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活动了活动手腕,眼里满是死里逃生的欢喜。在心里为自己的反应能力和随机应变点了一个赞。
可就在纵横收起酒中剑的一瞬间,地仙的仙气扑面而来。纵横来不及躲避,更来不及逃走。一个雌雄莫辩的人赫然在眼前。
它的身体公平到极致地分成两半,一半是稚子,一半是耄耋;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一半呈赭红,一半呈碧绿。
若是往常,纵横还能戏谑一句:哎呀大兄弟你长得真别致。可现下,她又重新抽出酒中剑,心里有恐惧流淌到四肢百骸,纯美的眼眸防备地看着此地仙。
地仙走近,声音喑哑像是树皮摩擦发出,仍旧是雌雄莫别:“姑娘非此间物,何故叛逃,且随本仙归去!”
纵横看了它一眼,知道今日是躲不过了。剑气凛然,她反手出剑,凛冽杀气悉数飞向地仙。地仙不慌不忙,只一出手,便能抵挡她的攻势。
纵横心下暗道不妙,这地仙哪怕是仙阶最低的神仙,也可匹敌修为深厚的妖道。毕竟妖道修丹,神仙修心。
纵横又扬袖出剑,她想,今日哪怕打也打不过,也绝不束手就擒。打,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蓦然思绪想到了夜明珠,此时此刻,她在何处?她能凭借我的气泽寻到我吗?
地仙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极慢:“回头是岸。”便一掌过去,正堪堪落在纵横的胸脯,里头内丹收到重击,霍然翕动起来。
纵横来不及寻思自己的伤势,忍着痛楚出手,并不认输。
地仙看了她一眼,这样的绝色容颜,看一眼,便觉得每一寸肌肤都流动着生机与活力。她的眼睛犹如墨染,透着不屈,这种不屈的意义不在于无所畏惧,在于明明带着害怕仍旧持剑迎战。
可纵横受了它一掌,剧痛越来越烈,她一只手颤抖拿着剑,另一只手贴着胸脯。地仙广袖轻甩,一张泛着金光的塔罩落在纵横身边,绘满蠕动梵文。
千钧一发之时,纵横仍不放弃,她咬着牙,用最后的灵力抵抗塔罩,塔罩金光渐深,霸道得要把她收入罩内。
地仙道:“无需挣扎,当回来处。”
纵横拼尽了权力,竟将塔罩以剑刺穿,金光接触她的身体,纵横疼得厉害,跌在树下。她紧紧握着剑,声音浸透了疼痛变得沙哑:“别过来!”
忽然,她的心动了一动。夜明珠的气息弥漫在方圆几里。是夜明珠寻来了。
夜明珠就在近处。
须臾,纵横心里暖了一暖,她想,哪怕她不出现,她在自己身边,总归是好的,总归让纵横更有迎战的勇气。夜明珠自然不会为了她去对付地仙,九重天掌管妖界和人间,没有妖敢无法无天到得罪在人间的神仙。这是应当的,纵横觉得,夜明珠不会不顾后果到出手,毕竟自己只是她萍水相逢的同路之妖。
她甚至希望夜明珠离开这里,倘若地仙认为夜明珠是自己的同僚,说不准会牵连到她。自己已经搭进去了,再损一个,岂不是雪上加霜,难上加难。
纵横深深吸了几口气,厉声道:“放我走!否则老娘跟你同归于尽!你看我敢不敢!”
妖若自绝经脉,则安然而魂飞魄散。
妖若自碎内丹,则会死得痛苦非常,然内丹碎裂的煞气可与取四下活物得性命。
地仙乃是神仙,纵横若自碎内丹,不至于取它性命,应当是顷刻重伤它。
其实就算纵横被这破罩子收了,她也不会自碎内丹,说这话儿纯粹是走投无路来震慑眼前的地仙。她想,被抓回去就被抓回去,我今天时运不济,遇见了这么个煞神。我能跑出来第一回就能有第二回。只要我纵横活着,一切都有转圜的机会。
“原来你在此处。“
纵横握着酒中剑,蓦然回首。
白衣的美人指尖持雕冰刀,金眸粲曜,出现在地仙和纵横身侧。冰刀发出冷冽之光。
第九折
纵横心想,这便让她猜不透了。地仙在前,她来凑个鬼的热闹?二人不过萍水相逢,自然不可能为了她以深厚的修为去拼死一战;若说要助地仙擒住自己邀功请赏,也绝不是夜明珠的性情。那便还有一样可以猜测,她要看这个热闹,看着自己和地仙缠斗?
下一刻,夜明珠一言不发,雕冰刀破去封印,赫然击向那地仙。她一眼也不曾看她。只持刀迎战,眼眸如酿冰雪。
那地仙比纵横还茫然,怎么又凭空幻化出来一只妖,且修为如此高深?随即纵横回过神儿来,与夜明珠并肩而战,一时飞沙穿石,乾坤颠倒。
几百年后,纵横偶然问起,那一日在偃泽国,你缘何舍身护住我?
夜明珠道,因为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妖。
最终,地仙使出罡力拍在夜明珠的内丹,纵横心弦收紧,她会不会神魂俱散?纵横蹙着弯月似的黛眉,全力向他戮去。夜明珠虽内丹重创,来不及苦楚,反手迎敌。最终二人合力将地仙赶去。
纵横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扑上去,紧紧抱着夜明珠,一只手搭上她的腕脉:“你还好吗?怎么样?内丹有没有碎!我看看!“
夜明珠却并不在意,眼角眉梢皆是云淡风轻,甚至取出一个墨绿粽叶包裹的膳品,一见便知晓是好吃的。
“腊八粳米蒸肉脯。“她嗓音如常,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先莫说蒸什么了!“她屏息,凭借感受着夜明珠的伤势。地仙那一掌出手极重,幸在夜明珠修为深厚,不曾酿成大祸。她一定很痛苦,纵横如此思忖,却见她并无难耐之色。
哪怕这一回逃出生天,又换得人间逍遥。纵横还是觉得难受,宁愿夜明珠离去。
她的内丹被击出一条虬深的裂缝。待她幻化出原形之时,那一颗明亮无暇的夜明珠,永远留着一痕瑕疵。
夜明珠起身,道:“我们走罢。”
纵横沉吟良久,思绪千回百转,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
夜明珠浑然不在意,信手收了雕冰刀,纤纤玉指破开碧盈盈粽叶,唇边萦过一丝戏谑的笑意,竟执起一块椒香浓郁的肉脯,塞进纵横口中:“莫说了,喧吵。”
纵横却是少有的正经,不再插科打诨,她顺从地咽下肉脯,随即道:“如此一来,我要欠你一百个情了。”
夜明珠又喂了她一片肉:“我自心甘情愿,与你并无牵涉。”
纵横凝视着她,仿佛二人从未相识。
肉脯滋满肉桂,那般的甘美,噙来齿颊生香,纵横却并不曾笑得开怀。
“你一定很疑惑,为何地仙要收去我。我的身份……“
“不。不疑惑。“夜明珠定定道,她的话中神意便是,你若不愿道出,便无需与我说道明了,她又道,“走罢。地仙想必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走远些。”
纵横抱着她的酒坛子,口中嚼着腊八粳米蒸肉脯,一壁与夜明珠说出,这番鏖战背后的秘密。她的秘密。
这等事纵横自然不会与外人说道,但经过方才之事,夜明珠自然算不得外人,但……也不是内人,是生死之交。且夜明珠为她受这么重的伤,她总归不能不告诉她缘故。
“其实我生来并非妖类。三百年前,我还是九重天上的一壶酒,算个小小的神仙。
”做神仙一点也不欢喜,戒律宫规千万页,言语行走都要处处留神,没甚滋味。
“于是瑶池华筵之时,我趁着众仙酒过三巡,揣着我的细软小包裹便下界跑路啦。等我的师父广元仙君反应回来,已经来不及了,我已是在妖界过我的快活日子了。
”你说有不有趣呀,世人总说神仙好,神仙日子定是妙哉乐哉,可我觉得,当神仙一点儿也没趣儿。哪怕我下了界,只是神仙不齿的妖道,我也从不后悔。
“地仙若是把我擒回九重天,自然少不得奖赏。所以他非要把我收了。方才你未至,我便想着,大不了被抓回去,被广元仙君责罚一晌,我便作出个知错的模样。过个几百年,再寻机会逃下妖界。再跑再抓,再抓再跑,哈哈哈哈。“
山道曲俞,两个妖精一前一后缓缓走着,不到一个时辰,纵横吃完了腊八粳米蒸肉脯,吃两口,说两句,时不时再喂给夜明珠。夜明珠静静听着,心中颇安,朝阳洒下疏疏的暗影,烙在葳蕤草木上。
“纵横。“
“嗯?怎么啦?”
“你觉得,人间有趣吗?“
“人间风物别致得很。春有百花冬有雪,夏有凉风秋有月。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杏花有粉白的五瓣,石榴花像朱瓶一般,梅花傲雪凌霜,牡丹天香国色。还有槐花,槐花可以做成花泥酥酪,咽下去,无端就觉得咬了春风一口。有一回,我雪夜停留,看着人间几家灯火绚烂,几家灯火阑珊,几家欢喜,几家悲愁,家家有故事,人人有故事,日日有故事,若是留心,随手折一粟尘埃都能说道一段传奇。不说远的,只说小胭脂和她的迎春花,张公子和齐大夫,还有你,为我寻腊八肉脯,为我共战地仙,在这人间一日,比我禁锢在九重天上三百多年都有趣。”
夜明珠蓦然昧出,缘何自己回愿意,随纵横人间云游。她回首,身后的姑娘满襟风尘,眼眸澄澈,仿佛映满人间的每一缕沧海,酒香如旧。
原来,她是个酒妖。
她唇畔还有一痕肉桂酱汁儿,越发衬得红唇饱满香润。
纵横轻笑,随手把手中酒坛轻快地扔给夜明珠,夜明珠接住,仰颈抿了酒液,又道:“还有呢。”
“鹤帷国有鹤帷国的山水,仙南国有仙南国的山水,樰寅国有樰寅国的,偃泽国有偃泽国的。美人儿啊,渐渐地,你就会发现,灵谷山川,沧海朔漠,不曾有两处的性情别无二致。且随我一块儿走下去,嗯?”
夜明珠莞尔。淡淡的唇勾起温柔的弧度,眼眸中有纵横的浅笑剪影。
纵横微微失神。她甚少笑,总是冷若冰霜的模样,却不曾想,她若是笑一笑,比方才的腊八粳米蒸肉脯还要香甜甘美。
偃泽国边境,桂子镇。
溪水横陈,鳜鱼鲤鱼鲫鱼你来我往地穿梭在清澈水下。此处与世隔绝,多水多塘,男男女女皆日出而落,日落不息,生为草芥,死为泥尘。
桂子镇里有一个小酒寮,只摆着四方陈旧案几。主人是瞎了一只眼睛的豆腐婆婆,她酿的米酒滋味香稠。
此时此刻,纵横就抱着香稠的米酒,随意地坐在小酒寮里。
豆腐婆婆想是到了耄耋古稀,面容好像是沟壑纵横的一颗黧色核桃,她长着暗黄的雀斑,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儿狰狞,又有点儿可爱。
“婆婆,你的酒真香!“纵横笑道,“都要把我的舌头化了。”
酒寮昏暗,豆腐婆婆一壁酿椒糟,一壁回应道,“姑……多谢姑娘……”
纵横闲言道:“不敢不敢。敢问老人家高寿几何?”
豆腐婆婆的声音微微寂寥,却还是如常道:“到今年惊蛰时节,便八十二咯。老妖精了。”
夜明珠察觉,酒肆中有一口粗陶水缸,缸中有一尾青碧的鲤鱼,鲤鱼摇摆着身子,鱼眼睛甚是温柔。
那厢纵横还在与豆腐婆婆笑谈。夜明珠美目注视着青鲤。指尖轻轻点水,划破涟漪一纹。青鲤鱼蓦然潜入缸底,仿佛见到了天敌,又窜上睡眠,银白如珠的鱼目与夜明珠对视。
夜明珠想,此妖修为尚浅,甘居酒寮的水缸方寸之内,不知是何缘故。
“两位姑娘这般模样儿,老身看着,倒比画上观音还妙。岂不是神仙托生来了?“
纵横笑道:“哪里是神仙,皆是血肉凡胎罢了。只盼着有福气像老人家,长长久久活到耄老。”
夜明珠静静听着纵横胡诌,执酒抿来,回味酣柔。
豆腐婆婆剥着竹簟上的红菱角,用只余三颗老齿的口应道:“老身不敢老。”
此中真意,纵横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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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没人照顾的人,是不敢老的。
第十折
饮罢米酒,纵横和夜明珠走在桂子镇的古道边。一时迎来两个容貌绝世穿着讲究的女子,自然是人人都忍不住看上好几眼。
旌旗四立,镇子不过方寸,却热闹得很。有垂髫稚子抱着吐红舌的黑犬,有满身鱼腥的壮年男人当街杀鱼卖鱼,布衣的姑娘摆好自个儿小小的风筝摊,黄土皮色的老翁赶着一群雪白的山羊。
夜明珠:“那老人家缸中鲤,乃是妖孽。且已修成人形。”
纵横毫不意外,她笑着颔首:“我也发觉了。是妖孽就是罢,你我不也正是。“
夜明珠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白鹭过江:“却不知是何缘故,已修成人形,却甘居瞎了一只眼睛的老人家的水缸。“
纵横一壁吃着红馥馥的糖葫芦,吃着吃着,不愿再吃,便随手递给了街边一个顽童:“兴许人家愿意,就待在水缸里,别的地儿都看不上眼。“
夜明珠道:“兴许。“
“你且看,天要晚了。我还想再回去喝上坛米酒。“纵横笑了,“美人儿,走罢。”
夜明珠道:“明儿再喝。”
纵横提着墨蓝泥金缠枝回纹的百裥裙下了石阶,挽住夜明珠的手:“哎呀,走罢!正好儿看看那青鲤缘何不出水缸。”
酒肆里还有稀疏几个酒客,傍着月华,饮着薄酒,说道着古今典故。豆腐婆婆弯着驼背,忙前忙后,折罢菱角又剥桂圆,递去鹅掌又拿咸豆。
整个小酒寮除了酒客便是这耄耋之年的老妇人,其余空无一人。不见她的丈夫和兄弟,也不见一儿半女。
水缸里的青鲤浮上壁,仿佛在看着什么。
豆腐婆婆方收走木案上几枚铜钱,还未来得及擦桌案,便有另一桌客人唤她:“嘿!菱角吃完了,再上一盘儿,要煮的酥嫩!”豆腐婆婆连忙弯着佝偻的身子过去侍奉,那酒客带着一个黄口小儿,小儿顽劣,塞满红菱角的口中笑嚷着:“老瞎子!老瞎子!看不见,不摔跟头不罢休!今儿摔罢明儿摔,老瞎子!“豆腐婆婆听见了,却浑不在意,笑吟吟端着菱角过去。小儿又拿菱角壳子顽笑地掷豆腐婆婆,酒客随手打了小儿一巴掌。
纵横借着乳白月影看着对坐的夜明珠,她二人知晓豆腐婆婆忙着操持,自取了米酒,并不使唤旁人。夜明珠待纵横取罢酒,将一两银子放在豆腐婆婆的铜钱娄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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