母。均有改动。
第26章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4
那日在碧虚御府分别,顾润对她说“静心修炼,来日方长”。
也不知来日是何日。
水宴尚自失魂落魄,忽闻背后破空声,她忙侧身半步,一道金光擦肩而过,重重甩在了封神榜上,溅落满地花火。
她惊惧回首,来人收起金色长鞭,是个十四五岁矜贵少年,如花似玉的脸蛋微微扭曲,目光满是嫉恨。
水宴有些诧异,她平日深居简出,自认不曾得罪过人(除了赤峰),眼前这位小仙君来者不善,神色像与她有血海深仇。
“你是何人?”水宴蹙眉。
木青归冷笑,仰视她:“你的债主!”
说着挥鞭又是一记,水宴看出对方修为在自己之下,但那根金鞭不似俗物,她不敢托大,祭出宝剑欲挡,鞭势却硬生生停在半途。
她看着那个凭空出现的熟悉背影,心跳顿时乱了方寸。
顾润单手握住金鞭,狠狠往怀中一拽,木青归瞬间摔了个趔趄。
“气性狭小,睚眦必报,我平日是这样教你的?”她面沉如水,隐隐动怒,“果真是对你太娇纵,给你护体的打神鞭,倒让你拿来逞威风。”
木青归一口银牙几欲咬碎:“我没错!是她先冒犯我的!她盗我飞升造化,打她一顿出气有何不可!我堂堂天界三殿下——”
“还不闭嘴。”顾润的脸色彻底冷下来,木青归知她生气,不甘地抿唇,眼眶绯红。
水宴听得心里一咯噔,方知眼前少年就是传闻天帝三子里,修为最差、脾气最大的木青归。
对方一口一个“盗贼”“债主”,桩桩指向天源碧海的飞升机缘。
她顿时尴尬,虽是无心,但自己确实夺了顾润为其弟准备的造化。
“相柳,把三殿下带回凌云堂,让他把案上的所有奏折誊抄做注,亥时之后,一本一本给我解释缘由。”顾润冷声道。
立在一旁的男子作揖:“是。三殿下……”
“我自己走!”木青归恶狠狠道,经过水宴时抬头瞪去一眼,传音。
贼妇,这事没完。
水宴朝他做了个鬼脸。
我怕你哦。
再回头,顾润用一种难言的表情看她。
水宴结巴道:“怎、怎么了?”
顾润缓缓道:“不要在比你修为高的人面前使用传音,会被听见。”
水宴:“…………”
她的脸腾一下变红。
顾润面色并无异常,她垂眼,轻飘飘将此事揭过:“伤势如何了?”
水宴行了一礼:“都已痊愈,谢殿下挂怀。”
顾润点头:“你化灵胎时未得滋养,根骨欠佳,要多巩固。不求突破,但求康健。”
水宴称是。
“青归自小由我抚养,由于……”顾润停顿片刻,略过原因道,“我对他很是溺爱,他也有些无法无天,冒犯了你,我会带他登门赔罪。”
水宴听了,嘴快过脑子:“几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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