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羽衣人的神色愈发冰冷,倪霁心头猛地一跳,连长生剑灵都静了下来,像是一滩波澜不起的死水。
“怎么了?远山堂出事了?还是江元君?不,师傅她定然不会出事。那,谢叔欠你钱了?你如今这脸色恐怕都能把小云儿给吓哭了!”
倪霁:“……?”
玉简终于被收了起来,千里白刚刚被刻完最后一划。
功德圆满。
倪霁完全没注意到玉简,如今她全副心神都在闻世芳上。
她师叔不对劲!
如果,真的按照当年的结局,那么今日也许就是最关键的那天。
好机会!
长生剑内,被困住的剑修拼命地戳着方才还欢欣雀跃的剑灵,但剑灵就像一团摸得着,戳不动的云一样,次次落空,阶段性装死。
四五人高的杏树下,倪涯看了眼高高飘在天边的卷云,抚上长生剑的剑柄,不知怎得,不仅剑灵一个鲤鱼打挺似的又活了过来,连倪霁也是一激灵。
她轻笑一声,稀奇道:“你今日是转性了,打算装鬼吓我?”
闻世芳眼神一沉,某种令人惊心动魄的东西刹那间浮现出来,然而不过是一错眼,她便恢复了寻常模样,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哪里都没出事,只是刚刚海国传信过来,说最终还是说动了师傅,所以无愁海那边你就不用过去了。”
倪涯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放肆地笑起来,“这可有意思了,看样子,方寸间的那批人要苦喽,你师傅还不知怎么作弄他们呢。”
“你说,这回是为美貌所累的凡人女子,还是遇人不淑,被骗光了全身家当的修士,或者是游历天下,只为寻找被掳走的孩儿的女修?”
对面,青衣人施施然坐了下来,带着些笑意说道:“师傅久居一隅,总该有些乐事。”
倪涯大笑起来,“正是如此。”
笑完了,她又轻松道:“镇魂塔么,不是你去,便是我去,总归得有一个。这么一来,我倒是离云州更近一点,完事了我便回家看看小云儿。她应该能有这么高了吧。”
倪涯比划了一下,手掌在剑鞘处升升降降怎么也定不下个数。
“我觉得她也是个可造之才,该学剑!”犹豫了一阵,她索性放弃,摸了摸长生,盯着闻世芳的眼神格外认真。
“你不是已经教她多年了么?”
“话是如此,不过么……”
倪涯没再说话,莫名叹了声气,良久才道:“天意难测,究竟如何,倒也难说。我怕她钻了死胡同,耽搁了,又怕她风头太盛,反而不好。”
“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倪涯摸着剑鞘嘀咕了一句,声音又带了点兴奋,“话说回来,天麓山是个好地方,我都还没去过呢,想不到竟是你先去了。”
闻世芳啼笑皆非,“你当是游山玩水呢?布阵点正好落在杨家密地里,雁归处难出难进,想必我身边监视的人是少不了的,纵使杨家与我师傅有几分交情,我也很难中途出去,若是……”
她声音梢顿,再开口时,那股沉郁又卷了上来,“那镇魂塔到底是上古遗物,虽然我看过阵法,但……”
闻世芳话还没说完就被倪涯打断了,“怀梦————”
“谨慎自然是好事,可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倪涯叹了口气,手里玉简抛得飞起,像是一个滴溜溜转的陀螺,“如今世家门派关系盘根错节,怕是跟川北朝堂有得一拼。地脉禁地向来是重地,谁也不想让旁人进入。补地脉虽是惠及四方的事,又有小灵台境和南华观牵头,但这两个都是清修之地,扯皮的事情自是不做的,不过是表个态、派些人做添头而已,真正商讨的不还是谢叔和张姨么?从这杏花开到杏花落,谢叔和张姨好不容易才谈出个结果,你若去镇魂塔,那杨家呢?那群老顽固唯一信任的外人也就是师傅了,偏偏她又绝不会舍下海国上岸来,也就是你什么势力都不沾,他们才肯放你进去。”
“人算不如天算,你也莫要太担心了。若当真不幸殒落,那便只能是天意了。”
闻世芳脸色骤变,腾得起身,周身灵力涌动如潮水,雪色羽衣几乎展翅欲飞,某种熟悉的气势奔涌而出。
但长生剑再一次陷入岑寂。
为什么!?
希望再次落空的剑客简直要爆炸。
“逝者已矣!”
倪霁心跳如擂鼓,又是不可思议,又忍不住大喊,但长生剑却阻隔了一切。
时间好像变得极慢,她几乎能看清闻世芳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但似乎又只是刹那间,倪涯便急急喊了一声:“我还没死呢!”
周围好似静了一霎那,种种风起云涌顿时凝固,下一瞬,羽衣飘然落下,闻世芳长舒了口气,便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别乱来,天影这杏林可经不起你的折腾,小心她找你算账。”倪涯声音轻松,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但她手中的玉简已然规规矩矩地放到了石桌上。
倪霁盯着那玉简,某种猜想划过脑海。
但那根本不可能!
闻世芳冷哼了一声,又坐了下来,“是你先胡说八道的。”
“明日杨家修士就要回去了,我打算跟他们一起走。”闻世芳道。
“这么早?”倪涯惊诧道,“怪不得说杨家人都是乌龟呢,难得出来一次,竟也不多看看吗?”
“……早去早回。”
“唔,那我明日一早便去找天影和阿萍,为你好好送行。听说雁归处很不是个好地方,你不知要呆多久,可要好好喝一番。蒋瑛那个吝啬鬼,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竟也没有把日月光留下一坛!我得去永年坊再好好找一找,天影肯定还藏着什么好酒……”倪涯碎碎念起来。
闻世芳神色柔和,无奈地打断了她:“可别。天影和阿萍忙着呢,知会一声就够了,顺利的话不过是半载而已。再者,还有杨家的呢。”
倪涯一时无言,半晌才庆幸似的接道:“……可怜、可怜!哪像我们,还算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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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 第 47 章
◎一生到此,终至尽头◎
“对了,我来给你看样东西。”倪涯精神一振,长生剑灵亦是突然激动。
该灵的时候不灵,这会儿倒是开始激动了。
倪霁暗叹一声,已经被长生剑灵磨得脾气都没了,一时连暗骂都熄了火。按照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那个倪涯的性子,这会儿拿出来的多半是什么稀奇古怪但不要紧的东西。
“你之前不是说,溪山剑法的云出岫、泉鸣林壑、长风归那几式有些不合么。这些天,我就一直在修缮溪山剑谱。如今,你要走了,先给你露两眼。”
剑尖在落叶上轻轻划过,如风过林,片痕不留,远不如她的主人有存在感。
无精打采的剑客一怔,陡然反应过来,开始有些兴奋。
先前她姨母与方圆和闻世芳切磋的时候,她就觉得溪山剑法哪里不对,明明秋水、落霞两部剑诀间的切换流畅如顺水之舟,但到了溪山剑法,却好似是在不断试验,一招一式都不固定,上一次出的招和下一次的同一招虽然不能说是千差万别,但差别不小。
在杏林的这些天,倪涯出的每一剑,倪霁都细细琢磨,但千头万绪,又手中无剑,她只能在心中揣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如今有了机会,自是开心。
只是,幻境中的剑意就是幻,还是真?
两人并未到白鹿崖上,而是就在这杏林之中设下了几重禁制。
长生剑一出鞘,倪涯便似乎换了个人一般,手中寒光闪烁,但并不逼人,一人一剑却好似融于周边的一树一叶,消失在天地间一般。
倪霁身在剑中,感觉更是诡异。浑身被束缚的感觉突然消失,本来就细微的感知变得更加广阔,蜂拥而来的风声鸟语、新叶萌发、暗河缓流……种种声音好似要把她淹没一般。眼前也不再是落了几片杏叶的棕褐土壤和闻世芳带着银线暗纹的绿裙,而是一点寒光。
极亮,极美,却不冷。
这一点寒光里好似有巍峨高山,茫茫大川,好似有灵山秀水,烟波江湖,也像有春日雪融,新绿遍山,还有松风涛涛,林泉潺潺。
倪涯逐渐沉醉其中。
这不单单是溪山剑法,也是一位剑客一生遍历的风光,还是她准剑仙的道念。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溪山剑法二十四式,最后一式便是长风归。这一招极静,极轻,好似叶落归根,飘然化尘。
“……栖琼,最后一招……”闻世芳沉默了好久,才轻声道,“……不祥。”
倪涯没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接着遥遥把长生剑掷给了闻世芳,“你来。”
闻世芳伸手接了剑,活一阵死一阵的剑灵竟没有半分不愿意。
直到此时,倪霁才突然真正看清了三十年前的倪涯。和她记忆中很像,身量颀长,眉目如画,神采飞扬,一双丹凤眼熠熠如星,见之难忘。
逝去的剑客看向闻世芳的眼神极是温柔缱绻,连身在剑中的倪霁都不由一怔。
闻世芳提着长生剑伫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她的手极冷,又带着不常见的滑腻汗意。
身在剑内的倪霁几乎觉得长生剑要脱手了,但剑灵很是耐心。
另一边,倪涯只是静静地笑着看她,没有半分催促。
忽地,闻世芳动了。她分明还在这一方杏林之中,她就在这里,活的,温热的,呼吸着的,可她又好像不在。
剑灵极是安静,长生剑上好似什么都没有,没有灵力,也没有剑意。
第一招是云出岫。倪霁忽然觉得自己很轻,轻到可以散如流云,飘散于山崖之上;又觉得自己很重,重到快要坠落下来,化作漫天雨滴。
她并没有沉醉其中,而是有些奇怪的头疼和恐惧,虽然身在剑中,却好似游离在三者之外。
她无所依存,像是一只断了弦的风筝,只待雷雨落下,才能归于尘土。
年轻的剑客突然意识到,这是闻世芳的溪山剑法,是没有秋水、落霞做辅的溪山剑法。
这是她后世所授的,沿着倪涯思路修缮,却不经意间掺入了她自身天道感悟的溪山剑法。
长生剑从第一招到最后一招,没有风起云涌,只是原先似有还无的一抹道韵越来越明显,直到最后一招,完全收束。
一声遥远的碎裂声响起。
眼前景色再一次碎裂又重组,茫茫杏林骤然远去,随之消逝的还有那抹高远的天空。
一股无名的吸力传来,倪霁被整个一扯,骤然一重,整个人跌落下去,却被一只手拉住,落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眼前晨光未晞,薄雾弥漫,庞大的树型暗影还在前方。
出幻境了。倪霁心里一松。
下一刻,眼前微微一暗,一盏散着昏黄烛光的灯笼却兀自浮了起来,
是归去来灯。
倪霁心猛得一跳,某种最不可能的设想近在眼前。
昏黄的火光一点点亮起,曙色未明的天穹似乎更暗了一些,奇异的滞重感层层笼罩下来,远处的青松像是一大块凝固的墨色。
与此同时,灯纸上也飞快显现出某些字来,并在出现的一刹那便飞舞起来,遥遥和着那凭空出现、仿佛来自远古的音节。
倪霁认不出写了什么,只觉得草草一眼便是神魂剧痛,她闭了眼,忍不住攥紧了手里柔若无物的衣袍。
那像是一片云。她无来由地想。
长夜中,高崖峭壁沉默屹立,三洲里惯常见到的流光一道也没有,这是一片暗沉沉的山脉,一如闻世芳在不见峰下所见的那般。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倪涯本就不该在镇魂塔里消磨殆尽。
闻世芳盯着那盏无风自动的灯笼,种种情绪翻涌而上,几乎将她淹没。
但是,她也没想到,那人的残魂居然如此坚韧——幻境中的倪涯分明不全是由她的记忆构建而成的!
手上传来异样的痛感,闻世芳低头看去,还未想明白,已然抬手,放下清光一点。
倪霁睁眼的那一刻,昏黄的烛光和错杂的音节俱灭,天地一静,一道熟悉的气息自灯中弥散开来,凝实成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眼前之人手提长剑,目若寒星,金线白袍,周身是消散不去的凛然剑意。
是她姨母。
果真。那不单单是她师叔的幻境,同时进入幻境的还有倪涯和她身上那一缕长生剑意!若不然,她怎么会在长生剑中,而不是随便什么东西上,又怎么能感受到如此圆满,近乎无暇的剑意!
倪涯长长伸了个懒腰,飘过来,懒散地斜倚在仍然悬空的灯上,眼神肆无忌惮地扫了扫两人,又盯着倪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感叹道:“小云儿,你怎么长得如此之高了!”
她语调十分惊奇,如此二字念得尤其重,好似她如今长成了个八丈巨人的模样。
“修为倒是还不错,就是看着一脸呆样。”不待倪霁有所反应,倪涯又眯着眼睛,瞅了眼她的小侄女,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挑刺似的跟了一句:
“记得下次别这么看人了,真的看着不聪明!”
倪涯随即转向闻世芳,嬉皮笑脸的模样收了些,却仍是神采奕奕。
“怀梦,一别经年,可还安好?”
闻世芳只是愣愣地盯着她。
故人重逢,本该是欢喜的,但那单薄如纸的身形却只让重逢变成了掌中捧水般的徒劳之举。
闻世芳陡然想起了初见。
彼时,年轻的剑客鲜衣怒马自长街而过,本该是如疾风一般掠过,最后哒哒的马蹄声却远远近近响了半天,矜傲和谦虚在她身上混成了一种令人一见难忘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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