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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很值得(GL百合)——洛阳姑娘

时间:2024-04-13 07:11:43  作者:洛阳姑娘
  母亲也看见了她,她隐约觉得,母亲在山坡南消失后,哭得更无助了。小胭脂坐在地上,没有心情解救自己的脚。人一旦历经无数痛苦,就会多多少少的免疫,好像老天爷怎么残忍安排自己都是该的。走了,就走罢。
  那一块手帕,最终没有送给母亲。小胭脂也没有再卖掉。她想着,总有一天母亲要回来的,到时候再给她。可是她等了很多年,直到手帕的绣线黯然褪色。
  父亲走到她面前,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了。他的眉还是皱着,可是没关系,这一双眉从来没有舒展过,这张脸孔也没有神采飞扬过。小胭脂觉得,父亲一定不会伤心欲绝,因为父亲和自己一样,对痛苦免了疫。
  “胭脂,回家吧。”父亲这样说。
  “不治了。”
  父亲抱起她,问:“什么?”
  “不给我治病了。”
  父亲把她摔在地上,说:“闭嘴!”千锤百炼万般苦楚下,没有谁能从容温柔。
  小胭脂没有哭,她看了看窗外,没有月亮,星子也没有,乾坤漆黑一片。也许母亲已经到娘家了。
  张品说到此处,还是没有提昧昙花一字。
  纵横道:“她这病,可还能转圜?”
  “能!“张品急促道,“大夫说能!只要有昧昙花做药引,胭脂就能好!等她长大了,我就挣命,给她打一副银簪子做嫁妆。”
  后来,张品还是卖了家,又借了几家亲旧,带小胭脂来到都城紫赯。镇子里的人都说,紫赯的大夫是最好的,便是死的也能救成活的,只是收的医酬多。死的救活?从前张品是不相信的。现在却深信不疑。因为人到绝路,总希望有个传说能安抚自己无处安放的绝望。
  小胭脂说:“爹爹,没有谁家的姑娘跟我一块儿。”她们都嫌我是个病秧子,折磨得爹娘和离,家不成家。
  张品白日烧瓷做工,亦不曾有闲暇陪着小胭脂。几贴药便是一两银子,一天须得三帖药。
  可是白花花的银子砸下去,小胭脂的病总不见好。
  爹爹不在家,小胭脂就用花编手镯。她知道旁人不会收,就收在家里。三五成群的豆蔻女儿,总是凑在一起绣花斗草,看见小胭脂,道一句晦气!痨死鬼来了!拔腿就跑。小胭脂也不觉得伤心,从来如此。故里犹如此,紫赯亦如此。如此罢了。
  此时此刻,小胭脂在后院采迎春花。夜明珠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家赁的那件破败小院,人间有苦至斯,着实令人唏嘘。她望着斜倚在身边闭目养神的纵横,心里忽然觉得,与她来一趟人间,倒也不算那么无聊。
  纵横睁开明眸,笑道:“迎春都开了。你喜欢吗。”
  夜明珠想了想,道:“算不上喜欢。”
  “可是昨日那小姑娘送给你那个镯子,你看起来好像很欢喜。”
  夜明珠道:“因为她快死了。她这一世,都没有几个人对她笑过。”
  纵横道:“从前觉得当妖苦,如今看来,做个凡人,不也是难。”
  夜明珠闲闲接话:“却不知做神仙如何。”
  纵横望了望九重天,云霞相绕,自然望不见至高至贵的九重天。她笑道:“做神仙也苦。”
  夜明珠道:“张公子说,夫人不顾小胭脂,归了母家。”
  纵横道:“现下应当是改嫁了罢。”
  夜明珠想了想:“还有可能是服侍高堂。”
  “说她狠心呢,也不尽然。眼见着家都要败了,女儿重病,兴许张夫人觉得承受不来。”
  夜明珠套了金护甲的指轻轻撩了耳畔白发:“张姑娘的病,好不了了。”
  “你又如何知晓。”
  “我曾探过她内息,她的血液都不通畅了,肺更是生来受损。”
  须臾,小胭脂捧了满怀迎春花枝,藕色前襟满是春泥。她想要编镯子,又想了想,今日晌午的药还不曾煎。因自己踮着脚生活,往药罐中蓄水,做的娴熟。药的苦味远隔几尺都能闻到。
  纵横走过去,反手幻化出一枝杏花,笑得粲然:“呀,送你的。”
  小胭脂觉得不知所措。
  因为此生,从来不曾有人如此待她。
  她又觉得害怕。受惯了冷待,乍见温柔,会没由来地害怕。害怕这一切不是真的,害怕这种温柔会戛然而止。
  “我……”小胭脂不知道该说什么。
  “姐姐……我……”
  “我……”
  “拿着呀。“纵横把花插在她的小小发髻上,还摆了个好看的形状。又一把把她抱在怀里,说:“药苦不苦,你怕不怕。”
  小胭脂觉得不能接受,她的怀抱那么软那么软,躺进去就想一辈子不出来,甚至还有缥缈的香气。
  小胭脂哭了。最疼的时候她都能忍住。
  也从来没有人,问她,药苦不苦。
  爹爹没日没夜的挣揣银两,自然很少有心力关心她。
  药苦。苦的小胭脂舌头麻木。可是她从来没有偷偷不喝药过,因为药是爹爹用血汗钱买来的,而且,她从小到大都隐约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喝药。
  纵横心想,在人间不到十二个时辰,怎么生出这不少怜惜来。但她就是忍不住安抚安抚这个不幸的小姑娘,哪怕这个小姑娘在纵横眼里像蝼蚁一样。
  夜明珠修长的身影独立院中,显得风骨似仙。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纵横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变的妖,暖心地抱着这个快死的小姑娘。
  纵横。她到底心中在想什么。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热情,那么多笑容。
  又闻纵横轻声道:“哭罢,想哭就哭。”
  小胭脂默默流泪,一丝声响不发。像一条鱼在痛苦,明明苦到了极致,却发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纵横一直抱着她。然后听见她说:“姐姐,我想我娘亲了。”
  纵横劝慰道:“她总会挂念你的。”
  小胭脂摇了摇头:“她不要我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何处。”
  纵横心想,事已至此,且小胭脂命不久矣,多半这对母女没有缘分再相见了。因道:“世间诸事,总是不如意的十之八九。你放下了,想开了,便好了。再说,你不是还有爹爹在身边吗。”
  小胭脂点点头。眼泪还在落下。她一边哭,一边咳嗽,声音是让人不忍卒闻得沙哑。
  “姐姐,你从……你从哪里来呢。”
  小胭脂蓦然有此一问,纵横心下思绪万千,难道她发觉了什么?静默了一会儿,她应道:“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姐姐,你是不是神仙呀。”小胭脂挂着眼泪,疑惑地看着纵横,“不是神仙,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还知道昧昙花在哪里。”
  纵横不知如何回答。
  她很想说,是,我是个神仙。
  因为倘若如此,小胭脂会欣喜,她相信自己可以帮她,可以转圜厄运。
  可她不能。因为妖界有妖界的规矩,妖道不可随意修改凡人命格,祸乱人间。违者重罚,严重的会被打散原形,魂飞魄散。
  药味淡一些了,迎春花香萦绕来。
  小胭脂期待的神情呼之欲出。
  纵横心想,这个小姑娘再可爱,我也不能为了她不要命啊。只能在不触犯妖界律法的情况下,能助则助。
  
 
第三折
  夜明珠顺着张品的踪迹,来到都城紫赯的一间古朴考究的医馆。药草的香气浓郁,却并不喧宾夺主,让人如同置身另一重红尘。夜明珠施了隐身诀,走进去,先是瞧见几个着青衫的学徒在细细分辨药材。八仙桌上有七八串小银吊子,还有些许包药用的熟皮纸。
  张品依旧面目疲倦,与一位学徒道:“敢问这位公子,齐大夫现下在否。”
  还不等着学徒回话,周围就有两个学徒窃窃私语:“这就是那个痨病姑娘的爹?”“真可怜呀。”“这病治不好的。”“就是,只能等死了。”“可怜,着实可怜。”“嘘,别说了。”
  那学徒面露不忍,低下头道:“大夫在里头,只是现下有病人,脱不得身。”
  医馆中,谁也瞧不见夜明珠。此时此刻,她就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看着这一切。看着张品眼里像蛇纹一样的红血丝,看着学徒一尘不染的缥碧袖口,看着医馆中待诊病人众生之像,看着壁上麒麟,看着地下蝼蚁,看着一只飞蛾在烛火边游曳良久,然后化为枯朽。
  张品见到齐大夫,眼睛里亮了亮,道:“大夫,大夫,胭脂她身子好些了。”
  齐大夫一身墨绿衣袍,年过耳顺,看着倒十分和善。他道:“如此便好。张公子,里面请。”
  夜明珠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小胭脂的咳嗽还是那么尖锐。他看似骗过了齐大夫,其实只想骗过自己。或许,他实在不想听到大夫劝他放弃。
  张品连忙说“不敢”,随大夫入内。
  夜明珠不知为何,也来了兴致,一路跟随。她并不是想窥探旁人私事,只是想知道,凡人如何生活。她想,自己怎么跟纵横一样了。
  “家中来了两个年轻男子,品貌不凡,他们说,知道昧昙花的下落!“张品迫不及待道。不知为何,他向大夫说的是两个男子。
  齐大夫眉心紧紧蹙起,道:“张公子,千万三思,切莫被奸人蒙骗。”
  “那两个……两个公子,好像不是俗尘中人,举手投足都……不食人间烟火。”张品续道,急切地要齐大夫相信他,“兴许是苍天开眼,我的胭脂有救了!昧昙花……”
  齐大夫的眼中流露出更多的悲悯。
  夜明珠腾身离去。
  待她置身云端,尚未远去。隐隐听闻医馆中有人窃窃私语,是一个年轻公子的声音:“师父,您方才为何不告知那个穷烧瓷的,这世间,根本没有那什么花。”大概张品已经离去了。
  其实,夜明珠早就知道,世间没有昧昙花。
  纵横又在张家小院里看月,她喜滋滋地抱着一壶酒,还弄来几叠精致糕点。夜明珠看四下无人,如常般忽然现身,风影忽动,她的肌肤发出浅浅的白腻夜光。
  “枣泥糕、桃花酥、青梅酒酿,哎,这个是杨枝甘露。“纵横兴冲冲地与夜明珠道,“来尝尝。”
  糕点芳香四溢,可是纵横没有分一点儿给小胭脂。
  是因为小胭脂常年服药,大夫要她忌口,只用清粥一类,其他辛辣甜腻不得入口。纵横听她说了,心想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勉强压抑住自己劝小胭脂快去投胎人生重来算了的冲动。
  又听闻夜明珠问道:“张姑娘的阳寿还有多少?”
  纵横沉吟片刻,用意念探过小胭脂的命格录,道:“两个月余七天。怎么了?”
  纵横又吃了一块桃花酥,反手喂给夜明珠另一块:“尝尝。这一晌也不见你的影儿,你上哪儿去了。”
  她凝神片刻,完全意料不到纵横竟然会喂她吃点心。故不知如何相对。对夜明珠来说,这就是过分亲昵了。她孑然一身五千年,母胎单身老妖精都当惯了。
  “吃啊。”纵横并不觉得尴尬,催促道。
  夜明珠方就这她的手吃了那晶莹剔透的糕点,很甜。她注意到,纵横的指尖划过她的唇。
  夜明珠将医馆之事说与纵横,纵横唏嘘道:“看来,那什么老大夫是蒙骗张品的。世间哪有什么昧昙花。小胭脂是没救了。“想了想,又道,”美人儿,你说说,他胡诌,坑人家爹。为什么呀。”
  “我不知。“夜明珠凝眸看着她,“或许为情,或许为名,或许为利,这便不是你我所能知晓的了。”
  柴扉外忽有人生喧扰,小胭脂一听,脸色更白了几分,怯怯的。不敢上前。“客!三月不与酬金,要么你带着你那养不活的闺女滚出去,要么就一分不少地把银子续上!客!”是个男人的声音,中气十足。
  是纵横开的门。
  一开门,纵横亦惊。
  本以为是个张扬跋扈的健壮房主。谁知来人面色萎靡,只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袄子,还缺了一只胳膊。这兴许也是个可怜人。
  “快点!我还得拿钱给我娘抓药呢!这年头,谁家里没个无底洞——”房主刚要说下去,却在看见纵横的一瞬间,嘴唇颤动,呼喊戛然而止。
  纵横明眸皓齿,红唇饱满,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发出摄人心魄的光泽,左眼下恰到好处有一颗泪痣。这样的容颜,让人一瞧见,便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间。
  仿佛是过了良久,他都不能把目光从纵横身上移开,甚至眼睛不舍得眨一眨,只觉得眼前女子是人间至美之景。但是他对纵横生不起皮肉之欲,只是惊于绝妙,好像她是一件器物,怪哉。
  “姑……娘……”
  纵横道爽朗道:“在下纵横,有关张家父女的债,公子直说便是。”
  可是房主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忘了自己的残疾穷苦,忘了病重的老母,忘了收取赁锱,忘了人间的磋磨,沉浸在对纵横的惊鸿一瞥里。
  纵横只是可怜他。又一个碌碌的蝼蚁。
  夜风肆虐卷起夜明珠的白发,她若有所思,执起纵横喝的那一壶酒,取了个倒放的杯盏,一饮而尽。小胭脂听着,心想那主人又来催债了,却不知是何缘故,没了声音。那个姐姐说了什么呢。
  小胭脂满心好奇,只是不敢过去看。
  纵横又道:“张家欠了多少赁锱?还望公子告知。”
  房主讷讷不言。
  纵横笑着打趣说:“到底多少啊。”
  周旋到最后,房主才道:“二十三两余八钱……“若是要不出这些银子,便难给娘亲吃药。娘亲生了晚疾,只靠着山参吊命。房主知道,母亲会花光他所有的积蓄,然后痛苦地死去。
  纵横幻化出银子,低声说:“他女儿快没了,你拿着这些银子,这两个月莫再来了。都是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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