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这对养父子又一次消失了。但这一次,从外面回来的,只有宫楼。
宫楼的面目几乎已经和神像没有区别了。他脸上的肉,好像变成了塑像用的同一种坚硬的材质,把他的表情永远冻结了起来。他没有在村子里停留多久,很快就打包行囊,离开了大山。
这次,宫楼又消失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他回来时,冻住的表情好像又松动了,只是更加温和儒雅。但他的归来为宫有众家里、乃至整个村子都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宫楼拿出了一笔巨款,要资助村子在山顶,修一座祠堂。
就算是现在这个年代,那也是一笔令人双目放光的巨款。修建宗祠绰绰有余,也就意味着,所有参与的人都有利可分。“皇帝”的宝座第一次到了这个孤儿的头上,就像红白大事时他的养父一样,宫楼说一不二。
那笔钱足以令所有人疯狂、产生种种幻想,就连宫有众的村长父亲都成了宫楼的拥趸。他们狂热地簇拥着他、讨好他,父亲第一次放下了那本就少得可怜的村务,日日围在宫楼身边,试图为“大家的宗祠”出谋划策。
宗祠修建了很久很久,久到,父亲终于意识到,宫楼似乎不止是在修建宗祠。那条修建在山壁上的栈道和翘角的琉璃顶屋檐,绝对不是宗祠的一部分。
宫有众至今还记得父亲讲述自己这重大发现时脸上的那种兴奋与狂热,他显然认定自己勘破了宫楼的某个秘密。在所有这一切终于修建完成后,他背上竹篓、佯装上山采药,从此杳无音信。
一起消失的仍然有宫楼。他总是如此,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大家在乎他的钱远多于在乎他的人,但村长总要去找的,村长的宝座,也短暂地落在了其他家头上。
直到,宫有众选择夺回本就属于他的村长。他确实很努力,宝座重新落回了他的头上。令他没想到的,是随着村长宝座而来的,除了权利与威望,还有一封突然出现在他床头的信,和——
肉条。
宫有众从外面进屋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他的床上盘蜷着一个肉红色的活物。那东西足有碗口粗细,身上零零散散布着一些灰色的鳞片。哪边是头、哪边是尾,他根本分不出来,他只知道这东西是活的,正在微弱呼吸,婴儿小指似的爪子不时弹动。
宫有众毛骨悚然,紧接着,他发现在那个活物下面,压着一个已经泛黄的信封。更令他魂飞魄散的,是那封信上写着他自己的名字,“有众”。
他大着胆子把那封信从活物的身下抽了出来,拆开信封取出里面已经变色的信纸。尽管没有落款日期,他还是认出了那是自己父亲的笔迹。上面非常简短地写着:
众。我入山探秘,宫楼如往祠堂,你于房顶点火佯烧灰,我便知晓。勿告诉你母亲。不日回。
宫有众看那封信的时候,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全都冒了出来,毫无所觉有个人其实就坐在他背后的藤椅上望着他。当他回头的时候,宫楼脸上兀自是那种淡然与安详,他说,大众啊,我给你讲个故事。
你知道,我们宗祠的门、为何修得像一个大抽屉一样吗?民间有种仙术,把甲虫栓上线绑在抽屉里,主人家中的奴隶、无论跑了多远都会被找到,带回来。
宫楼把他手上那封父亲写的信抽出来,慢慢地叠好,插进宫有众胸前的口袋里。他说,我赐你一个仙物,哎呀,不对,罪过罪过,不是我赐的,是我托付给你一个仙物。你只要把它收起来就好了,好好收着,什么也不用做。日后,祂说不定也赐你一些仙法。
宫楼爱怜地望着床上的那个“仙物”。
你就叫祂虎婆婆吧。
宫楼再一次消失了,不过,他没有像从前一样不告而别。他很郑重地向宫有众道了别,像对待村长那样敬重。他说远在天边自己也知晓虎婆婆的安危,只要虎婆婆没事,他就立誓,自己从此永远不再回来。
那天晚上,村子的一户外姓人家着了火。说来诡异,竟然没有任何人听到那家呼喊求助,一家五口,全部死在了火里。第二天,一个自称男人姓李的女人拉扯着一个孩子找了过来,说是男人欠下风流债跑了,自己终于寻到了村里。那一家五口,就这样无比巧合地为这家人腾了位置。宫有众问了她男人的名字,她的男人,同那个知客养父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
好在,数十年来相安无事。那个女人后来成了老太太,她姓李的儿子、孙子,都和抱吉村的其他村民一样听话,老实。除了那个叫虎婆婆的仙物总是静静地蜷缩在大缸里、数十年来从未移动过,宫有众几乎忘掉了关于宫楼的一切。
是一年的夏天,村里来了个貌若天仙的女子、还跟着个模样平平的男青年。两人自称是宫家流落在外面的族人,想要回来祭祖。女子垂着乌黑的长发,全村的年轻小伙子都跑了出来看她。宫有众带着两人去了山上的宗祠,当走过那扇如抽屉般的大门时,女子忽然用手上绑着结的绳子挽起了头发。
宫有众还在胡思乱想呢。真是奇怪。那座宗祠里,似乎没有知客养父的灵位。
他回过头,看见那女子侧脸上虬结的、如画皮一般的伤疤。
第167章 往事
宫有众讲述的这件往事,如果能收录进民俗故事合集里,似乎是个不错的素材。饶是欧雪和不清楚,也听得入神,差点忘掉了他们还被关在抱吉村的柴房里。
那个面上有着画皮假面一样伤疤的女子,自然就是宫利贞。宫有众呵斥着将这对“兄妹”赶出了祠堂,他们身上的那些烫伤后落下的疤痕令宫有众久违地想起了数十年前那场离奇大火。他意识到所有离开抱吉村到外面讨生活的宗亲族人他都认识,并且始终保持着通信往来,根本就没有这样两个年轻人。
除了宫楼。
这两个人是谁?也许是宫楼的儿女,也许是宫楼的孙辈。总之,他们的到来击碎了宫有众在村中说一不二的威严,他像丧家之犬似的挥舞着锄头一直把这对年轻的男女赶到了村口,并且追着他们的车跑出了几里地才停下来。
那个女子同他据理力争,后来横着眉毛、但却嘴角挂着笑同他争吵,大呼小叫。似乎看着宫有众盛怒盛恐是什么不可多得的乐事。她一面开车,一面还把头探出窗户,冲宫有众狂笑着大喊:“阿叔,不,阿哥,我们是平辈嘞!”
“我叫宫利贞嘛,你记着嘛!”她边开车,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油门,把整个脑袋都几乎从车窗里伸了出来,“他叫元亨,宫元亨,你记着嘛!”
他没有从这对年轻男女身上再找到什么姓氏以外和宫楼的联系,但宫有众确信,这对金童玉女,就是宫楼的继人。
他们并没有做什么便潇洒地离开了抱吉村,但却给宫有众内心蒙上了更惊悚的阴霾。那个知客养父的后人,一个叫李健的孩子,自那以后常常会在夜里突然消失,不知自己跑去了哪里。
等家人找到他时,李健静静地蜷缩在宗祠的门下,朝着山壁的方向叩拜。他只是睡着了,宫有众和他的家人将这种行为解释成梦游。他醒了以后,也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偶然一次,他恍惚着说出梦里有个很亲切和蔼的声音在呼唤自己,所以他就跟着那个声音走了出去。
抱吉村的人,对宫楼主持修建的那座宗祠都有着默契而不可言明的忌讳。但原因同宗祠本身看似不甚有关。宗祠落成后没多久,山中一连数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有道紫色的雷暴在夜里击中了山壁上的琉璃瓦顶,整个宫庙样的外壁被狂风与闪电惊雷从山崖上撕扯下来,摔在了宗祠后面。
暴雨引起的山洪将残骸席卷一空,带着钢筋与残垣断壁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有众拐弯抹角、明里暗里地问了很多次,李家人并不知晓关于知客与宫楼的一切。知客那不知究竟是否为妻子的女人还在世时,总是咒骂知客一夜风流后弃她而去。宫有众觉得,他们应该并不知晓李健的梦游与不可言说的往事有隐秘的联系。但他古怪的态度与屡次三番询问还是惹来了李家人的注意,最后差不多是一次失言,他告诉李健的爷爷奶奶,也许和虎婆婆有关系,就是那个他放在尾房缸里的旧物、听说似乎有些法力。也许拜拜虎婆婆,拜一拜,就好了。
令他全然未料的是,李家的两位老人早就在李健幼时偷偷带着高烧不退的孩子去拜求过虎婆婆。
宫有众感到一阵后怕,他用自己盘结在村中的威仪勒令李家绝对不能再声张此事,无论是关于虎婆婆、还是关于李健的梦游,绝对绝对,不可以再让任何一个人知晓。
所以,李健的同龄人们既不知道他的梦游,也不知道他已于前几日失踪。李家人几次前往宗祠各处与附近寻找未果,终于打算前往山中深处寻找时,今晚的一切发生了。
整个经过讲完,欧雪和不清楚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清楚的表情欧雪不用思考就能读懂:李健活不成了。
如果他的死是必然结果,那便是过去种种往事在今日终于爆发,将这个无辜的孩子拖入了死亡的深渊。
每一个大人都难辞其咎。
“大师,我到底该怎么办?”宫有众的态度已经完全反转,尽管他言辞小心尊敬,欧雪仍是从他眼中看到了面对虎婆婆与宫楼的那种畏惧。他压低声音,试探着问:“你的仙法……不是虎婆婆赐的,对吧,对吧?”
不清楚摇了摇头,他没有急着再追问什么,而是和欧雪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欧雪立刻懂了,不清楚是在思考这整件往事的真实性究竟如何。
无论是宫有众的表现、态度,还是这个故事本身,欧雪都暂时没发现什么破绽。很快,他抓住了在听往事的过程中自己唯一一个感到困惑的点。欧雪看向不清楚,不清楚略一点头,开口说:“有众村长,从你的描述来看,这个叫虎婆婆的仙物,几十年来一直伏在大缸里,并没有移动过,对吗?”
宫有众点了点头,刚想再说什么,欧雪接道:“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什么觉得如果今晚没有我们在,那三个孩子也活不成了?”
这个问题应该算是唯一一个可能算破绽的点。但宫有众很长地叹了口气,用粗糙的手指搓着不清楚绕上的麻绳,慢慢说:“我就想到虎婆婆有一天迟早会出事的。我把我的所有孩子都送去了城里,不让他们回村。因为我知道迟早有天虎婆婆会……”
不清楚一顿,下意识说:“难道说?”
不等欧雪猜测,宫有众继续道:“虎婆婆变得和最开始不一样了。你们放心,不会是错觉,也绝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变化。”
宫有众对虎婆婆刚出现在他床上时的样子印象深刻,加上这数十年间他时常会在夜深人静时进入尾房检查。虎婆婆这些年来的种种变化,他历历在目。
首先是颜色和皮肤。按照宫有众的形容,虎婆婆刚出现时的皮肤颜色,其实是类似生肉的粉红,后来,它的颜色渐渐变深。生肉汆烫后反而会变浅,虎婆婆反而变成了更深、更发红的颜色,按照欧雪的理解,这其实可能意味着这个精怪外表的皮肤在慢慢生长成熟。
然后是鳞片,虎婆婆刚出现时身上分布着零星灰色的鳞片,按照宫有众的观察来看,那鳞片似乎是软软的触感,并不是今晚这样炸开划伤不清楚的鳞甲。随着时间推移,它身上的鳞片大多脱落了,似乎鳞片将要脱落的征兆就是炸鳞。但它落下来的鳞片到了哪里,宫有众从没发现过。
最后,就是它尾巴上的那张肉脸。至少宫有众从来没有见过虎婆婆离开大缸、连试图攀上缸壁探头都没有,但它偶尔会弹动翻身,宫有众是看着它尾巴上渐渐长出了五官、长出了一张肉脸的。
的确,如果是这样,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仙物”,怪物,在起某种变化,变得更成熟了。
在宫有众眼里,虎婆婆是个定时炸弹,迟早有天,会把他和村里什么人一起拖入万劫不复。
欧雪想到了一个很要紧的问题:如果真如宫楼所言,他和虎婆婆即使相隔千里也能建起什么联系。那现在,宫楼是否已经知道,这边出了大事?
就在这时,不清楚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道:“该死,我知道虎婆婆到底是什么了!”
“难怪,难怪。”他站起来踱步两圈,一把从小板凳上拎起宫有众。“去找李健的家人,现在就报警,报李健失踪了!如果我没想错,还有机会找到李健的踪迹——”
第168章 仙蜕
见不清楚这样,欧雪暂时把疑问压回心底。宫有众被从地上拎起来,仍然面露犹豫,出了这种事情,至少他并不想报警。欧雪其实也有顾虑,两人真真切切被警察审过一次,先不说串供编出个故事隐瞒背景是违法的,这么多人,他们也很难都瞒过警察。
“不,警察现在不可能找得到李健。”不清楚松开宫有众,拍了拍脸冷静下来,冲两人解释自己的想法。“但我们看到李健自己跑上山去了,他的家人也知道他可能跑上山了。报警后警察会做的事情是搜山,他们一定会在山里发现我们发现不了的踪迹!”
“李健的踪迹吗?”宫有众茫然地问。
“不!”不清楚大声道,“是车的踪迹,有人用车把李健带走了!快去——”
他呵了宫有众一嗓子,这位村长总算是回神了,跌跌撞撞地跑去拍门喊人。不一会儿,从门缝中能看见刚才几个押送人的壮年汉子把锁打开,三人都从屋里出来。宫有众冲他亲戚兄弟低声吩咐了几句,几人脸色都变了变,没人质疑,紧接着小跑着又出去了。
宫有众来回看看,最终下定决心似的,对两人撂下句“先生们请便”,自己追着跑出去了。
请便归请便,两人根本没有离开此处的意思。这档子欧雪也明白过来了,小声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宫元亨和宫利贞一直等在山上,把李健接走了?”
“李健肯定和宫家人在一起。”不清楚点头肯定道,“凭我们自己,恐怕很难找出宫楼把人藏在什么地方。但如果有官方力量介入,警察的能力,反而有可能找到人。”
“我明白了,宫家要的不是李健,李健是装那个虎婆婆的容器。”欧雪恍然大悟道。
不清楚“嗯”了声,有些焦躁地把指甲按进掌心的肉里。见状,欧雪把他手拽过来,硬给手指捋开了自己攥住,这才说:“别慌。”
“不,不……”不清楚不停地摇头,“我们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不对,我们可能中计了……”
他从屋里把宫有众带来的小板凳拉出来,挨着墙根放,硬是把欧雪按坐下,自己则蹲在他面前,面色凝重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虎婆婆,就是龙碧仙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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