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雪怔住了几秒钟,终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笑,不清楚也不出声。欧雪往他那边挪了挪,用额头顶住他肩膀:“老婆,老婆?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不可以。”不清楚说。
“好吧,我亲爱的领导,小叔,小楚——”欧雪说着,使劲地蹭了他几下。他觉得,不清楚现在应该睁着眼睛,但此刻他又在想些什么,欧雪不甚明了。他莫名也安静下来,良久,才又轻声道:“如果我们死在这儿了,我会不会下地狱啊……我下地狱就没法和你在一起了。”
不清楚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说:“你做了什么会下地狱的事情吗?”
“嗯……我觉得,应该没有吧。”欧雪长嘶短叹了几声,弱弱道,“但如果非要深究的话,我不确定……”
我会下地狱吗?欧雪觉得,每一个对鬼神与死后有所想象的孩子可能都思索过这个问题。他看过业狱的长卷,也曾亲手绘制过如是内容。那些作奸犯科的重罪,他肯定是没有,但有些小罪小过,也被绘制在业火的犁锄尖钩之下。比如说谎、欺骗,比如一些绮丽淫靡的想象……
死会把他和不清楚分开吗?他是否要在地狱的业火中滚过一遭,才能再渡河朝见他心中臂与掌心皆有瑕的菩萨。他以前说过一些小谎,倒不是对着不清楚。但那些不可言说的幻想确实起心动念自身边这具玻璃白瓷般易碎的躯壳。是了,他的爱人本就是要渡河的。自己终于付出了渎神的代价,那只载着人的小舟,本就是要被舍的……
欧雪出了口气,心中反而释然了,甚至出奇平静安详。
没关系的,我就来做那只渡河的筏舟。
“地狱的那些绘图,为的是使人知畏。”就在这时,不清楚轻声道,“人所有畏,则不敢妄为。”
“你……妄为了吗?”不清楚说。
“有吧……”欧雪的声音低沉,“那天我吻了你的手。”
“没关系的,那不是妄为。”
他听见不清楚缓缓翻过身来,黑暗中,他的眼睛水灵灵的,流转着澄澈如琉璃的光泽。“如果是妄为,那天我就会直接抽你一巴掌的。”
“但其实那天,我应该这样……”他说话间,呼吸凑近了、温温的,呼在欧雪脸颊上,有了一种好像眼泪将要留下来似的湿润。不清楚吻了过来,很浅,但又很长。
“就算我们会死,我们也死在一处。”
不等欧雪从那怔中醒来,不清楚猛地挺腰坐起,用脚蹬了蹬欧雪:“起来,乖崽。快点。”
他瞥向欧雪:“过来咬我一口,快点起来,干活儿了。”
这下欧雪是真的愣住了,他从地上翻坐起来,扑过去在不清楚脸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大声道:“遵命。”
刚才不清楚的那番举动果然是有所打算的,他很清晰而简短地给欧雪讲了自己的看法。原本,通过孩子们的对话和尾房所在的环境判断,不清楚以为,虎婆婆只是一个不再祭拜、被废弃后安置在房内的象征物。但这一切都在那所谓的“虎婆婆”真的是活着的后变得意义不同起来。两人的经历证明了虎婆婆不但是活的,而且具有攻击性。那么它绝对不该被安置在距离村民那么近的位置,并且用来装它的大缸甚至连个盖子都没有!
这只能说明,把虎婆婆安置在那里的人知道虎婆婆至少不会轻易攻击自己和村民,也不会逃走。参考孩子们的话,一直在接触虎婆婆的人就是村长宫有众。交涉时,不清楚使用了一个略显微妙的词汇——“豢养”,但从他的角度,他更认为这个精怪与宫有众之间并无从属关系,他只是把虎婆婆藏了起来!
那些锁,拦不住村民,更拦不住虎婆婆。但宫有众在世俗中的身份是抱吉村威望颇丰的村长,除了不懂事的半大小子们,根本没人会去挑战那道门锁。何况紧张兮兮地重重上锁,反而可能引起村民们更大的好奇。
不清楚在这期间有了一个惊人但却包含着必然的发现。他判断所谓的虎婆婆绝对和龙碧仙姬有极大的联系,而且是密不可分的。原因很简单,就算是虎婆婆跳起来攻击两人,不清楚都没有体会到任何邪祟秽物的异样,这不可能。
唯一的解释是,虎婆婆就像他们这对已经成了龙碧仙姬的金童玉女之人一样,某方面来说,他们和它都已经成了龙碧仙姬的一部分。就像是免疫系统不会好端端的判断身体部位是入侵物,所以不清楚毫无所觉。
好消息,不清楚的血仍然是有用的。
欧雪听罢确实感到不清楚的逻辑链条严丝合缝,并且能和自己观察到的环环相扣。两人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宫有众绝对不会轻易伤害两人。
这个结论已透过种种端倪向两人展现。比如,宫有众绝对知道一些有关南乔宫家的秘密,他那份对元亨利贞藏在厌恶中的情绪、其实是畏惧。两人曾和元亨利贞一起在宗祠中被村子发现,且不清楚前几日的举动已经令他有所警觉忌惮。
再比如,李健。村民们找到尾房时,既没有见到李健的尸体,也没有目睹李健离开。李健已经失踪几日,或许秘密地找了,或许根本没找。当时情况,给人的感觉却是他们已经确定李健遇难,难逃一死。最最主要的是,随着他们来到村长家,没有人提出、也没有人离开去找消失的李健。
还有,欧雪确定自己看到余下的三个孩子们没有被家长带回家,而是被分开带进了不同的房间。这种行为根本无法安抚惊吓过度的孩子们,只能透露出一个信号:有人要听他们在不能串供的情况下描述尾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人很清楚那三个孩子现在的状态,他们能颠三倒四地讲讲经过已经很难得了,至少,在亲耳听到两人开口讲述前,宫有众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不清楚出其不意争取来的这段空当给了两人整理思绪想出对策的时间。
欧雪有种预感,宫有众的心中一定捂着一个秘密,而且他对这个秘密也有困惑、思考。所以他没有把两人分开捆在两个柴房里。甚至,如果两人能编造出一个让他满意,让他能在村民宗亲前继续守住秘密的故事,也许,抱吉村甚至能变成自己的盟友——
第165章 宫有众
数十分钟后,柴房的门重新打开了。外面的光芒微微有些刺目,两人眯了眯眼睛。没有人要求他们出去或离开,走进来的人,反而是村长宫有众。
他提着一盏现在很少见的煤油灯,胳膊底下夹着小板凳走进柴房。宫有众放下板凳,冲外面摆了摆手,门重新关严,两人听见了门外落锁的声音。并且,聚集在墙外的嘈杂终于消失了,看来,村长利用自己的权利暂时屏退了人群。
他把煤油灯放在地上,自己叉开腿坐于板凳,望向对面的两人。
麻绳扔在旁边,欧雪和不清楚已经给自己松绑了。宫有众脸上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只是不咸不淡地问:“怎么解开的?”
是不清楚接话的,他盘腿坐在地上,淡淡道:“你知道的,仙术。”
当然,实际情况根本就没什么仙术。只要宫有众拿起麻绳检查一下断口,就会发现是用小刀剌开的。不清楚的外套口袋里其实一直揣着一把小折叠刀,只是当时尾房情况紧急、迫在眉睫,根本没来得及拿出来用。
不过,欧雪还是瞥了眼两人被勒肿磨红的手腕,暗自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不清楚的柔韧度相当好,所以他是自己把手伸到口袋里打开折叠刀、给自己松绑的。一直等到两人谈完话了,欧雪才发现这人手上的绳子已经不见了!
而且他竟然一直没给自己也解开。
不清楚说完以后,宫有众仍是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他应该没有相信,但也不再深究,很短暂地沉默了会儿,他说:“被你们害死的那个孩子叫李健,你们应该也知道吧。”
李健生魂出体,其实在那天从房顶摔下来后就已经是半死不活了。但从情感上,两人也很难理出自己想要调查抱吉村的私心、以及纵容孩子们的探险行为到底有没有间接导致今晚的经历。因此两人同时选择了沉默,放弃任何辩解。
“发生了什么,天惠已经告诉我了,她给你们说了点好话。”宫有众半垂着头,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就算她不说,我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确实,如果没有你们,这三个孩子也活不过今晚了。”
意料之外,宫有众比两人预想中更先释放出了缓和的信号。两人仍没有贸然开口,盘腿坐在地上闭嘴不言。不过,这次宫有众也开始沉默,一时柴房里唯有呼吸、和那盏煤油灯缓缓燃烧的微弱噪音。
“你难道没有察觉出那些孩子们对虎婆婆的好奇吗?”欧雪先打破了沉默,他让自己的语调尽量没有起伏,平静地交涉着,“你的侄女天惠,活泼大胆。把虎婆婆放在离大家这么近的地方,发生事故,你有脱不开的责任。”
宫有众忽然烦躁不安地搔了搔头:“你不明白,你根本不知道……”
“我知道。”不清楚说,“虎婆婆,宗祠,龙碧仙姬……宫楼。我全都知道。”
宫有众猛地探头、深深地看了不清楚一眼。那瞪大的眼中透着难以言状的复杂情绪,不像人,反而像是惊弓之鸟、一尾困兽。宫有众身上被权利熏灼出的禀气一下子散了,面露颓然道:“可是他说过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已经答应过我了……”
这个“他”是谁,宫楼吗?
“你们知道吗?之前,死在山上的大贵,是我兄弟。”宫有众说着掩面,他蓦地刻意压低声音,反而使得嗓音变得像一种沙哑而神经质的长调。“这已经是我们家第二个人了,第二个和宫楼扯上关系死了的人……大贵,我爹,一靠近宫楼,就全死了——”
他说的这个大贵,正是此前在山中遇难、并且也已经成了某种精怪的宫有贵。只是两人没想到,宫有众的父亲竟然也和宫楼有联系。
欧雪试探着问:“你们是亲戚吗?曾经,你和宫楼?”
“他算是我哪支的本家叔,啊,没有这门亲戚了,没有了。”宫有众边说边摇头、摆手,“我不能再提他了,我也要被他诅咒了!”
两人看着他神经兮兮地不停摇头、摆手,似乎在拒绝着什么空气中的无形之物。面前的这个宫有众,是知道宫楼过去的人,如果能取得他的信任,想必能揭开什么惊人的旧事。
不清楚想了想,冲欧雪比了个先不要开口再讲话的手势。然后,他拿过身边的麻绳,开始慢慢地编织打结。他做得很慢,但神情无比认真,绳子太长了,要织结其实有些困难。花了几分钟,不清楚才完成。欧雪看了过去,那个绳结很眼熟,似乎和宫利贞曾经戴在手上的很像。
“你看这个。”不清楚把绳结放在煤油灯前,说出口的话一如既往平静而柔和。“我告诉过你,我会仙术。宫楼的那些仙术,我也会。”
他说着,慢慢将那绳结绕在宫有众摆动着的手腕上:“现在我来了。”
奇迹般的,宫有众渐渐停止了摇头摆手。他呆呆怔怔地盯着手腕上的绳结,有什么记忆似乎是那结勾了起来,他的眼底涌出了一点点光亮。
“你和你剩下的家人,我都会救。消失了的李健和大贵,还有你的父亲,我也会让他们解脱。”不清楚兀自平静地说着。是的,如欧雪所见所了解的,他不承诺,他只做。
他永远身形和一。
欧雪适时开口道:“他叫不清楚,不可为的那个‘不’。我叫欧雪,单姓欧,好吧,欧阳的欧。我们给你时间,你可以慢慢的、尽情去打听,这两个姓氏,和玄学界的关系。我应该暂时还不能代表我的家人,不过他可以。”欧雪看向不清楚,“他的这个不字背后所蕴含的能量,超乎你的想象。”
这些话欧雪也不确定有没有替他们家吹嘘的成分,不过他确信两人如果真的捅了通天的大篓子,爷爷和不知道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两人不把这些带回家里,更多是因为,这是不清楚自己的课题。
不清楚自己的河,终于也成了欧雪的。
无论如何,这些话似乎真的为宫有众燃起了一点点希望。他抬头盯着两人看了半晌,忽然说:“虎婆婆不是我养的,它是忽然自己出现的。”
它出现的时候,趴在一封信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好过年好,希望大家今年也平安吉祥🙏好好读书,认真吃饭!
第166章 信
那是数十年前的往事了,如果不是被称作虎婆婆的肉条怪物就蜷缩在尾房的大缸里,宫有众时常怀疑那天的所见所闻都只是父亲离奇失踪后的一场怪梦。
那个年代,外面刚结束了动荡,但却影响不到这个远在山中的小小村落。抱吉村村长的宝座,就像他们宫家这一支的皇位,始终从上一代传给下一代。宫有众那时还不是村长,以他的年纪,还轮不到这个宝座。抱吉村的村长,是他的父亲。
但是,他的父亲在一次进山后离奇的失踪了。
其他所有人、包括宫有众的母亲,都以为父亲只是像往常一样进山采摘一种药材。他们这附近的山里长着一种不常见、却也不稀罕的草药,卖不上价钱,更多时候只是采来自己备着。父亲就是那样背着竹篓上山的,他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贪图一株长得格外茁壮,攀生在危险之处的草药,失足掉下了悬崖,自从尸骨无存。
只有宫有众知道,他并不是去采草药的。他的父亲,去了山顶刚刚落成的一座宗祠、一座属于他们抱吉宫氏的宗祠。他们生活在这里的祖祖辈辈,终于被从低矮的瓦檐下请了出来,移入气派偌大的宗祠。
那个出资修建宗祠的人,曾是宫有众很看不上眼的一个本家叔叔,算是个孤儿。他的养父是村中知客,靠一张巧嘴和机灵劲讨生活。宫楼没有继承养父的能说会道,人沉默寡言、而且死板。宫有众讨厌他,更多是因为他打架透出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明明都是本家亲戚,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死手,害得他那外姓的知客养父还要去赔礼道歉。
有一段时间,这两个村子的边缘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算什么稀罕事,知客如果只做本村的红白喜事,迟早要饿死。何况他们打包了行李,只是这次去得太久了些。
这次两人从外面回来,宫有众清晰地记得宫楼变了。那个眼神凶狠阴鸷的本家叔,突然变得面色温和、眼底出现了一种令他感到熟悉的安详宁静。养父倒是没什么变化,似乎只是老了些。后来有一次,宫有众进城时顺道去城隍庙里拜了拜,他在宫庙下的神像上看到了宫楼面上那种熟悉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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