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缘由她也摸不清,只暗暗猜测许是因为云栖地貌过于特殊,实在难以融进被缺胳膊少腿的破心鉴里。
倪霁莫名有些惆怅,但更让她发愁的是,她实在想不出要怎么唤醒闻世芳。
她为什么会在剑里呢?!
长生剑灵再好脾气,也不能让她接管了长生剑啊!
剑灵剑灵,自有灵智,又不是白痴。
再者,她总觉得这剑灵有些不对劲。破心鉴就算是顶了天的上古遗宝,到底还只是一件死物,就算有器灵主持,但入境人直面的到底还是自身妄念。七星乡已然精细生动到令人吃惊,但剑灵却是怎么都难以模拟的。要不然,为什么从来没人拿着致幻的法器去复刻剑意呢?
若不是她身上有佛光莲,还清醒着,这里就完全没有破绽!
风驰电掣间,倪涯已经掠过了亭台楼阁,如今她人在半空,也不放开神念,只冲着杏林,长长喊了一声:
“怀梦——”
偌大的杏林,枝摇叶动,只见掩映的楼阁,只闻鸟语啁啾,水流潺潺,不见半点回声。
倪涯执剑而立,凝神静气,忽然一剑向下刺去。
剑光凌厉,却是落空,只是掉了几片树叶还有一枚玉片。
“栖琼。”身后响起闻世芳的声音。
倪涯猛地转身,却是往后退了几丈远,手腕一翻,斜刺向虚空处,却又是一剑落空。
长生剑内,剑灵半醒不醒,倪霁只觉周围灵气稳定,皆是缓缓流动,不见半点异常。
不知感应到了什么,倪涯剑锋一转,划了半个圆,而后轻轻向外一刺,一层浩荡的剑气便扫了出去。霎时,漫天落叶飘飞,片片剑意凛然,却都撞上了半空中闪烁的灵纹,顿时被消弭了无双剑意,都安然落地,连个角都没碎。
倪涯见状,长叹一声。
“三招已过,我赢了。”不知何时,闻世芳已然出现在了倪涯背后,眉眼都带着笑意。
“几日不见,你修为又进了几分,现在你我平手了。”倪涯捡起地上的玉片,掷向闻世芳,笑道。
“想好怎么潜入永年坊了吗?”闻世芳接过玉片,眉梢带着几分少见的不怀好意。此刻,五十年前的闻世芳羽衣青裙,目光流转间倒是有种说不出的快意风流。
倪霁心中一动,没有正常感知的身体好似被一道微小的天雷过了一下,微妙的麻感直冲大概根本不存在的天灵盖。
身边的剑灵也趁机捣乱,不知为何猛激了她一下。于是,在诸多零零碎碎、难辨本来面目的心思中,倪霁艰难地想起来,永年坊只是谢家的酒窖。
这二人是要去添乱。
倪涯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还没完呢!下次我定赢你。你就想好怎么向天影解释为什么三百坛浮花酿不翼而飞了吧!”
闻世芳笑而不语。
杏林上空,纸鹤的身影隐约划过,并行的还有无数道浩大气息——白雪之盟之时,三洲各大世家齐聚杏花洲,鲛人和妖兽也姗姗来迟,热闹程度比起闻名天下的落花诗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在茫茫杏林内,一切无事发生,带着大杨河水气的风慢悠悠荡进来,两人望着天,静了一阵。
“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有什么事情?”许久,倪涯才挽了个剑花,开口道。
“长洲剑仙和耀日大圣已经到了,云州和平泽的世家们基本已经谈妥了,只有杨家和几个依附于杨家的小世家还在商谈,川北的世家也到了,那边的皇族也派了人过来,听说很是难缠。”
闻世芳一一道来,口气颇为平淡,但倪涯却是吃了一惊。
“皇族?!”
闻世芳点点头,也有几分无奈,“你知道,那边的皇族一向不太喜欢修士,但掌控力又实在太强,布阵着实绕不开他们。”
“你可知来的是谁?”
闻世芳摇头,“他们这些天一直在远山堂议事。天影和阿萍也在那里,你一去便知。”
“我上次去川北时,遇上一个自称五皇子的,倒是还算讲理,若这回来的是他,说不定好谈些。”倪涯若有所思道。
闻世芳轻笑一声,“看着颇为不凡,所以请他登舟喝酒?”
“不错。”倪涯的声音听着十分理直气壮,“怀梦你莫取笑我,天下多少英才上过我那云舟!”
烟波舟上客,浮云桂子友。如今但凡讲到昔日烟霞客的种种轶事,都要以一叶轻舟驶来为引,说得就是倪涯乘着烟波舟,遍游天下的事。曾经烟波舟上坐而论道的诸位修士,后来不少都接受了倪家的招揽,做了倪家的客卿,多少也使浮云岛倾覆后的倪家还有几分余力。
倪霁暗叹一声,奈何天道不容。
她忽地有些不甘,为什么偏偏是倪涯?为什么镇魂塔偏偏那个时候出问题?为什么经过三位元君之手查验的阵法还会出那么大的问题?
……
“杨心岸呢?”闻世芳笑眯眯地问道,但怎么看都不怀好意。
“杨家人果然难缠,话说得漂亮,却始终没个定论,”倪涯长长叹了口气,向来飞扬的眉眼耷拉下来,连带着长生剑灵都有些萎靡,“下个棋还带着试探,差点把我的烟波舟都给拆了。多亏了你给我绘的阵纹,要不然她现在就是几条木板了。”
“只是,我倒是没想到来的竟是杨心岸?我原以为会是杨昭。”
“杨心岸长袖善舞,修为也只是略低杨昭一头,却与你和天影都打过交道,而杨昭虽然修为更高,但到底不问世事,在这时顶什么用?怎会派他来?”闻世芳道。
“还有你,”倪涯提醒道,“你那回不是和杨心岸聊了许久么?”
“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况且,我不过是个干活的,和远山堂里那些人可比不了。杨心岸便是与我交情甚好,也没用。”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倪涯陡然有些兴奋,“就赌这次天影肯定会拉你一同谈判,若你赢了,我便送你三株千秋桂子,权当是不问天建成的贺礼,若我赢了……”
闻世芳一怔,随即也笑起来,分明带着几分得意。
她指尖微动,灵光逐渐聚成一个小房子模样,转眼间已成了三开间的六层楼,还带个小院子的模样。
“……我就把不问天掰一块下来,给你做个小洞天。”
倪霁目瞪口呆,倪涯好赌她是有所耳闻的。但她怎不知,闻世芳如此好赌!?而且,两人胃口都如此之大。千秋桂子,她家一共才十二株,一下没了四分之一,她爷爷不会炸了吗?再者,不问天能掰?
倪涯却是似乎习以为常,飞快接道:“那可说定了,不许反悔!”
“反悔那是天影和阿萍才会做的事情。”闻世芳散去指尖灵光,目光灼灼,“我以为,你会问一问长洲剑仙。”
倪涯突然消了声,许久才气恼道:“老二,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倪霁不知道她姨母现在是什么脸色,但她猜一定很好看,因为对面的闻世芳眼睛一点点弯起来,最后憋不住朗声大笑,“我看那顾简阳可很是喜欢你……”
“……的剑啊。”
这真的是闻世芳么?
倪霁几乎要怀疑佛光莲失效了,要不然怎么会看到这场景?
不过,不知怎得,她居然觉得这也确实像是她师叔能做得出的事。
只不过,对挚友和对师侄定然是不一样的。
闻世芳诡异的断句成功惹恼了倪涯,“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让天影守好她家的酒窖!?”
“张道友这几日一直在画画,你不想看看他画了什么吗?”闻世芳摇了摇头,话锋一转,说起了张真。
她姨母可疑地停顿了。正在倪霁不禁想入非非,开始想张真画上的姨母是什么模样时,却听到倪涯不太确定的声音:“……顾简阳?”
闻世芳欣然点头。
“也是难得。毕竟顾简阳是长洲剑仙弟子中最有可能以剑证道的。”倪涯声音忽地冷淡了几分。
若她没有记错,水云画师的绝技便是摹写,临摹山川真意也可,仿制各色剑意也行,只要修为足够。
“张道友可是万般嘱咐我不要告诉你。”闻世芳继续道。
倪涯冷哼一声:“这傻小子,我只是不喜顾简阳罢了,又不会撕了他的画卷。倒是你……”
闻世芳坦然道:“他还没画完,让我拖住你。”
倪涯半晌无言,良久才道:“既然如此,那便来比一场吧。”
长生剑灵激动起来,倪霁听见长生剑发出阵阵低鸣。
下一刻,两人俱是化作一道流光,直奔白鹿崖。
白鹿崖是谢家地势最高的地方,仰头是无边青冥,俯身是万丈云海。
闻世芳手中的法器便是她一惯用的不惊——外表漆黑,散布着一些白点,似乎脆弱无比,而且完全看不出来路。
如果她没有去过不问天的话。
不惊应该就是用不问天上那一棵巨树炼制而成的。
这一次和上回与方圆的切磋完全不同。倪霁身在长生剑中,每一次出招格挡,迎面而来的都是一股生机勃勃又似乎带着几分冰凉的灵力,那莫名的寒气几乎直入神念。而倪涯这一边,澎湃的剑意包裹着她,秋水、落霞、溪山三部剑诀的剑意似乎渐渐融合了起来。倪霁一边几乎要沉醉其中,一边又不断被闻世芳的诡异灵力惊醒。
她不知道二人到底比了多长时间,只是忽然多了一道陌生的灵力。
白鹿崖上,多了一个身着水碧法袍的女子,眉目昳丽,赤手空拳地就加了进来,招式十分刁钻古怪,还带着一股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辣气势。
46 ☪ 第 46 章
◎长醉不复醒◎
几十招后,三人俱是停了手。
“文卿,你怎么也来了?”闻世芳看着招摇得很的女子有几分惊喜。
倪霁盯了一阵,忽然明白了一直以来的异样感——五十年前的闻世芳情绪要比后来的明显太多。惊喜这种表情,她从未在从未在后来的闻世芳脸上见过。
“如此大事,我自然要来瞧一瞧的。”这位文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细骨折扇,慢悠悠地摇了起来,看上去颇为风雅,像是风雨山庄里出来的书生一般。
“是替哪一方瞧一瞧?”闻世芳一挑眉,口气十分熟稔地问道。
“怀梦哪里的话,我只是个爱热闹的俗人,不过是自己过来瞧好戏而已。你最知道我了,这种百年难逢的场合我定然是要来的,要不不是浪费了么!”
蒋文卿连连摇头,又笑眯眯地对着一边抱剑而立的倪涯道:“倪道友快到半步剑仙了吧?”
“还早还早,”倪涯声音听着十分客气,“蒋道友也快到半步元君了吧。”
“还早还早。”蒋文卿回道。
闻世芳笑了出来,不是客套的浅笑,也不是温柔而无奈的轻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
倪霁呆了刹那。
她知道人是会变的,一个心胸宽广之人可能在数十年后就成了一个人人厌憎的阴险之徒,但她经历过的年岁还太少,远撑不起这样的切实体验,直到此刻。
霎时,年轻的剑客心中有了一种隐秘又蓬勃的渴望——她想再看一次那眉眼间没有阴霾的样子。
蒋文卿一只手摇着扇子,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上了闻世芳肩膀,“小生不才,寻了几坛日月光来,一起?”
日月光,三洲十大名酒之一,应该是青州出产的。按照那些年青州的混乱状况,一坛日月光该要上千玉钱了。
能舍得花这么多钱买酒的人,不是极其有钱,便是本身是个无可救药的酒腻子。
不过,姓蒋又爱喝酒,还跟这三位都有交情……
倪霁陡然想起来,谢家正有这么一位蒋客卿,还颇有几分名声,只是不知为何,她从未和这位客卿见过面。
这酒终究没有喝上。谢天影果真来了一趟,把闻世芳给拖走了,说是杨家与她师傅有旧,指明要她在场,才肯详谈。
倪涯与蒋文卿似乎不太对付,闻世芳走后,两人草草寒暄了几句,竟也散去了。
倪霁以为她姨母多少会去远山堂看一看,但未曾想,她竟然就一直独自呆在杏林里,不是练剑,就是在铭刻玉简。
那玉简里的除了溪山剑法,便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悟。
杏林空荡,这几日只有张真来过几回。没了旁人的起哄,看着确实玉树临风,落落大方。每回来,他都会画完一副长卷,其上或是泼墨飞扬,或是工笔细描,一招一式均是栩栩如生,剑意如烟霞客亲临。
倪霁认得这些卷轴。多年后,水云画师曾拜访谢家,他走后,谢姨便将这些卷轴统统送到了她这里:“这都是故人之物,合该归你。”
她在谢家十二年,对着这些卷轴参悟了无数遍,却总觉得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真意未曾参透。
她曾以为是修为不够,境界未到。但也许,画上多的是那一抹情愫。
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张真舍不去的、抛不掉的杂念。他是在临摹剑意,也是在留下那时那刻那个舞剑的人。
树影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就在溪山剑法快要刻完时,落叶簌簌作响,长生剑灵也传来十分欣悦的轻响。
是闻世芳,依旧是一身羽衣绿裙。她并没有直接落下,而是踩着落叶一步步走来,林间细碎的日光落下,照得她好似是林间鸟雀成精了一般。
“栖琼。”闻世芳停步,轻轻唤了一声。
倪霁这才发现,她师叔的表情不太对劲,多年后时常压在她眉梢的东西,如今已经初见端倪。
“唉,怎么?”倪涯没停手,随口答道。
闻世芳没立刻答话,又继续走了几步,直到她的阴影落了半道到玉简上。
许久,闻世芳才淡淡道:“杨家只愿让我进入雁归处。”
“唔,那便是谈妥了?”
“……算是。”
“那不挺好的么!谢叔叔可算能歇一歇了,相比他现在耳朵听得都快起茧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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