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指节轻轻敲在额头,一个平日没有人敢碰、也没有人能碰的地方,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顿时瞪圆了。
倪霁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捂着额头,面皮涨得通红。
她现在倒是真想下去躲一躲了。
半丈远的谢家主眼睛瞪得几乎脱框,一脸见鬼。
老三素来不喜旁人近身,这回她自己干了什么?谢家主反复回想着刚刚那一幕,又琢磨起两人间那些乍一看有些古怪的眼神,心里终于回过味儿了——这两人莫不是……老三是不是……还是小云儿啃了窝边草?
谢家主想得入神,全然没发现她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向她投来了狡黠的笑容,而她挚友万年不变的眼神多带了几丝歉意。
闻世芳轻咳几声,虽然她这位老友定然会察觉到什么,但现在可能是有些快了。
身侧,方才还抑制不住傻笑的剑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神色紧张。
闻世芳微微摇头,“无事。”
倪霁顿时拉长了脸,又是这两个字!
她没松手,甚至得寸进尺地从抓握换成了交扣,感受到了掌心的温热和命门处的流畅灵息后方才放心。
天南火没有大动静。确实是无事。
看样子那寒泉确实有加速作用。
青衣人无奈地看了看身后的谢家主,眼神再度转到面前终于有些满意的剑客,无声示意:松手,你谢姨要撑不住了。
倪霁瞟了眼谢家主,纠结半晌,慢慢蹭了蹭方才心满意足地松手。
见缝插针。
闻世芳:“天影,走吧。”
谢家主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眼神止不住往两人相接的衣袖上飘。
好像,就是啊……
124 ☪ 落花诗会(七)
◎烫手山芋◎
长月湖边,春风徐来,落花缤纷,各地世家仙门的小辈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这、这、这镇魂塔倒了,听闻雪浪山一下就闹鬼了!”
“什么闹鬼!你可是个修行中人,应该知道那些个真正的邪灵有多难得吧!”
“是啊,陈兄,我听说那只是关家故弄玄虚而已。”
“啊……”
“不说这个了,镇魂塔这三个字我这几日都听吐了!说点新鲜的!”
“听说这回川君也来了,说不定我还有缘能见到这位老前辈呢。”
“当真!她老人家不是已经避世许久了么?她来做什么?这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吧?”
“谁知道呢?她不是前些日子还在青州十二阁露面了么?”
“我听说那位吴阁主怕是不太好……”
“好着呢!我兄长的朋友的嫂子前两天还看见她了呢!”
“哦?你什么的什么?”
“欸欸欸,那不是碧海九剑汤九郎么!他竟也来了!”
“大惊小怪!如今这中陆城掉块砖头都能砸到个天才!这些日子我已经看见了赤血剑、云雾山客、风雪客、明光令……”
“嗯,你们说,杨照夜和倪霁,汤九郎和季仲徽要是打起来谁能赢?”
“肯定是天心剑主和汤九郎啊!”
“后面那对我认同,前面可不对吧!”
“我看未必!杨照夜那是何人!?那可是天麓山杨家不世出的天才啊,岂是小小云栖倪家可比的!”
“咳,你这话可收一收,当心被人听到了。”
已经听到了。倪煦不动声色往边上瞥了一眼,嗤笑一声,心道:我小小云栖可是出了长生剑主和天心剑主呢!杨照夜又怎样,倪霁这回青州一行定有大长进!
她目不斜视从那几人身边走过,惊得那几人一下如白日见鬼一般跳起来,飞快跑了。
“谢棠!”她冲着前面一道熟悉的深紫色背影喊道。
谢棠一回头,惊喜道:“倪煦!你终于来了!你要再不来找我,我还想着亲自去找你呢!那季伯玉可是来问了好几回了,你脾气也挺好的啊,你俩怎么天天吵架?!”
“这才第一日,怎么就‘终于’了?”倪煦无奈一笑,半点没回应季伯玉的事。
她去年随着三长老来谢家商谈青州和中陆城的通商事宜,她和谢棠就是在那时结识的。说起来,谢棠虽然拜入风雨山庄白珧大家门下,修得了一身光风霁月,但那不过是糊弄人的,一张口那脾气倒是跟谢家主有个八成像,还多了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绝招。
她转向谢棠身边的一位黄衣修士,眉心微皱,“这位是?”
黄家的?
“在下虎林黄虚白。”一身温雅的修士笑眯眯道。
“黄道友。”倪煦点点头,做足了礼数。
“不知倪道友可曾见过天心剑主倪霁?”
倪煦一怔,皱眉打量了她一下,心道:找她作甚?切磋?看着也不像啊。听闻黄虚白也不是什么好勇斗武的性子。
她摇摇头,淡声道:“并未。她应该是随远春君来的。”
黄虚白了然地点点头,忽见对面的白衣人脸色一变,立刻扭头退开她三丈远,随后陌路而行,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
谢棠微一摇头,冲她使了个眼色。
黄虚白若有所思往前一看,一位头发斑白的白袍修士正缓步而来,衣袍上的金纹在阳光下近乎流动的日光。
云栖家主倪震宇。
难怪她如此。这位家主是出了名的不喜欢黄家。
“母亲!”
魂飞天外的谢家主领着路,踩了九曲十八回的杏花,好不容易回了魂,就见到了她整日跟着一帮书呆子混的大女儿,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刚想嘲讽几句,就瞥见了她后面跟着的一位黄衣修士——黄袍绣虎,手持洒金折扇,正是黄虚白。
她一肚子牢骚顿时咽了回去。
黄虚白恭敬地一一行礼,“谢家主、远春君。”
谢棠可就没她这么规矩了。
“闻前辈!”
三个字响彻长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见了救命恩人。
谢家主心头邪火一窜,怒视着眼前喜形于色的谢棠就要不管不顾就要开骂,却见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变了脸色,一下子就显得十分温雅,只是,语气却半分没变。
“闻前辈我就说你修为深厚一定不会有事的没想到你居然来落花诗会了母亲半分都没跟我说我还以为你要……”
她还端着一副光风霁月的笑脸,话说的却又急又快,身后的黄虚白不由目瞪口呆。
闻世芳:“……”
丢人现眼!谢家主额头青筋一跳,仍不住要打断,但先开口却是倪霁:“谢棠?”
她眉峰拧紧,一脸惨不忍睹地看着眼前许久不见的谢棠。
谢棠语音断了瞬间,继续道:“小云许久不见啊。”
倪霁:“……”
谢家主终于忍不住了:“谢棠!”
横眉冷对,满脸怒容,一身厚重紫衣无风自动,寻常人看见谢家主这般模样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但谢棠不是普通人。
她眨了眨眼睛,“娘——我就是打个招呼。”
闻世芳轻笑起来。
谢天影被她大女儿长久不见的撒娇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笑几声便不再看这个糟心的玩意儿。
黄虚白尴尬地站了半晌,终于找到了机会插话:“倪道友,大长老托我给你带了几件礼物,还望你收下。”
倪霁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黄家大长老——黄文和,那是她的另一位爷爷。谢天影的脸色也变得莫测,紧紧盯着眼前的黄衣修士。自从那场变故后,黄文和便久未出现在人前。这礼物早不送晚不送,偏偏这个时候送,不怪她想多。
闻世芳目光逡巡在面前的木匣上,眉头紧皱。施了法阵,但挡不住她,只是一些送礼时常见的奇珍,可是常见就代表了另一种不对劲。
黄虚白面上从容镇定,实则后悔不已。她跟大长老关系还不错,这要命的差事正是临出发前,大长老匆匆交给她的,说是这些弟子中只信任她。为何?!
这木匣子里肯定有什么要紧东西。但有什么呢……
黄虚白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到了中陆城又听闻倪霁跟着远春君一路遭遇追杀的消息,差点以为这东西送不出去了。没想到今天正巧撞上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把这烫手山芋给出去得了!
谢棠瞪着两尺长的描金木匣,心中又是恍然又是气恼:难怪黄虚白今天跟她聊了那么久!
深而长的呼吸声响在耳侧,远处的吟诗嬉笑声飘渺如风中絮语。
雪衣剑客一眨不眨地盯着木匣子,她母亲和她父亲也是在落花诗会上结识的,也许那时也如现在一般美好安宁,谁也不会想到,最后竟是那般惨烈而无法回首的结局。
是她母亲识人不明,还是那秘境实在太恐怖?
剑客最终慢慢地摇头,低声道:“谢黄长老好意,晚辈心领了。”
黄虚白一急,大长老差点老泪纵横,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这东西交给倪霁。她柔声劝道:“不如道友先……”
话还没说完,就见闻世芳和谢天影脸色一变,一齐望向天际,还没反应过来,她自己也心神一悸,只觉有一股强大的气息正飞速而来。
眨眼间,似虚似实的薄雾自四方升起,融融春光下印出万千幻象,有人灯下读书,有人千里跋涉,有人织布做衣,有人添柴生火……如歌如泣,如梦似幻,人间万种烟火,莫不在此。
谢家至宝——四方明境!
认出薄雾来源的谢家弟子还没来得及骚动,就听一道清朗声音自天际遥遥传来:“我来迟了,诸位道友莫怪。”
那声音温柔至极,似乎微微含笑,又不带一丝弱气,只有一片疏朗,听着便觉得这声音的主人是个爽利洒脱之人。明明隔得很远,却似乎就在耳边。
是谁?!竟有如此修为!竟敢如此挑衅谢家!
众皆骇然。
刚刚和倪煦没讲几句话的倪震宇沉沉地望着周围的薄雾。
四方明境威名在外,但就是因为威名太盛,几乎没几人能看到它开启的模样。
他也没有。只是,四方明境上一次开启乃是百年前的谢家家主应对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君,据说那一次,那位元君走火入魔,身死当场,期间不超过一炷香。
谢天影厚重的绛紫长袍猎猎作响,凌厉的眉目如刀如霜,道道流光在她周身不断流转,一抹道韵不时闪现。
这是一位全盛时期的半步元君。
“来者何人!”
她大喝一声,实质性的音波层层荡开,形成的大风正正好刮到了来人的一身黑袍上。
层层叠叠的流丽黑袍一时翻飞起来,绣着的细密金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一朵流光溢彩的花。
来人静立半空,毫无顾忌地放出浓厚的元君威压,面上罩着一张似哭似笑、如鬼如神的面具,翻卷的薄雾在她脚下流散,身后是十来个身着各色衣裳的修士。
四方明境内一片哗然。
过于明显的挑衅让所有压抑的低语都爆发成了猛然炸开的询问,混成一股再也辨不清的嗡隆声。
落花诗会办了许多年,像这样的还是头一回!尤其是,似乎没人认出这群人是谁!
蒋瑛。闻世芳仰头望着那张浓墨重彩的面具,眉心拢起。她来这里做什么?
倪霁随意瞥了眼天上地黑袍人,不动声色地往闻世芳那里又挪近了几分。虽然她八成拦不住她师叔动手,但有事弟子服其劳,她自己如今也不算太弱了。
怀梦还有伤在身,冉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动用灵力,这一回可不能让她伤上加伤了。思至此,她不由沉沉叹口气。
闻世芳自然是感到了身侧剑客莫名其妙挨近了几分,稍一思索,她也明白了,不由含笑看了一眼身侧雪衣人。
“无名谷谷主。”蒋瑛背着手,轻轻松松开口,声音依旧含着三分笑,“我无名谷不过晚来了片刻,怎么谢家主就把四方明境给开了?”
谢天影神色莫测地盯着眼前这位“老朋友”,默不作声。老三自谢家往青州去没多久,这位蒋客卿就人间蒸发了。那时她还想着大抵是蒋瑛嫌弃中陆城冬日无聊,又跑到哪里逍遥去了,没想到却是去杀老三了。
“四方明境是我谢家法器,开或不开自然由我谢家决定。”
蒋瑛朗朗笑了几声,“那不知,谢家主可否撤了这法器,让我等化外之人也好生见识一番杏花洲落英遍地,风卷雪浪的至景?”
“谷主身为元君,应该已经为自家宗门寻了一出钟灵毓秀之地,何至于来我小小杏花洲?”
蒋瑛装模作样长叹一声,面上的诡异面具也似乎显出几分悲意,“不瞒道友,我自晋升元君,从未见过几位前辈,这次听闻落花诗会来了好几位前辈,便也想来拜会一下。”
谢天影冷冷道:“若我说不呢?”
蒋瑛又叹一声,“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本是一腔好心,并无其他作想,谢家主莫要想多了。”
“无名谷并非邪魔外道,谷主又只并非来兴师问罪,谢家主何必如此谨慎?”
出乎意料的,四方明境内居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闻世芳寻声望去,是一位留着长须的中年修士。
“关家家主。”倪霁在耳边小声提醒道。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闻世芳呼吸一窒。
谢天影面色一沉,联想到了前些日子关家与木家争夺灵宝时,莫名出现的一伙黑衣修士。不出所料,那应该就是无名谷了。
她凌厉的眼神扫过脚下的各色修士。无名谷谷主有备而来,现下恐怕不止有关家一家……
“是啊。”另一道声音越过重重喧嚣响起。
众人转头寻去。
竟是云阳三山宗的卫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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