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混账东西可真是会挑日子,多少年没回来了,偏偏今年回来了!正赶上来了这么个没根基的外乡人!
那小子也真是半点没长进,高氏母子哪里会是寻常人!
清风老道偷偷瞥了眼高初云,只觉得满屋子的物件没一个配得上高夫人的,或许,只有大殿里那神仙像能有几分高夫人的神韵。
不对不对,这也是能比得么!
他清了清嗓子,建议道:“唔,今日天寒,高夫人不如先回去,我那两位同门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此事总也不急,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高初云一笑,“不妨事,我再等等。”
吱呀——
“高夫人?”闻世芳推门而近,佯装讶异道。
跟着闻世芳进门的倪霁脚步一顿,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两位道长,我是来道谢的,今天多亏你们了。”见两人终于出现,高初云忙站起身迎接。
闻世芳微笑道:“高夫人出剑干脆利落,想必剑术也不差,想来也不缺我这个道士帮忙。”
亦步亦趋的年轻剑客瞥着青衣人的笑,总觉得有些微妙,抱着剑退了几步。
“不过花拳绣腿而已。”高初云摇摇头,不由又想起了白日里闻世芳拎起周一元的模样。
单手提起一个人,再扔出去,这是何等力道!起码她没听过,更没见过。
但,那些修士可以做到。
“倒是闻道长,功夫了得,我自愧弗如。”
“哈哈哈,两位莫要相互谦虚了,”清风老道笑呵呵地插进来,“行走在外,自当要又些功夫傍身。”
“是啊,”高初云也笑起来,直接道,“冒昧一问,道长这功夫可是明月观的独门功夫?”
清风老道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到了闻世芳身上,头一次嗅出了点波澜诡谲的味道。
今夜无月,油灯的火光便是这屋内唯一的光源。
闻世芳神色自若,像是什么也没听出来,淡淡道:“这倒不是。”
“那……”高初云顿了顿,紧紧盯着闻世芳,声音有些异样,“道长可收徒?”
一直置身之外的倪霁陡然睁大眼,震惊地盯着高初云,下意识道:“不……”
不……什么?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自己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理由去阻止闻世芳收徒。
哪怕,这里只是幻境。
她抿了抿唇,又退了几步,半身隐没在了灯火不到之处。
清风老道眼神滴溜溜地转了圈,陡然嗅到了几分不对劲。在场四个人就他一个像个傻子一般杵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
不合适,真不合适。
他干笑了两声,一拍脑袋,“诶呦,我才想起来!柴房还在烧火呢,我得去看着点!”
说罢,便一溜烟地跑了。
门开了又关,屋外北风已停,地上闪着点点银白的光,下雪了。
等到清风老道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闻世芳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高夫人这是何意?”
“您是修士。”
高初云的声音极是笃定,神情是惯常的从容,即便她仰头看着闻世芳的眼睛已然有几分充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便是了。高初云心道。
下一刻,从未折腰的女人站了起来,咚一声跪了下去。
“求您带长安走。”
闻世芳一滞,强行把高初云拉了起来。
“为何?”
“实不相瞒,我们本是秦都人,家中不幸遭逢大难,所以我才带着长安仓惶至此。”高初云平静的语调不由一顿,脸上瞬间闪过些难以言喻的痛楚,像是陡然被长针扎入血肉一般。
然而,只是一瞬,她便又回到了那个不动声色的模样上,
“长安还小,我担心秦都不会放过他,若是仙长能带着长安离开此处,那我便放心了。”
川北广袤,秦都据此已有千里之遥,若以普通人的脚力,到这里起码要半年,更因为沿途多密林,危险系数大大增加。
以甘泉为例,那里甚至都没有府衙,实乃是秦都鞭长莫及之处。
所以,有着秦氏信物的高初云和高长安到底是什么人?
见闻世芳没说话,高初云急忙补充道:“我知修炼有资质一说,但我只求长安远离川北,不求仙长一定教他什么。”
“你们是秦氏之人?”
高初云默然,许久才苦涩地点了点头。
这便说得通了。只有皇族才可能引来秦都的修士,也只有皇族才可能招来那遍地焦土和语焉不详、一笔带过的卷宗。
闻世芳没再问了,对她来说,究竟是哪个秦无关紧要——川北的朝堂之事她一无所知。
重要的是,这和宋青有什么关系。
灯下的女人一身臃肿的冬衣,纵然已经有了些许沧桑,但眉目间的气度仍是不凡。
宋青会和她有旧么?或者是和高长安的父亲有旧?
还是说,宋青当年扮演的,正是她现在这个角色?
“好。不过,要再等三年。”
闻世芳温和一笑,眼中却有锋芒闪过。她倒要看看,这个幻境究竟能做到何处?
时候已然不早,外面又下起了雪,高初云再三拜谢便回家去了,清风老道也没有回来的意思。偌大的客堂里,只留下倪霁和闻世芳二人。
落雪声簌簌,冷彻骨的寒风吹不过被前些日被倪霁封得死死的窗缝。屋内,烛火摇曳,一片温暖。
年轻的剑客突然感到一股手足无措,仿佛她不应该站在这里一般。高初云的离开既带走了那些能关注的东西,也带走了她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
她逾矩了。
倪霁想不明白,不知怎得,也不敢想。
她偷偷瞥了眼静立在窗边的闻世芳,却在刹那间有了视线的交错。
世外孤鸿,蓬荜生辉。
风清神朗,如玉似剑。
闻世芳收回落在倪霁身上的视线,拨了拨烛花,解释道:“这只是幻境,我对高长安不感兴趣。”
哔哱一声轻响,火星子骤然迸溅。
听闻,海中的云鲸会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做自己的母亲,而后亦步亦趋,但,倪霁可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初见时的那身杀气她可还历历在目呢。
闻世芳最近偶尔觉得,她的小师侄有些不对劲。
倪霁胡乱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师叔、师叔是觉得,当年的高夫人是向宋青寻求了庇护?”
“不错。但宋青大概没有护住她们。”
“那为什么不直接向宋青引荐她们?这不是应该更能唤醒宋青么?”
“总要试试这个幻境才是。况且,她该是听到了的。”
“哎呦喂,怎么还下雪了!”清风老道的惊呼骤然打破了这一室宁静。
门吱呀一声打开,凌冽的寒气顿时冲了进来。
清风老道搓了搓树皮似的手,张望了一下,突然觉得这里可能炭火生得太旺了,他那便宜师侄怎么脸这么红呢?
他咳了一声,摸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匣子,“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我方才才想起来,今日徐姑娘也来过一趟,送了这个过来,说是在医馆里找到的,叫我一定要给你们。具体是什么,她也没说。”
闻世芳一怔。这匣子里传来一股很熟悉的灵力波动,有点像道衍的,但……
倪霁已然接了过来,除去了匣口缝隙里的厚厚的封蜡,躺在里面的正是自从进了幻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小纸人。
?!
而乍见熟人的小纸人也很兴奋,胖腿一蹬就要爬起来,却被倪霁眼疾手快地一指头摁了下去。
清风老道:“……!?”
三清在上,这是啥呀!
猛喘了几口气后,须发皆白的老道脸也白了,差点没撅过去。
“今日风还挺大的,”倪霁笑道,“师叔可要当心。”
“……是、是吗?”白胡子老道眼神呆滞地敷衍了两声。他刚刚回来的时候好像还没什么风吧?而且门窗都是关着的,哪里来的风?
倪霁:“明月观深得树仙庇护,师叔担心什么?”
“这倒是。”
一提到树仙,清风老道就立马回了神。
神仙就在边儿上呢,能有什么妖鬼敢来作祟?!
大抵,自己真的是老眼昏花了吧。又或者,真是哪里漏风了呢?!
40 ☪ 第 40 章
◎雪夜来访◎
另一边,宋青也来了精神,啧啧称奇道:“我就说前些日子徐家医馆那里怎么有点怪怪的,原来是这小东西。了不得了不得,还挺精巧的!”
要不是清风老道还在场,一根松针就要过来戳一戳小纸人了。
“说起来,徐姑娘是怎么抓到这小东西的?”
闻世芳一时无言。也许,徐姑娘是在道衍身上捉到纸人的。毕竟,灵物随主么。
“呦呵,这小东西是不是也能听见我说话啊?”
此时,宋青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回响,颇有几分恐怖,而小纸人那豆大的黑眼睛也跟着滴溜溜乱转,无端让人看出了几分惊恐。
故意的。
闻世芳无奈,“宋道友,恐怕这纸人经不起你吓。”
还在跟清风老道说话的倪霁闻言一顿,诡异地看了眼闻世芳。
当时恐吓这纸人的人,难道不是她师叔么?
而看着倪霁无缘无故止住话头的清风老道陡然一阵寒战,总觉得在那灯火不到之处有什么东西在窥探着她们,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师侄是听到什么话了么?”
回过神的倪霁一笑,“雪似乎下大了。”
“闻道友,这小东西是你的么?有名字么?”
闻世芳斟酌了一下,摇摇头,“不是我的,它原先兴许是有名字,只是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唔,”宋青略一沉吟,兴奋道,“今日是十五,不如以后便叫你十五吧。”
小纸人不会说话,也动弹不得,自然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有了一个新名字。
另一边,清风老道也被倪霁忽悠地差不多了,只觉得今夜一切顺遂,自己不过是最近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了而已。
推门望去,屋外已是一片银白,清风老道看着二人并肩离去的身影,不由惆怅地抹了把胡子。
果然是人老了,瞧瞧人家年轻人,大冬天的还是一身轻薄衣衫。
“最近天寒,可要当心着点,别受了风寒。”清风老道的声音从身后遥遥传来。
-------------------------------------
夜深
小院内,巴掌大的池塘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映着晦暗的天色。
“……此去杏花洲,你可要好好听你谢姨的话,她定然不会亏待你的。待此间事了,我便接你回来。唉……”
“小云儿啊,你是个有运道的孩子,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担心,总归还有云栖,再不然,去海国也不是不行。”
“你谢姨面冷心热,别害怕。还有她那大女儿谢棠,也是个顶顶的好孩子。”
“四妹妹,你是何时启程?放心,我以后一定跟着三长老来杏花洲看你。”
“三长老言重了,我谢天影绝不是什么薄情之辈,见云阁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她以后的吃穿用度都和小棠一样。”
“倪道友,在下谢棠,幸会幸会。那边呆头呆脑的是我弟弟,今后,我就罩着你了!”
“倪霁,我打算去风雨山庄,你呢?”
“青州路遥,又是凶煞横行,虽然有你方叔叔带队,可还是要多多当心。闲暇时,便多去听听小灵台境大师的宣讲,总该有些好处。”
……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云栖上如山似雪的浮云,一会儿是杏花洲上开了又落的杏花。
啪嗒
压在青松枝头的沉沉积雪掉了一块下来,在雪地上砸成一滩。
倪霁陡然清醒,灵台识海内,佛光莲随着海潮兀自起伏。
雪光在窗户上映出朦胧的光晕,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对于修士来说太重的呼吸声。
修士做梦不少见,但许是这幻境,她近来便做的梦实在太多了,而且梦的都是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却了的往事。
幸也不幸,她少时看着举世闻名的浮云岛在眼前化成碎片,岛上的人尸骨无存。可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忘了这件事,忘了她曾亲眼目睹,忘了她感受到的灵力湍流,忘了她的恐惧和无能为力。
随着修为日益精深,她才一点点记起来了。只是还是很少。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些记忆会被永远封存,永远不会被记起来。
人总要有个来处,曾经,她很执着于这些回忆。然而某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若是天道慈悲,她还有漫长的百年寿数可渡,那些悲欢喜乐都在后面。
她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推开门。
雪已经停了,门外雪映流光,十分明亮,缀上了落雪的青松有如冰雪雕凿而成的一般,更多了几分世外之感。
冰冷的空气直灌入肺,倪霁深吸了口气,接住一片被风吹起的冰花,冰冷转瞬便化作水珠滑出手掌。她不合时宜地想:这幻境真是了得。
云州气候温和,她从来没有见过雪。不过,也许是她忘了。到了平泽,雪倒是有了,还挺大的。下雪时,杏花州一片白茫茫,亭台楼阁皆在风雪中,煞是好看。只是那时,她也很少有看雪的心思了。
只有谢棠,多半是猜到了她没见过雪,曾经特意拉着她登上杏花洲背后的苍山。那本是谢家禁地,但谢姨却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们去了。
彼时,她神智刚刚清醒,只是还是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35/148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