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杏花洲的雪可是有点名声的,昔年白大家可是给这雪写了好几幅字呢,我那榴花堂里还挂着一幅。你若有兴趣,只管来看!”
那时的谢棠说得洋洋自得,身上远没有后来从风雨山庄学来的矜持。虽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一点克己复礼的模样也不过是个壳子。
谁能想到后来谢棠居然真的拜了白大家为师呢。
“我听闻,剑修话都不多,你说,我爹怎么不一样呢?”
……
那时的谢棠和宋青一样,嘴都闲不下来,而谢棠大抵是被谢姨千叮咛万嘱咐了,就算是没回应,也搜肠刮肚地念叨着。
那天的雪下得尤其大,纵然是见惯了的谢棠,也偶尔停下来,看看眼前似乎无边无际的雪,接着继续说。
不知怎得,后来的谢棠以为她都不记得了,但其实,她都记得。
她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记起来了,一点。”
“……什么?”
千里白,秋水剑诀最后一式。虽是千里浮浪,但放在潇潇大雪里意外合适。
那天,她没带剑,谢棠也没带,但苍山顶上有了一道明亮到灼目的剑气。
见月应召而出,使得还是千里白。
秋水汤汤,百川灌流。
叮——
如虹剑气瞬间撞上了笼罩着小院的禁制,但倪霁还在继续。
既然剑已出鞘,索性来个痛快。
海潮般的剑势一转轻灵,换成了溪山剑诀。
云出岫,溪山剑诀第一式
风林烟清,溪山剑诀第二式
……
闻世芳听了好一会儿隔壁窸窸窣窣的声响,最终停留在一声轻微的吱呀开门声,不由也起了身。
夜色清明,落雪无暇,月光笼罩下的倪霁,剑意飘渺又浩荡,如烟似霞,又似乎坚不可摧。
山川真意,并非孤绝的剑道。
剑仙之位,指日可待。
只要她没有陨落。闻世芳暗自叹道。
倪霁半宿未眠,不知不觉间,月隐日升,金乌初照,积雪渐如剑光般耀眼。
她收了见月,回身恰见闻世芳正站在门口。
“来。”
青衣人没有动用一丁点灵力,出剑时却好似溪水流动,浑然天成,每一招都圆融饱满,恰到好处。
她师叔定然练过剑,练得还极好。
曾经在不问天上升起过很多次的念头再一次袭来——闻世芳为什么不做剑修?
然而,虽然不用灵力,但剑招交错仍容不得半点走神,只是刹那,倪霁便被一剑破开了衣袖。她忙收了心神,格挡住下一剑。
刚起的清风老道只听老远就传来奇怪的破风声,到小院一看不由傻了眼。
一人身姿矫健灵动,青袍翻飞,如风中松竹,一人腾挪间轻盈若飘雪,如天边孤鸿,两人一来一往,几乎已经把地上的积雪清干净了。
这是,两个,人?
清风老道的嘀咕归嘀咕,日子还是照常过,毕竟,这两位行走江湖的,总该有些武艺傍身,不是么?
除夕这天,风雪交加,酝酿了许久的欢庆终于一并爆发出来,各色店铺几日前就都打了烊,今夜若是有人从明月观最高处放眼望去,各家灯火通明。一大早,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就穿过呼啸的寒风,重重叠叠地传入两人耳中。
到了夜里,落雪已有一掌厚,大过年也不得闲的宋青忧心忡忡,隔了一会儿就放出神识兜一圈,看看有没有哪家的屋顶要塌了,自己暗中帮衬一二。
清风老道一反常态地置办了许多东西,在灶台前忙活了半天,将年夜饭做得漂漂亮亮的,又借口今天是除夕,拉着两人絮絮叨叨,一会儿说着他陆陆续续攒下来、却无人肯听的乡野八卦,一会儿又说数日后,他打算做一场法会,届时还要两人出出力、帮帮忙。
不知为何,两人都没有赶人,只是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
白胡子老道兴致高昂,时不时讲得眼冒精光,语调激动,一会儿又十分严肃正经,分分钟能冒充世外高人。
而耐不住寂寞的宋青也听得津津有味,明知清风老道听不见,也说相声似的唠叨起来。最后,三个人脸色都十分诡异。若是灯再暗一些,道观再破败一些,一准能被当作一则新鲜出炉的乡野怪谈。
咚咚咚——
清风老道也是一愣,唰地转头。
除夕雪夜,有谁会来道观?
闻世芳起身,开了门。
门外风雪已停,道衍身着棉袍,腰间系着一条白布,正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立在门口。
晦暗的灯火将他照得朦朦胧胧的,身后影子被拉得极长。雪夜来访,本该是有些诡异的,但道衍似乎自带一股宁静平和,只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不过是友人来访而已。
见人来了,他便温声道:“深夜来访,多有打搅,还请诸位担待。”
“啊,哈哈哈,怎么会呢,小师叔快请进,”清风老道身一侧,二话不说就将道衍迎了进去,“这天寒地冻的,赶紧进来烤烤火。”
清风虽老,却很良善,还多少有些呆,毫无怀疑地就接受了道衍是他师傅新收的小师弟的说辞,甚至之前曾对着徐南星哭哭啼啼地念叨他小师叔的命有多不好。
道衍轻轻把灯笼放在门外,迈进室内,回身掩了去门外的一地银白。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打算成亲。”
三人面面相觑。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十五也猛地窜了出来,恨不得直接糊到道衍脸上,却再次被倪霁提前捏住。
“是徐姑娘?”闻世芳迟疑道。
先前去探望他时,她就格外留意徐南星,不知从何时起,道衍便开始为徐南星打下手,颇有默契。
道衍点点头,“前几日,徐大伯病亡,医馆外便有了些心术不正之徒,今日更有人过来闹事。我与徐姑娘两情相悦,徐大伯生前也已应允,若无此番变故,本应是年后商议定亲的。”
两情相悦?
闻世芳皱起眉,慢慢咀嚼着着四个字,心中有了几分明了——道衍的劫数恐怕便是情劫。
南华派的功法细水长流,进展是三洲里出了名的缓慢。初见时,道衍已是观我境大圆满,但他华发早生,恐怕是遭了什么变故。
徐南星,只是一个凡人。
天下除了秦氏皇族,人人皆可修炼,但修炼到什么份上,却得看天分和机缘。
天分是起点,而机缘则是顶点。
若只是初入门的知白之境,那也并不比未修炼的强上多少。
“嗯……呃……这……这倒是好!”清风老道茫然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这镇子上,恐怕也只有徐姑娘配得上你了。”
他琢磨了一下,若单论人品学识,徐姑娘确实数一数二,但……
倪霁抿了抿唇,有些纠结地问道:“师、师叔不打算继续修道了么?”
道衍一笑,“修道为何?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如今我心已有安处。”
“可是……”
倪霁下意识地反驳,却陡然再说不出一个字。烛火下,道衍的神色温柔至极,像极了方圆看向谢天影的眼神。
这神色倪霁在道衍脸上见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是因为徐南星。
这就是所谓的“情”么?
倪霁收了口,莫名地望向一边的青衣人,手里的纸人差点变成纸团。
见闻世芳沉默不语,道衍只当是她不接受,语调坚决道:“我意已决。”
清风老道叹了声,也捏着胡子小心翼翼劝说道:“强扭的瓜不甜,徐姑娘也是良配。”
屋外,雪光凌冽,但透过窗的,却只是几缕微光。两人多高的三清彩像半身隐没在了黑暗里,烛火摇曳,只隐约照出了那一抹慈悲的微笑。
良配便足以么?
昔年,倪蕴和黄修远也堪称良配,然而却皆是以身殒收场。
终究是天意难测。
闻世芳陡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南华观里拜三清么?
道衍幽幽叹了口气,看着清风老道背后的三清祖师像,眉眼忽然带上了几分惆怅,轻声道:“师傅派我到这里,恐怕也是有几分缘由。原先,我隐约觉得我福缘浅薄,所以遇上歹人,伤了头脑。现在看来,只怕是我与这道法无缘。”
闻世芳垂下眼,她不知道秘境外的道衍是不是确实这么想,不过,两者当真不可兼得吗。
“徐姑娘是个难得之人,你莫要辜负了她。”
“……自然!自然不会辜负她!”
清风老道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点了点头,“徐姑娘可是个好姑娘,我且为你们寻个良辰吉日!”
道衍喜形于色,“多谢。”
倪霁下意识一笑,带着些茫然道:“那,我预祝二位白头到老。”
41 ☪ 第 41 章
◎幻境之中,一切为真◎
已然贴上了红对联的大门大开,三人目送着道衍渐渐远去。
清瘦的背影越走越远,雪陷下去的酥脆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明显,两行脚印在雪地上延伸开,直到最后那提着灯笼的人变成了小小一粒光点,陡然消失在转角处。
清风老道长叹一声,脸上终于露出了些愁色。
“小师叔啊,你说这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欸不说了不说了,大过年的,有个安稳去处总是好的!”话音刚落,白胡子老道就一面揪着胡子嚷嚷着,一面摇摇头进了门,“赶紧进来,外面多冷啊!”
客堂内,炉火正旺,上面的一小锅炖菜正咕嘟咕嘟地散发着滚滚白气。
清风老道难得摸了一壶酒出来,稍稍烫了一下,又斟了三杯,说道:“今日也是难得……”
他顿了顿,昔日的碎碎念在此时完全没派上用场,半晌没说出什么话来。
正当倪霁忍不住要接口时,他破罐子破摔般地一举杯,“算了,算了。不说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喝吧!”
说罢,一饮而尽。
倪霁犹豫了下,见闻世芳已然仰头喝了,便也拿了一杯,小口小口地抿了。
这一开先河,就刹不住车了。清风老道看着老练,实则酒量只比他手里的杯子大一点,没几杯就开始说胡话了,惹得旁边只能过个眼瘾的宋青嘲笑不已。
炭火仍通红时,清风老道实在撑不住地歪倒了下去,最后直接被倪霁送回了屋。
许是被热气和酒气一齐蒸了个透,倪霁胆子陡然大了几分,借着几分若有所感的被纵容,有些话不经脑子就说出了口:“师叔可有心上人么?”
她一双眼睛生得极好,混了几分鲛人天生的蛊惑人心,偏又是圆溜溜的杏眼,此刻仰头睁大了眼盯着对面的闻世芳,几乎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闻世芳垂眸看了半晌,曲起指节,“笃笃”敲了两声。
“装什么傻呢?”
声音是她一贯的轻缓,便是带了些责问的意思,也温柔似一江慢慢淌过的秋水。
倪霁心头猛地一跳,人也跟着跳起来,只觉那两声脆响莫名其妙地敲进了她神魂里。一抹潮红在她脸上飞速蔓延。她按住差点被掀翻的桌子,慌慌张张道:“我……酒太浓了,我去醒酒!”
话音刚落,人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闻世芳莫名一笑,心里又有几分狐疑——这只是凡酒,倪霁根本不应该醉。
还是,有几分不对劲。
道衍的婚礼来得很快,许是因为他凭空出现,没有亲缘,徐南星便将几张请帖送到了明月观。
闻世芳和倪霁自然是要去的,而清风老道很意外地,许久前就替他们高高兴兴地操办起来。
鬼哭似的风雪连着吹了好几天,到了成婚那日,天却放晴了。
果真是个良辰吉日。
地点自然是在徐家医馆,徐南星父母俱亡,道衍又是孑然一身,于是仪式一切从简,好在两人人缘都很好,又是喜事,大半个镇子的人都挤了过来,便是宋青也送来了一份贺礼。
喧嚣人声中,道衍一身大红袍子,面带笑意,越发显得俊美无双,越过短短几步石板路,他终于隔着大红绣球与徐南星并肩站到了一起。
身后,烧得通红的火盆还没有被撤走,包着红布的各色喜物已然被抬了上来。
清风老道看得几乎落下泪来,面上是十足的笑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好!”不知哪个好事之人吼了一声。
拜完了堂,按惯例,新郎官道衍开始一一致酒。两人借口明月观尚有事情,便提前离开了。
风轻气朗,街边薄雪未消,倪霁看着周围面带喜色的各色乡民,忍不住问道:“师叔为何不阻止?”
闻世芳摇摇头,“如何阻止?他要如何相信?”
倪霁沉默了。
人心总有罅隙,爱憎怨悔难以弃绝。对事主而言,幻境之中,一切为真。
这才是幻境最恐怖的地方。
“阻止什么?”宋青陡然插了进来,语气颇有些奇怪。
倪霁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看向了闻世芳,手心不知不觉开始出汗。
闻世芳沉默半晌,“……若有人告诉你,你现在的生活只是一场梦,你会如何自处?”
“梦境不过是须臾泡影,刹那而已,自然是该是如何还是如何。不过若是一场美梦,倒也值得一做。”
跳脱的声音突然一顿,再开口时已然多了几分犹疑,“只是,何为真何为假,是由何人判定的?”
“旁人便一定是对的么?”
耳畔,锣鼓铙钹尚未停歇,孩童嬉笑声声可闻,哪里有假?
“是啊。”
闻世芳蓦地一笑,招呼倪霁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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