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的道人眼神一黯,视线转向闻世芳说道:“远春君,虽然宋青有功德护身,但我隐约有种感觉,若是时日拖久了,她……”
道衍没再说下去,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当纸人被触动时,他也不过是抱了一丝希望下山,但见到这位闻道友的瞬间,他便觉得,也许天道还是顾念着宋青那些功德的。
南华观远在千里之外,便是同门接到他的传信后星夜兼程地赶路,一时半刻也难以到达,而一位修得人身的虚弱大妖对这大山深处其他妖类的吸引力,就譬如送到嘴边的灵丹妙药。纵然要冒险背负因果,也有不少愿意一试的。
他不能托大远走。
倪霁微叹了口气,一点也不意外道衍叫破了闻世芳的身份。
这太好猜了。道衍已是观我境的修为,而她师叔从未掩饰过她的气息,天下姓闻的修士何其多,但修为在观我境之上的却只有一个。
况且,功德?
剑客垂下眼,掩去眼中嘲讽——人道评定的功德只怕是不合天道呢。
闻世芳没说话,她有种微妙的感觉——这里不对劲。
看似是宁静祥和的风水宝地,但不知怎么,却有一种暗潮汹涌之感。
“宋道友一向在此扎根么?”
道衍迟疑了一下,“应该不是,她之前似乎不在七星山。”
话音刚落,闻世芳便猛地回了头。
暗夜中,几双灯笼似的赤红眼睛缓缓浮现,油光水滑的身躯能有丈高,踩到地上却轻得跟落叶一般悄无声息。
这回来的却不是什么低阶妖兽了,匆匆一瞥,最低的也有照神修为,更有几道观我境大妖的气息在飞速靠近。
她设下的法阵只阻隔了外人入山,却并未将原本就在山间的生灵隔绝开,而她也并未感到阵法被触动。
所以,这是原本便潜伏在这里,就等她们上门的?
青衣人眯了眼,意识到了不对劲。先前她以神念铺展整座七星山,未曾发现半点异样灵息,那位背后的大妖是身负神通,掩盖了气息,还是借了地利?
道衍一脸惊愕,柔软的拂尘瞬间直得根根分明,语无伦次道:“这、小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妖兽!”
十丈之外,妖兽慢慢停下了脚步,十来只凶气必露的眼睛紧紧盯着三人。
“师叔,你和哪位妖族老祖有仇么?”
“……没有。”
倪霁不过是随口一问,她心知肚明,按照妖族直来直往的性子,若是有仇,那债主就会直接打上门了,远不会先派出一群喽啰来送死。
毕竟,妖族修炼艰难,观我境修为已是一方霸主,照神的修为占个山头也是能够了,何苦来白白送命?
此刻,道衍也反应过来了,拂尘一甩便喝道:“修炼不易,你们勿来送死!你们的主上呢!?”
“小道士,找我呢?难为你还找了个帮手。”
扇形排开的妖兽默契地让开一条道,一身黑袍的男人慢悠悠地踱出来,虽然身形和妖兽完全不能比,但身上的气息却肆无忌惮地铺展开,强横无礼和满怀恶意。
他眼神越过倪霁,直接定在了青衣人身上,轻松惬意的神色顿时一僵。
他先前居然没有感应到这个人!
一种消失已久的畏惧感缓缓浮现上来。
但,畏首畏尾这种事,只有人修才做!
另一边,道衍脸色难看。这股气息似曾相识,来的正是在宋青还未陷入沉睡前被她驱逐的大妖。
“佘十三,速速回你的佘山去!宋道友身负功德,可不是你能吞得下的!”
佘十三冷笑一声,气势节节拔升,“是吗,这还得试试看!”
他说着便猛地化作原身——合抱粗的尾巴猛地一甩,猩红的蛇信闪电般便卷向了闻世芳,而一旁掠阵的恶狼也飞扑向了道衍和倪霁。
青衣人却没什么动作,只是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树枝。
刹那间,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袭上佘十三心头,像是滞重感,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冰冷。明明只有一步之遥,他却觉得眼前这修士并不在此方世界。
和巨蛇相比,腾空而起的青衣人小得有如飞蛾,仿佛带起来的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但佘十三瞬间便后悔了。
下一刻,看似脆弱得一折就断的不惊如若无物般斩断了蛇信,并向下直接洞穿了巨蛇的下颚。
轰——
吃痛的巨蛇尾部猛地僵直,在松软的地面上砸出一道深深的沟壑,磅礴的气劲搅得周围一片飞沙走石。
一时间,掠阵的妖狼也停下了动作。
道衍呆滞地仰头看着,雪白的拂尘停在了半空。
他知道闻世芳很强,但没想到这佘十三就跟个纸糊的一样,连一击之力都没有。
他这位帮手真是找对了!
道人的眼睛噌地亮起来。
33 ☪ 第 33 章
◎因果相欠◎
嗒——嗒——
血珠接二连三地在一片狼藉的草地上砸出巴掌大的一片,紧接着又是一片。
倪霁默默躲开,眼前的巨狼胸口被破开一个大洞,已经失去了行动力。
但不是被她,而是被她身上不问天的通行令。
方才不过是一照面,那玉牌便跟烟花似的,炸开了数道灵光,将朝她而来的妖狼直接开了膛。
另一边,巨蛇猛地停在了原地,钻心的痛正绵绵不断地从蛇信和下颚传来,它半点不敢动。
也许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不惊被那人慢条斯理地抽出,巨蛇顿时不管不顾地向后撤去。
看似拉开了些许距离,但佘十三知道,他现在能撤开,是因为这修士允许!
“你应该也知道,吞噬同类修炼极易心神昏聩,堕入邪道,并非长久之计,”闻世芳淡淡道,“你身上的伤便是灵力太过驳杂带来的。不过,你大概也不会改。”
“所以,我问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巨蛇犹豫片刻,而后身形一变,化作一个半人半蛇的男子,惊惧地盯着看似无害的青衣人,“知道什么?”
闻世芳点了点身后若隐若现的松树,“这附近有什么?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佘十三眯了眯细长的眼,心中惨淡。他现在很清楚,第一,他招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第二,他可能会死!
他这几百年的苦修难道就要这么浪费在一个没什么用的树妖上么!?
他不甘心!
“说了,你便放我走么?”
“可。”
“人修多是出尔反尔之辈,我怎么知道你不会?”
“妖修虽然神魂稍弱,但你已是观我之境,想来搜魂也不会损失太多记忆。”
佘十三脸色铁青,暗自疯狂怒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暗恨自己为何利欲熏心,早来了一步。
一个忍气吞声的“好”字方才滚到喉咙口,风中便传来了一丝微弱得差点被他忽略的气息。
一直盯着佘十三的闻世芳自然没错过他眼中的喜色,
背后,风声骤起,目标却不是闻世芳和道衍,而是倪霁。
嚓——
不问天玉牌的微光中,一丝连落叶也吹不动的微风轻轻溜了进去。倪霁下意识地挥剑,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力传上来,见月险些脱手。
差了三分。
不出意外的话。
一击不中的剑客不确定地想着。
闻世芳心头一紧,却慢了半步,不惊陡然落花,黏附上了那阵无名的风。
落花随风,轻飘飘地荡走。
道衍心头忽然一惊,浮尘瞬间也飘了起来,游丝般地要卷住那缕风。然而,风无形无相,那是卷不住、留不下的东西。
“道友好手段。”
有人拊掌而笑,自虚空中缓缓走来,捏着素白花瓣的手掌已然白骨森森。
查看倪霁伤口的闻世芳眼神沉沉,脸色难看得令人心惊肉跳。
伤口很深,但只是皮外伤,并非动了筋骨,但他本可如此。这是警告,也是微妙地炫耀武力。
还是托大了。来人竟然能绕开禁制,不是有当世顶尖的阵纹修为,就是身负秘术,或者兼而有之。这应该就是背后的那位大妖了。
“和宋道友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倒是不知宋道友还有像道友这般的好友。”
见闻世芳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来者也不恼,笑吟吟介绍道:“在下山伯,不知道友高姓大名?”
闻世芳转头看过去。
来者眉目清正,峨冠博带,看着像是从哪里的书院刚走出来似的,清俊而无害,只一双含着笑意的眼显得莫名冰冷,像是看惯了沧海桑田一般。
这才是真正瞄上功德的大妖。
它要更进一步。
只一照面,闻世芳就确定了一件事——这位山伯对宋青势在必得。
“山伯,你废话什么!”佘十三远远叫道,“先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小心谨慎?!”
“对待像闻道友这样的人物,自然应该以礼待之,”山伯摇摇头,看向佘十三的眼神可以用一句话形容——孺子不可教也。
佘十三虽然没读过书,却不傻,当下便怒道:“待什么待!礼了一下,你们就不打了?!”
倪霁险些笑出来,这两位大妖虽是一伙的,但眼下却也不怎么合得来么!
话说得直白,道理却真。
山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心下也明白今日必有一战,不过,宋青对他来说非同小可,他必先得探一探这位修士的底才成。
一个臭道士已经够麻烦了。
他心中一定,就听青衣人淡淡道,“闻世芳。”
有些耳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山伯一边琢磨,一边点头笑道:“原来是闻道友,久仰久仰。宋道友昔年周游天下,想不到竟交了这么多朋友,倒是叫我有些羡慕了。”
“山伯,你别白费心思了!就算你是山峦成妖,天生带了几分香火,吞了宋道友也只对你有百害而无一益!”
另一边,道衍盯着那不请自来的大妖脸色已经难看至极,手上拂尘闪烁着危险的寒光。
他终于认出了这灵息是谁!
“你即为惠明山主,合该回你的惠明山去!宋道友虽本体原在你惠明山上,欠了你几番因果,如今也早已还清了!”
山伯和气一笑,摇头道:“道友,人妖殊途,话还是不要说得这么笃定才好。”
话说完,他便转头盯着不远处的青衣人。道衍固然麻烦,但这位才是真正棘手的。他本是东道主,在此处颇占地利,却自忖连三成把握都没有。
若冒险一试,只能借着这地下的东西来解决这修士。
只是,那东西却也不好对付,一不当心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夜色中,三人两妖就这么对峙着,混乱的气机中,谁也没注意到,方才落了一大摊蛇血的地方现在已经一丝血色也不见了。
山峦成妖,确实罕见,这半天山脉大大小小的山峰,不知惠明山到底是哪一座。
不过……
闻世芳看着山伯仍然白骨一片的手掌,轻笑一声,“山道友,修炼不易,这里并非善地。”
她并不想动手,那莫名的诡异感仍然盘旋不去,并非来自于这两位大妖。
这两妖修为虽高,于她却并非难事,但倪霁修为尚浅,她难免有看护不周的地方。
山伯叹息着点点头,抬眼一抹厉色闪过,瞬间便攻了上来。
灵机乍动,山谷中脆弱的灵气平衡顿时倾覆,那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狂风骤起,如身在层云之下,长空飞鹰,断崖飞瀑,山石化土,斗转星移间种种物象陡然具现,几乎要把青衣人淹没。
佘十三仿佛心有灵犀般一齐动了手,流光四溢的尾巴陡然卷上道衍,而侥幸存活的妖狼也再度冲向了倪霁。
就在不惊划开千年长卷、拂尘和细密鳞片击出金石之音、见月直指妖狼眉心时,风停了瞬间。
一片寂静中,唯有青衣人若有所感,已然生花的不惊硬生生扭转了方向,朝虚空中点去。
叮——
清脆的声音遥遥响起,在周围荡出了一片水波似的纹路。
已然太晚了。
眨眼间,松风不闻,三人几妖已经滚到了一片浓雾中。
山伯面色骤变,物象如镜花水月一般碎裂,自他诞生起就与他息息相连的那股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本该卷上佘十三尾巴的拂尘扑了个空,径直冲向山伯,却被他狠狠打开。
见月擦着妖狼厚实的皮毛而过,刀锋般的利齿却一口咬上了倪霁的小臂。
慌乱之下,几人俱停了手。
书生模样的山妖顿时失了从容模样,惊悚地望着周围的虚空——不应该!那东西不应该就这么自己打开了!这三人有问题!
此物在这里埋了数十年,他虽然没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却也是在场唯一一个对它有些了解的。
这可是比他还要邪门的东西啊!
慌乱间,方才还游刃有余的大妖瞬间躲到了后面,掌心符文闪烁。
“这是……”道衍惊疑不定。
“秘境。”
闻世芳脸色难看,不惊在浓雾中划出长长一道。
“出来!”
刹那间,风烟俱净,一条游曳在天际的巨龙猛地俯冲下来。
鳞片细密光滑,有若最上等的玉石雕凿而成,美则美矣,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身处万丈海底。
拖着长长蛇尾的男人惊悚地盯着蛟龙墨黑而深邃的眼睛,毫不意外地在里面看到了贪婪。
他会被吃掉。
他无来由地升起一个念头,又在刹那便坚信着这个念头。
困兽之斗,尤为可怖。
已然退后的山伯瞬间便毫无防备地被一条熟悉的蛇尾送到了蛟龙嘴边。刹那间,他只勉力反手打出一掌。
那一刻很是寂静,本该摧山的一掌轻击落了一片流光溢彩的鳞片,失了根基的山伯挣扎着,如一只羊羔被巨蛟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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