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先在试图掩一下口,很快就直接放弃了,修长的手指已经辨不出原本的肤色。
闻世芳震惊地发现,在她的感知中,杨心岸的生机在一点点地消失。
按理来说观我境的修士没那么容易死,但杨心岸此刻的动静就好像……就好像她把生机都耗在此处后,就会身陨一样。
在壁画上究竟有什么!?
她扶起了杨心岸,不由分说地送了灵力过去。
杨心岸却立刻推开了她,勉强摆了摆手,断断续续传音道:“……不……不用……管我。”
闻世芳:“……?”
等到杨心岸整个变成了一个血人,她的咳嗽声终于停了下来。
一停下来,她立刻就掐了个诀,恢复了一个世家子该有的模样。
随后,她便抓了一大把丹药咽了下去。
“多谢闻道友救命之恩。”她郑重道,“此番若不是有道友,我就命丧此处了。今后,我欠道友一个人情。”
闻世芳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实在对她没什么期望,心道:只要莫再拉她下水就行了。
她有很多想问的,比如为什么不要管她,又比如为什么她什么也没看到……
“你看见了什么?”
杨心岸慢慢摇了摇头,“万物。”
闻世芳一怔。万物,还是天道?据她所知,杨心岸已经在观我境大圆满呆了很久了。若想争夺家主,那么半步元君的修为显然更保险一点。
悟道这种事全凭机缘,看了壁画有所感悟,倒也不是没有先例。
可杨心岸为什么像受了重伤一样呢?
杨心岸抱歉地笑笑,修长的手指在一小洼鲜血中慢慢动了起来,“闻道友,我此般模样,只怕要拖累你了。”
闻世芳盯着她的指尖,慢慢拼凑出了……“别看壁画”四个大字。
所以说,看见了“万物”又是假的吗?
还是,为了骗过那个暗中窥探之灵?
闻世芳:“你好生休息。血芝反正跑不了。”
若是不能看壁画,那么最简单的就是直接封闭视觉。
杨心岸放心地做了,似乎毫不怀疑闻世芳会乘机坑她一把。
无极宫毫无岁月流逝之感,二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待伤堪堪养好,便往下一座宫殿走。
在江潮生口中,无极宫的贝藏在宫殿群的最后方,要走过四座宫殿。
“生生殿。”杨心岸抬头望着鬼画符般的匾额,喃喃道。
闻世芳:“生于斯,归于斯,生生不息,周而复始。江潮生曾说,生生殿是所有宫殿中最奇诡的一座。”
眼前的宫殿与观溟殿截然不同。观溟殿最起码在外光上还是能看出宫殿模样的,但若没有悬着的牌匾,大抵谁也不会觉得眼前就是生生殿。
它更像是一座小儿堆出来的泥土房。
没有一堵墙是正的,也没有一堵墙的材料是统一的。枯枝败叶、砂土铄石、人妖骨骼,应有尽有。若是将这墙推了,好好挑拣一番,说不定还能找到些消失日久的远古材料。
“江元君还说什么了?”杨心岸停留在殿门外,一点也不着急进去。
“生生殿是用来祭祀生生血河的。”闻世芳淡淡道,“据说,鲛人最初是生生血河的守卫者,可以说是独受天道眷宠,修为深厚,寿元悠长。后来,在生生血河深埋入地底,不再需要守卫后,鲛人便从无愁海入海,做了四海共主。”
杨心岸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半晌没说话,许久才问道:“你可知四合天渊楼里的典籍是怎么写的?”
90 ☪ 无极(四)
◎生生不死◎
海国辽阔,曾有西、南两域,自鲛人从无愁海撤走,海国便只剩下了西域,而四合天渊楼就西南两域交界地的最深处。
杨心岸曾听过一个传言,四合天渊楼确是初代海国主亲手所立,但目的不只是为了收藏典籍,还是因为镇压住海国的气运。
在见到三公主以前,她还能一笑了之,海国几乎从未衰落过,便是没了无愁海也不见得有什么麻烦,而鲛人得天独厚,吃饭喝水都能涨修为,海国大有千秋万代之势,何必需要一座楼去镇压那点气运?
但如果,这位承天象而生的三公主从没出过四合天渊楼呢?
杨心岸不自觉叹了一声,继续道:“四合天渊楼里有两种说法。《海国编年纪》所载,当年鲛人入海是天道应允,仙人降旨。因为鲛人的劳苦已经受满了,所以便可在四海逍遥自在地悠游了。还有一种,便是《大灵象历》所记,某代海国主因一己之私,将生生血河倒悬,随后惊动天道,降下仙人将血河深埋。他愧悔交加,自知酿成大错,便带着族人们远走四海。”
两者之间对的上的,便是生生血河的深埋和鲛人的入海,至于其他的,可以说完全不同。
闻世芳想了想,又扭头盯着杨心岸,怎么都觉得此人真是极有能耐——以人修之身,修鲛人之书,骗得一位四海共主遗脉还能全身而退,只做区区一个长老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而“有能耐”的杨心岸却走了神,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某位长尾巴的道友。
“真假有那么重要么?你废了这么多功夫就是为了看这些旧事?骗我也要找个好理由吧?”
如今想来,这位似乎不知世事的三公主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到底谁骗谁,还说不一定呢。
“如今的海国不兴供奉,历代海国主几乎只有在即位时才会有祭典,流传的生生血河传闻倒是十分繁杂,”杨心岸声音淡淡,“不过祭祀一说,倒也十分符合上古风气。”
“如今也没有仙人了。”闻世芳摇头道。
她明白杨心岸想说什么,也许在无极宫尚有鲛人的时候,祭祀并不是象征性的仪式行为,而是有实际意义的。但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且,上古祭祀多用血食,她们如今哪里来那些东西?
闻世芳试探性地解了解生生殿的禁制,果然,跟观溟殿的禁制一样麻烦。
“你打算怎么解?”
杨心岸惆怅地望着两边的宫殿,“当真不能绕过去吗?”
“不能。”闻世芳摇摇头,“两边……有东西。”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她有一股久违的毛骨悚然感。
杨心岸捏了捏眉心,闻世芳既然这么说,那边上的东西恐怕就非二人能对付得了的。
闻世芳忽然道:“你还有鲛人血吗?”
海歌太长了,又会白白浪费杨心岸的灵力,若是鲛人血也管用,那便再好不过了。
杨心岸沉吟片刻,取了一滴血出来。
那散发着奇异馨香的血滴慢慢地融入到了重重禁制中,生生殿那道拼拼凑凑的破烂大门果然慢慢打开了。
杨心岸停住了脚步,彬彬有礼地侧了侧身。
闻世芳:“……”
灵光点点,如夜空飞萤,整个生生殿都没有夜明珠,全靠着墙面上飞散的闪光照亮。
生生殿内部与外面看起来完全不同。外面的枯枝败叶在里面竟然成了苍翠枝叶,而外面所见的森森白骨却也变成了似乎还在跳动的蓬勃血肉,朦胧的血水慢慢逸散,逐渐飘散成隐约的血污。
“血芝?”杨心岸困惑地看着不远处一团小小的红色,心中警铃大作。
这殿是活的吗?
闻世芳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身后的殿门便轰然关闭。
眨眼间,看着鲜嫩欲滴的枝叶便疯长到了面前,柔嫩的新芽离闻世芳的眼睛只有咫尺之遥。
这大概就是别人被不惊枝袭到眼前的感觉?闻世芳飞快一侧身,想把藤蔓挑开,却在贴上的瞬间就被柔软的藤蔓缠上了。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不惊枝被别的东西缠上。
闻世芳一惊,不惊枝据说是上古遗种,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缠得上来。
这是……
另一边,杨心岸心口的山河锁几乎使成了一张金网,正在飞快地扫开漫天的不知名植物和血肉。
“闻道友,且护我片刻!”她大喝一声。
一只杂色海螺出现在她身侧,闻世芳寻了个时机,身形一散,闪到了杨心岸身前。
刹那间,海歌再度出现在生生殿中。
道道水波下,墙内躁动的万物遗骸慢慢安静了下来。
拉长的血肉渐渐退回了墙内,长蛇般的藤蔓也重新贴到了墙上。
闻世芳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内墙很安静。
杨心岸心里一松,也紧跟着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二人亦步亦趋渐渐走到了后门。
不对劲!闻世芳突然一冷,那股窥探之感又出现了。与此同时,杨心岸的镇天金印也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
一步之遥的后门慢慢地关上了,二人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关上。
歪歪扭扭的内墙再一次动起来,奇花异草合着骨肉鲜血一并向二人扑来。
浓重的血气和漫天的灵光同时洒落,这是仙境,亦是噩梦。
闻世芳:“别吹了!”
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比起这一次,刚进殿时的那一拨简直就是毛毛雨。
冰冷的枝叶和犹带着温度的血肉似乎合为一体,每一刹那都是无数道攻击,二人简直像是对上了无数对手。
眨眼间,二人便已负伤,洒落的鲜血还未滴落到地上,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吸走了。
以己之身,养彼之殿。
难道海国的祭祀是指这个意思吗?
不对。若是如此,那鲛人们拿什么来养这座殿?
如此大一座殿,若是靠血肉,那不知要拿多少修士来填。
闻世芳忽然想到了什么。
正当此时,只听身后杨心岸大喝一声,
“闻道友,退!”
她难得暴躁,本以为此行还算有把握,没想到居然快把命都赔上了。
家主也要有命才能做的!
杨见鹤那老鬼要死便死吧!她总是有办法的!
巨大的金印骤然出现,断裂的藤蔓和血肉肉眼可见地退避了一下,却很快卷土重来,甚至更加暴戾。
但,瞬间已经足够。
在这漫长的一瞬,不惊枝已经点到了前门,飞雪般的花瓣带着万钧之势轰了过去。
下一刻,波动着的生生殿微不可见地停了停,殿外的道道禁制闪成了漫天的刺目金光,透过缝隙射进殿内。
不够。
还不够。
一击未成,门边的飞花忽地暴散开来,黏附到了一切能贴住的东西上。就在满殿的浓艳附了一层雪白之后,生生殿渐渐慢了下来,赫赫生风的藤蔓血肉一点一点变得迟钝,就像一个正值盛年的人逐渐走向风烛残年,变得老态龙钟。
一股奇特的阴冷蔓延开来,殿外的金光也似乎蒙了一层淡灰。
杨心岸惊讶地看了闻世芳一眼。
一声痛苦的哀嚎远远响起来。
“走!”
不惊枝猛地一指墙壁,万千道灵力如万壑奔流般奔向一处缝隙,流动的墙壁硬生生撑出了一道缺口。
两人纵身一跃,停留在殿门大开的观溟殿外。
再一回首,生生殿安安静静地矗立在远处,似乎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
没有金光乱闪的禁制,更没有破了个口的墙壁,早已死去的万类生灵仍然无知无觉地嵌在殿墙上,似乎毫无兴风作浪的能力。
海底的水波兀自慢悠悠地荡着,一点看不出刚刚有场大乱子。
闻世芳几乎生出了错乱之感。
她看了看手中漆黑的枝桠,纤细的顶端还带着一点微不可见的血迹,正在一点点地被水流带走。
不是幻觉。
只是……
杨心岸脸色惨白,她本来就因为强行吹响海歌耗了许多灵力,如今又遭遇了此等闻所未闻之事。若非她根基深厚,恐怕就要留下暗伤了。
寂静中,杨心岸调息片刻,再度封闭视觉,走过长长的观溟殿。
刚刚走下台阶,闻世芳就顿住了。
“杨心岸。”
那声音又低又慎重,听起来一点不似闻世芳平时的声音。
杨心岸心头一跳,几乎以为又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然而,眼前漂漂亮亮的隐门可能比“东西”更糟糕一点。
二十四根宫灯柱一根不少,一根不缺,完美无瑕,拳头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而透亮的光晕。
闻世芳心里一沉,这里不应该是二十四根,应该是二十三根。
因为有一根在她质问杨心岸时,不慎打断了。
齐腰而折,夜明珠远远滚到了隐门外。
杨心岸不信邪地扬手挥出一道金影,沉闷的钝击声遥遥传来。
不是幻影。
“江潮生曾经跟我讲过一个故事。”闻世芳忽然传音。悠悠的水波荡着两排历经千年的宫灯,几乎是一派祥和之景。
“她说,很久很久从前,在无愁海上,有个国家战败称臣,却还是心有不甘,于是在他们的使者团里安插了一个杀手。那位杀手自身就是绝佳的武器,在随意摆上了一件法宝之后,便站到了海国主面前。但那位海国主已近乎仙人之境,在他发动袭击的那一刻,海国主便擒住了他,却立刻没有杀了他。而是把他遥遥扔出了殿外。”
“那杀手在出了无极宫后,立刻化成了一团血雾,安安静静地消失在了殿外。因为,那是一座建在鲲鹏腹里的宫殿,除鲛人外的所有生灵只能依靠那座宫殿给予的庇护才能活下来。”
很明显,江潮生口中藏在鲲鹏腹内的宫殿便是无极宫。但是,千万载过去了,鲲鹏即使没有陨落在上古的各大战争中,也应该早就寿尽而死了。
身死,魂不灭。闻世芳抬头望着无极宫外黑沉沉的海水。那是无数怨灵和凶煞的归宿,也是每年新生恶灵的一大来源。
或者,无极宫也是万千没有离开无愁海生灵的照影。经年日久,一点不灭的魂灵渐渐再度壮大,但天生天养、生而有灵的鲲鹏却成了依靠血海煞气、迷惑人心的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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