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雪跟她打招呼时,不清楚敲了敲宫天惠的房门。门本就半开着,里面有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传出来:“进。”
屋里点着一盏台灯,宫天惠裹着被子、蜷缩在母亲怀里已经睡着了。满脸都是干涸的白色泪痕,她的母亲正拿着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见到门口和门外侧的两人,她脸上露出格外复杂的表情,既有些怨怼、后怕,又有些想说点什么的紧迫。
不清楚没有贸然进去,也没有开口,还是天惠母亲先说:“那个……哎呦,不管怎样,天惠没出事,谢谢你们哦。”
不清楚摇摇头,声音很温柔:“如果明天天惠有不好的话,我来帮忙。”
母亲郑重地点了点头。不清楚便要退出房间,想顺手带上房门。刚关了几寸,他忽然想到欧雪这些天带着宫天惠一起玩,也许也想看一眼孩子的情况。他转头看向欧雪,却发现欧雪微睁大眼睛盯着天惠奶奶,一动不动的。
不清楚蹙眉,把门关好,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两人这番动作,天惠奶奶始终毫无反应,垂着头坐在小板凳上,显出种老人独有的浑浑噩噩。不清楚顺着那目光看向老太太,终于反应过来,欧雪不是在看老太太,而是在看她背后的那堵墙。
那是一堵农村最普通的砖墙,外层没有涂抹水泥。上面有些水彩笔和粉笔画出来的涂鸦,风吹日晒,已经基本看不清楚。除此之外,这家人还用油渍笔在墙上写了些生活有关的琐事,比如今日在小卖铺赊账几元几钱,某某某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天惠奶奶背后,就是他们家日常使用的电话号码簿,全部都用油渍笔写在墙上。有些标注了姓名、有些则只是一串号码。密密麻麻、有新有旧,就像在天惠奶奶的背后织出了张数字组成的被子。
欧雪在其中发现了一个眼熟的号码。这个号码颜色已经和周围的数字一样变淡,明显写在此处有些年头。号码没有标注姓名,但看数字能看出和周围的这几个号码并不属于一个区,算是异地号码。写下这串号码的人略显匆忙,最后几个数字快要飞了起来,差点盖住旁边的号码。
欧雪心跳加速,摸出手机,在通讯录中输入这串号码。输入到这串数字一半时,一个名字已经跳了出来。
宫 利贞。
【作者有话要说:】
刚回宾馆,人太多了手机一直没信号ಥ_ಥ
第171章 黑眼睛
欧雪心脏狂跳,有了一个可怕的推测。他把手机塞给不清楚,蹲在天惠奶奶身边柔声道:“奶奶,我问您个事嘛,奶奶有手机吗?”
老太太反应很慢,过了一会儿才说:“有嘛,当然有啦。”
欧雪不动声色道:“奶奶,我把我的手机号给您存到手机里吧?以后我们再来住宿,就直接打给您,行不行?”
又等了会儿,老太太点头,从脖子上够挂链,把自己的老年机从胸口拽了出来。她倒有些不合时宜的警惕,没直接递给欧雪,而是链子依然套在脖子上,这才把手机递过来。
欧雪飞快地扫了不清楚一眼,蹲在她身前,点开老太太的通话记录。跳出来的第一个列就是宫利贞的电话号码,并且时间正是两人来的那一天!
不清楚也瞥见了,倒吸了一口气。欧雪脖子上的冷汗又隐隐冒了出来,他点开号码详情,越看越心惊肉跳。宫利贞的号码并不是第一次和老太太有联系往来,甚至还有数十条短信!欧雪快速浏览了一遍,心底已经有了判断。
这些短信并没有什么特殊内容,全部都是逢年过节宫利贞发来的对老太太的问候祝福,一看就是网上复制粘贴来的。再看那些电话往来的时间和通话时长,大多也是在年节里,想必也只是几句问候罢了。关键是,宫利贞的号码其实并没有被老太太存起来。欧雪翻了一下通讯录,里面只存着几个家人号码,应该是老太太根本就不会操作。
如此一来,这个号码混在老年机会接到的大量垃圾短信诈骗电话里,很难引人注意。最主要的是,如果自家老人不乱在拼多多上买东西、给主播打赏,谁会闲着没事去查老人的手机!
欧雪觉得还是有哪里对不上,宫利贞的手段确实精彩,但不可控之处太多了。比如,让一个七十多岁已经有些迷糊且不太懂操作手机的老太太主动辨认出两人,然后汇报给宫利贞,难度有点大。这个岁数和状态的老人,别说辨认出目标,单是要“打电话出去”这件事,她可能打个盹就忘了!
没再在手机可能留下的痕迹纠缠下去,欧雪把老年机还给了天惠奶奶。老太太慢悠悠地把手机重新贴身收好,又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两人对望一眼,不管怎么说,百密一疏,行踪肯定就是从这儿泄露出去的。
就在这时,不清楚忽然吸了吸鼻子,凑近到老太太身边。他眉心再度拧了起来,轻声问:“阿婆,你喝什么东西,是中药吗?”
欧雪一愣,也低头闻了一下。天惠奶奶身上确实有一股淡淡的草本药剂味道,混合着她衣服上的樟脑球味。这个岁数的老人喝点中药太正常了,一时很难发现。但两人还是吓了一跳,怕是宫利贞利用老太太的信任、忽悠着人喝下了什么东西!
两人顾不上别的了,重新推开宫天惠房间的门。天惠母亲吓了一跳,轻手轻脚地走出来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把门赶紧关好,朝外面走了几步。两人见状,也离开了天惠窗下和老太太旁边。
“奶奶是在喝什么中药吗?”欧雪问。
天惠母亲愣了下,没想到两人会问这个。她先是很困惑地摇了摇头,随后又“哦”了声,解释说:“哦,是那个吧。我们土话叫姑姑苗,山上到处都有。煮水喝安神用的,老太太这几天一直说不安生,吵,估计自己煮了姑姑苗喝。”
本就是方言,这种草药两人从没有听说过。不过,两人立刻意识到宫有众也提起过他们村的山中长着一种草药。不清楚当即道:“阿姐,你能找点给我们看看吗?”
天惠母亲表情更加困惑,她犹豫了下,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的位置。
不多时,她拎着一个烧水壶回来了。她把壶盖打开给两人看,里面还剩半壶似茶似汤药的深色液体。天惠母亲也扫了眼,随口道:“哎呦,她煮这么浓。这个喝多了有时候发癔症。”
不清楚接过烧水壶,把那种姑姑苗煮的水倒在壶盖上闻了闻,仍然蹙着眉。
欧雪灵光一闪,蓦地联想到自己在学美术史接触过的一些内容。
与此同时,不清楚忽然倒了满满一壶盖姑姑苗水,自己闷头全给喝了。
这举动把天惠母亲和欧雪都吓了一跳,天惠母亲对两人的复杂态度终于无法遮掩,再不想与两人接触了,几乎是落荒而逃,小跑着钻进了天惠的房间,把门给锁上。
欧雪目瞪口呆道:“领导,我觉得我可能知道这种草药是什么,你不用喝的。”他说着就要伸手抓住不清楚,“现在赶紧吐出来——”
“是致幻剂。”不清楚早猜出他的动作,直接倒退半步躲过,“姑姑苗,是种致幻剂。”
欧雪大感无奈,掐住他的脸道:“那你还喝!”
不清楚只是微微昂着头看着他。须臾,欧雪松手,苦笑着道:“我以前学美术史的时候,学过一点相关的知识。在古代,萨满与巫师会主动服下致幻剂来达到通神的目的。那种状态下,他们会看到不可思议的幻想,创作出令人惊叹的内容。”
“只是幻觉吗?”不清楚反问说。
欧雪知道他并不是在发问,不清楚拉着他,从院子里找了两个小板凳,在天惠奶奶的斜对面坐下来。老太太已经半梦半醒,发出些似是齁声的鼻音。
“致幻的药剂令身体与神念放松。巫师们当然知道草药本身就是致幻的,他们要的只是借助药剂达到靠自身很难进入的身体与精神状态。那一刻,‘窍’就通了,神的声音,自然会传来。”不清楚缓缓说。
他望着愈发不清醒的老人,紧紧抓住了欧雪的手:“来吧,让我看看,你通达了什么。”
在那说长不短的十几分钟里,不知是否究竟乃两人错觉、四周渐渐变得格外安静。整个抱吉村,好像回到了曾经无数个安静平淡的夜,没有发生任何骚动。欧雪听着不清楚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无比平稳,像是睡着了一样。他能感觉到就连抓着自己的那只手都在渐渐放松,掌心慢慢地摊开了,露出尚未结痂的伤痕。
他看着不清楚,他没有阖眼,眼皮很久才缓缓地垂落一下。他那总是坚毅冷清的眼睛,开始充满迷离、流转在其中的光泽,也变得透明。欧雪想起不清楚曾用“千疮百孔”来形容自己的身体。他知道在此刻,不清楚上达天听下通幽冥,所有一切、都能从这具玻璃白瓷般的身躯中轻易地传过。
上天,菩萨,所有神佛,是否这就是此刻我在此处的缘由。我和他截然不同而相融,我是护持着他的最后一道防线。
欧雪使劲攥住了不清楚的手,那一刻,他收回视线重新凝视着面前的天惠奶奶。老人半合着的眼忽然眨了下,眼皮再抬起来时,她那浑浊的眼球,突然变成了纯黑的。
老太太睁着那双黑色的眼球,望向两人,蓦地嗫嚅不清道:“贵啊……”
“大贵啊……是你吗……”
第172章 宝匣
地下室灯火通明,宫利贞与宫元亨一左一右架着少年的尸体,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在室内正中间,有着一个巨大而华美的祭坛。整个神龛充斥着繁复精美的葡萄藤镂空雕刻,不但全部贴金,而且其中点缀着许多彩色的宝石。这些宝石也被昂贵的金属镶嵌成了各种虫子的样子,像是被葡萄藤吸引,无知无畏地等待着被大快朵颐。
宫楼五体投地、正在朝拜神龛上的供奉之物。整个神龛被安置在一个实木托盘状圆台上,神龛中央供奉的,正是壁画上那个高冠广袖的女人。略有不同的是,神像身上披着件宝蓝色的绸缎披风,上面绣着仙梯与寿字图案。在她身后、披风之下,有着与众不同的起伏,宫元亨与宫利贞知道,那是一条硕大的壁虎尾巴。
两人架着李健的尸体,静静等待着宫楼朝拜结束。近百岁的老人从地上起来时动作流畅、不需要借助拐杖。但起身以后,他还是把那根黄花梨木的拐杖拄在了手下。宫楼的表情平静而安详,和他背后那个有着壁虎尾巴的神像脸上表情如出一辙。好像那个女人的脸变成一张面具,覆在了宫楼脸上。
他的眼睛缓缓从宫利贞与宫元亨面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李健已经完全灰白的脸上。宫楼的手搭在了神龛下那托盘状的圆形木台上,他拽动了一下那个木台,顿时,咔哒咔哒的机械运作声响了起来。
那咔哒声一在地下室里回荡,条件反射般、宫元亨与宫利贞的冷汗就要下来了。两人浑身紧绷,像他们架住的这具尸体。死人总是很沉,为了更好借力,两人的手搭在一起,他们都摸到彼此的手同死人差不多冷。
神龛缓缓转了过来。
那背后也是一个神龛,只是比供奉着女人的要简陋了许多,葡萄藤上的珠宝虫子,也变成了一张张做出不同口型的嘴。小时候他们都曾仰望着上面的一张张嘴,试着去模拟那些口型到底在发出什么声音,但却永远无法连成一个能够被理解的句子。
这背面的神龛上,供奉着一个可以说是怪物的东西、或者说,是具拼接而成的残缺尸体。
一个骷髅头放置在木雕的身躯上。木雕的身躯,完全就是一只巨大的壁虎,昂首望着神龛下的众人。不过那“首”却是一颗来自人类的骷髅头。骷髅头的眼窝中放着一对黑色圆球,或许是玛瑙吧?也可能就是玻璃。总之,眼窝中那对黑球上正倒影出屋内几人的影子。
这个拼接着人头的怪物以壁虎该有的姿态趴在神龛上,因此得以看见那枚骷髅头头顶偏后的位置有个巨大的洞。洞沿有些细碎的骨裂,那洞在他脑袋上开出时他当场就死了,所以骨头完全没有愈合的痕迹。如果他的皮与肉还覆盖在骨骼上的话,想必他死亡时的表情一定因痛苦而无比狰狞。
宫楼冲元亨利贞点了下头,两人大气都不敢出,有些乱手忙脚地将李健的尸体架到了神龛下面。两人配合彼此,将少年人的石首摆成双腿跪下,颔首恭敬的样子。李健的身体早就开始尸僵了,暗色的尸斑也在慢慢爬上他的皮肤。尸僵令元亨利贞几乎搞得满头大汗才按照要求将李健摆弄好,做完这些,两人的手心渗满汗水、滑腻不堪。
两人退到宫楼身后,低着头、两手放在身前。
宫楼应该很满意眼前的一切,他拄拐在旁边欣赏了会儿,才慢慢开口说:“阿叔,你看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宫利贞知道,这个神龛上的骷髅头是李健的血亲,在很多年前,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宫楼的养父。
她甚至还知道,宫楼在石庙中的仙姬洞府用一把铁锤、将足有几指粗细的铁钉捶进了这位养父的脑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每从这间地下室出来,她总会梦见自己的养父手握重锤,也将铁钉捶进了她的脑袋。
那是宫楼绝不能说的秘密。他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亲手挑选的儿女,那是他们共同拥有的秘密。这秘密结织成的畏惧颤抖、让他们蜷缩在一起,发酵成了一种无法斩割的亲密。这秘密浓过基因与染色体,编织成了——父亲与子女的血缘。
宫利贞的眼珠子几乎都要发抖了,她的嘴角情不自禁浮出了一丝安详但又颤动着的笑容。她扫了一眼宫元亨,宫元亨脸上没什么表情,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也瞄了她一眼,竟如临大敌,拼命用眼神制止着她。
宫楼对身后发生的这些置若罔闻。他拿出了一把骨制的匕首,走向少年人的尸体面前:“阿叔,用你的胳膊来吧。开启宝匣,一起恭迎我们发现的仙物。”
那把人骨匕首曾经悬在宫利贞的眼皮上,只看着它的尖端,宫利贞就能回忆起它轻轻擦过自己眼球的触感。宫楼用匕首费力地切开了李健的两侧嘴角,然后缓缓地、退到了尸体身侧。
他也像元亨利贞似将双手放在身前,恭敬地低着头。过了须臾,李健的腹中忽然响起了黏腻之物在蠕动般的咕噜声,接着,他的脖子一下子被撑粗、喉结顶了起来,一个碗口粗细的肉条状物从他嘴里似吐似钻了出来,沾满粘稠发臭的口水、啪唧一声弹到了地上。
那个肉条、仙物,没有再挣扎扭动。本来散发着酸臭的胃液与口水,在转瞬之间变成了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草木馥芳。肉条身上所有炸开的鳞片都消失了,四肢也变得更加细长,肢端生出了短短的五个小指。少了大半截尾巴,远看上去,它就像是一个散发着热气的尖头婴胎,一只过大的剥皮肉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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