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盛年的大妖骤然发现,面前这个老得她几乎认不出模样的人仍旧保留了几分旧时模样——那眼中的戾气从未消减。
“我欠你的。”她轻声道。
话音尚未落下,良心生得太多的大妖便已然消失了斜阳里。
这边,杨照夜难得惆怅地长叹一声,但那边的陆将军却只觉得荒唐——这都什么东西?欠来欠去的也不知道怎么算得帐!
列队的御林军忽然又齐齐让开了一条道,陆平也回了神,冲着来人颌首致意,半点没介意此人刚刚在远处隔岸观火的举动。
来人身形高挑,步履稳健,一身赤红的袍子在残阳中鲜艳如血。他默默看了站在御阶前的老人许久,平静地喊了一声:
“父皇。”
“是你!?”秦苍不可思议看着来人,眼前骤然模糊不清,鲜红的身影混着背后的银光,成了一团莫名的色块,手中的长剑几乎要脱手,“怎么会是你?!”
老三为皇后所出,合该来争,老六老八都是野心勃勃,可是老五?
为何不会是我?五皇子心道。是我不够资格么?
虽然这么想着,但他脸上还是一派冷静,简直可以说是从容了。
“五殿下仁厚广德,有人君之相。”陆将军扫了眼五皇子,直视着当今天子平静地开口,“青州辽远,伐之无益,更是修士征战之地,与我安朝有害无益。陛下为开青州之役,征民重税,毁田破林,劝谏不听,倾一国之力利一己之私心,不可也。”
“哈哈哈……”秦苍狂笑,散落的白发在风中飘摇,末路之感顿生。他用剑指着陆平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枉为将军!”
“为将者,自当以军功建业!你在做什么!?天下草民万千,我以万顷土地赐之,他们要献出的不过是几条性命!”
“父皇!”五皇子猛地上前。
秦苍下意识地挥剑,但他已经是个半百老人了,又长年被公务折磨,比不得五皇子年轻力壮,轻易就被夺走了剑。
“父皇糊涂了,”五皇子慢慢开口,声音小得近乎呢喃,眼中笑意未达眼底,“为人君者爱民当如爱子,父皇既然能为了二哥出兵青州,就也不要怪别人为了自家儿子打上门了。”
“大局已定,王丞相来不了了,父皇还是认输吧。”
话音落下,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人纵马而来,一手还拎着一个什么东西。
“贼子已经伏诛!”
银甲沾血的卫兵滚下马来,高高举起手里怒目圆睁的头颅,长长嘶吼一声。
“陛下圣明!”陆将军高喊一声,朝御阶上的二人曲下双膝,身后的一片银亮顿时也矮了下去。
“陛下圣明!”
长剑最后还是脱了手,哐镗一声砸到地上,余音悠长。
秦苍面色灰败,曾经笔直的背佝偻了下来,像是骤然老了十余岁。
残阳尚未落尽,东方已然开始昏暗。凝视着宫墙的杨照夜神色莫测,良久才扯出了一点微不可见的笑意。
川北的气数啊,还是要归于川北。
这之间除了一位大妖,都没出什么意外。
“事不宜迟,还是早日召回的好。”杨照夜嘴唇微动,一道语音送入了正在接受跪拜的五皇子耳中。
站在明亮天光下的五皇子神情平静,衣上的龙纹灿若骄阳,闻言眼神转过来,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159 ☪ 乱局(十七)
◎三目啸月◎
三日后。
自云州往青州,最快的其实是走海路。顺着海流,从平泽与青州交界处上岸,再转飞舟,不出三日便可到达青州。而在海上时,倪霁就收到了一则消息——青州沿洒金河、博望山一带升起了一道巨型的结界。
结界以外三十里,人族绝迹,妖兽盘踞,结界以内则是一片未知。不管是各家自己的情报系统还是像听风台这般专门的探子,无人能从结界内传递消息。结界连通着地脉,难进难出,一时几乎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博陵正好在结界之上。
在云栖桂子还在盛放的时候,青州已经刮起了白毛风,呼啦啦的邪风带着极地的霜雪,吹得人神魂都发颤。
倪霁仍是一身单薄的白袍,山头上更猛烈的风吹得一身白袍纷乱如雪,幸亏腰上坠着的一枚莹润的玉佩压住了乱飞的衣角,让她显得不是那么凌乱。
进入青州不久,他们就发现,青州安静得不同寻常。
那些伫立在水边、隐没在山间的城池,不论大小,都是一座空城,便是那些乡野村庄,也是田园废弃,荒无人烟。
人走了以后,野草就会疯长,即使是在料峭的冷风中,纤细的草芽也顽强地冒出了尖,方格似的田地很快掩盖了线条,像是一大片低平的草地。
神识铺展开来,飞速淌过周围的山林草地。
这里没有。
没有那些整齐而绵延数里的硕大印记。倪霁回想着前几日偶尔出现的奇怪印记,怎么也对不上号。那像是一群路线和他们偶尔重叠的、体重极轻而脚步巨大的人。
四下鸦雀无声,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在山脚下波澜不惊地淌着,身后的城池一半隐没在群山的阴影中,一般沐浴在尚有余温的霞光中。
博陵城像是一座死城,安静地近乎是天幕下的一幕幻影。
此时,落日余晖倾斜着落到了洒金河上,沉积的带着金属的泥沙近乎闪闪发光。宽不足三丈的洒金河在大多数修者看来都是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河,但现在,这一条小河成了阻隔青州和平泽的天堑。
洒金河不远处,一座小小的城池孤独地伫立着,斑驳城墙上的“博陵”两个字在暗影下显得模糊不清,像是已经在无数风雨里被剥蚀殆尽了。
博陵是座小城,小到在地图上只有一个墨点,而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墨块。虽然处在青州平泽交界处,但不知为何,无论是它身后的郦城,还是更远处的无风城都比它更受修者亲睐。
若不是这一道莫名升起的庞大禁制,博陵城怕是永远也不会走入世人视野中。
“什么打算?”
仍旧盛装的倪蔚没骨头一样靠在树上,血滴似的耳坠在霞光中熠熠生辉。她好好欣赏了一番落日熔金的美景,扭头冲倪霁问道。
这人也看得忒久了,应该看出了点什么吧。
毕竟可是个半步元君。
倪蔚笑着摇摇头,坠子折射出迷蒙的幻彩。人比人,没意思。
一开始,她还会因为倪霁身上莫名的威势而心悸,不过几日接触下来,她也放宽了心。人还是一样的人,没差。
倪霁拧眉道:“城墙上有人,今夜我且先去一探。”
倪蔚实诚地问道:“你若回不来呢?”
“……”
入夜时分,倪霁前脚摸到了博陵城背后,后脚就听到了远处妖兽的嘶吼,她微叹一口气,脚步一转,绕了回去。
“妖兽!”
倪蔚堪称嘹亮的声音层层回荡在山林中。海国进修的成果显现了出来,黑暗中大大小小闪闪亮的眼睛呆滞了片刻,像是悬浮着的无数灯笼,被倪家弟子抓住时机屠戮了一片。
一小片空地被清理了出来,但高高低低的嘶吼声和踏蹄声再度响了起来。
前几日,他们已经遭遇了数波妖兽,一开始是海兽,后来上了岸便是各类妖兽的大杂烩,平原便是鼠雀兔之类常见的野物,山林便是虎狼之类盘踞一方的妖物。
这些妖兽平日里都是各有各的领地,轻易见不了面,如今却是扎堆似的出来了,像是背后有一只手因地制宜地将它们都召集了起来。
不消说,云栖众人一下子就想到了黄家。毕竟,虎林黄家的御兽之术是他们传家立业的根本,而且又有南华的惨剧在前。云栖众人一时都提高了警惕,生怕什么时候从妖兽后面窜出一个黄袍子的修士来。
黄家的御兽之术说起来很简单,控制一只领头的,随后就让领头的操纵剩下的小喽啰。这么一来,修士就能用寥寥无几的神魂之力控制万千妖兽。
听起来十分流氓,确实也是。
“你能通过妖兽‘看见’吗?”博陵的城墙上,易灵安盯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火光,好奇地扭头问着身边的黄衣修士。
这黄衣修士一身标志性的绣着飞虎家纹的法袍,头也没回,沉闷着点点头,言简意赅道:“可以。但我认不出。”
易灵安不意外地摇摇头。
“黄莱,你一个都认不出么?你来的时候都不看看画像的么?”易灵安身边的小师妹不禁翻了个白眼,带着点气愤地问了一句。
黄莱八风不动,语调极其平板地说道:“看了,忘了。”
易灵安哭笑不得,这二人自从见了面就不对付,像是天生犯冲似的。她冲小师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博陵来的既然是倪家,总归脱不出那几个,倪煦长袖善舞,修为却是平平,来的不是倪怀雪便是倪霁。
砰——
一声巨响,已经被折了许多的山林中陡然冒出一双大的恐怖的眼睛。
三只血红的眼睛呈三角状排列,迅速升高到了林木之上,像是悬在天幕上的三颗红宝石。易灵安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它瞳仁的缩放。
一直神色漠然的黄莱眉毛轻轻地动了一下,眼中划过几分得意。
这是她的杰作,之一。
一只接近观我境大圆满的狼王,足以让她在人才济济的黄家弟子中获得一席之地,虽然也给她揽来了这个差事。
一想到长老给她下达的命令,黄莱脸色就不由自主地难看了起来,像是要吃人一般。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弄好了是应该的,弄不好恐怕连自己都要没命。要不是她在族中势单力薄,也不至于到了这里。
黄莱隐晦地看了眼身侧光鲜亮丽的易灵安,心中愤懑之气又起。
易灵安像是没察觉到周围不正常的安静,只盯着远处的火光,轻咦了一声,奇道:“道友如此高看倪家?”
黄莱似笑非笑地回看了易灵安一眼,这表情在她脸上说不出的诡异,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不是好人”。
小师妹直接看傻了眼。
“嗯,自然是啊,”黄莱紧紧盯着远处摧枯拉朽似的狼王,闻言冷笑了一声,“贵谷主干了那许多‘好事’,倪家自然是要出死力的。”
小师妹大怒,刚刚那一点害怕迅速在恩人被侮辱的愤怒中化为燃料,“谷主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判!再说,你黄家干了什么好事吗!?藏锋道人干的那也叫事儿吗!?”
黄莱眼中冷色一闪而过。
得亏了十二阁,如今藏锋道人暗杀天心剑主,黄家颠覆南华的事情算是闹得世人皆知了,那传得叫一个生动细致,简直像是亲历的。
这事儿,确实有些师出无名的意思。不过,成王败寇,黄家传承了千年,靠的可不是世人转瞬即逝的慈悲心肠。
见二人这回扯到了自家头上,易灵安赶紧转移话题,指着天边划过的剑光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黄莱也变了脸色。
透过狼王的视野,她看到一个渺小的白色身影,背后雪亮的剑光在漫长乱飞的灵光中显得毫不起眼,但向来肆意妄为的狼王居然有了几分畏惧。
那是兽类对于危险的直觉。
下一刻,那人仰着头,寒星般的眸子撞上了狼王的三只眼。
黄莱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试探一下。
黄莱在撤退和前进中折中了一下,发出了这样的指令。
妖兽因为肉身强悍,在同等境界下比人修天生强三分。这一回,黄莱也没指望能将城外来客杀个片甲不留,只是要试一试探探底。
“三目啸月!”倪蔚吃惊地看着狼王小山般庞大的身躯。丰厚的皮毛闪着幽深的光芒,四爪上漆黑的指甲扣在地面,轻而易举地就制造出了四个凹坑,庞大的头颅慢慢垂下来,撑满了树冠之间的空隙,血红的三目无情地监视着全场。
藏锋道人的标志。
来人是藏锋道人的嫡系?倪蔚大吃一惊,手上一点也不耽误地劈开了了一只猪妖的头颅。不管是不是,来人起码个修为颇为不错的黄家修士,不然也不会和一头观我境的妖兽合作。
这是知道倪霁已有半步元君的修为,所以特意弄过来对付她的,还是说这小小博陵城尤其重要?
眨眼间,倪蔚心里已经电光似的转了好几转。
算喽,这些年黄家深居简出,跟隔壁的隔壁的南华一个做派,谁也摸不清底子,说不定来的也不过是个寻常弟子。
这时,狼王已经一爪子拍了上来,尖锐的指甲像是刀锋,被拍上一下恐怕身上就是筋断骨折,附送四个血窟窿。
倪蔚急退几步,给倪霁让出了空间,自己转而去清理狼王召来的小喽啰。
倪霁整个人像是无视了山林中的喧嚣,飞鹤一般轻飘飘地跃起,雪亮的剑光如白练一般迎上了巨狼带着千钧之力的一击。
锵——
天心剑在巨狼指爪上擦过,打熬了百年的铜皮铁骨和冰冷的剑脊擦过,被刻意拉长了的摩擦声显得极为刺耳,几乎能令人想到那些最生理不适的场景。
倪蔚不由偏了下头,眼角余光中,滚烫的血喷洒了出来,同时飞溅的还有一些细小如米粒的白色骨渣。巨狼厚实的皮毛上陡然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巨狼踉跄了一下,痛苦的长啸冲得人心神一震,骤然聋了瞬间。满场的妖兽动作微不可见地一顿,随后便如大了鸡血一般,愈发急躁。
被狼嚎吼得发懵的倪蔚一时不慎,顿时被一条小些的狼咬了一口。
鲜红的耳坠顿时爆开,明亮的光晕下,方才还龇牙咧嘴的小狼顿时化作一团血雾。
退!
城墙上,黄莱眉头紧锁,神情冷硬如石头,毫不犹豫地下了指令。
天心剑没有停下。
雪亮的剑光像是预知了巨狼的撤退方向,瞬间冲上了三目狼最上方的那只眼睛。
电光火石之际,血目中瞳孔缩放,天心剑微不可见地一顿,巨狼趁机一偏头,擦着巨狼的颧骨过去,痛苦的哀嚎再度响起,山林也为之一震。
城墙上,易灵安一言不发,眸光沉得像是一汪深潭,看得身边一向话多的小师妹一个字也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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