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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很值得(GL百合)——洛阳姑娘

时间:2024-04-13 07:11:43  作者:洛阳姑娘
  夜明珠道:“是。兴许杜媪亦不是这番模样,不被柴米油盐所困,也许温柔娴雅。可此时,她是要养活她的儿,便不得不暴戾。”
  小郎君忽然大喊:我有爹!!我爹在家!!你骗人!!!你骗人!!!
  话毕,杜媪便潸然泪下。为了掩饰眼泪,她更是凶狠地打着小郎君。谁都知道这是小郎君的一折戏,一卷梦,一痕伤。小郎君明明知晓没有人相信他,还是把戏折子轰轰烈烈展开。
  同窗们议论纷纷。
  我就说嘛,他浑说的。他爹早就埋到土里了,我爹说,他爹被杀了八刀!
  八刀?八刀!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回去悄悄儿问你娘去。都知道呢。
  他娘真狠啊……
  咱们去买冬瓜霜糖吃罢!再晚,铺子要关了。快走,快走!
  入夜,小郎君的委屈劲儿过了。他坐在矮矮的桌前吃米汤,小口儿小口儿地,像一只委委屈屈的小羊羔。
  杜媪说,还偷吗?还敢不敢偷?
  小郎君摇摇头,娘,别气。
  他害怕,娘要是被他气出病来,便当真无所依靠了。
  杜媪却哭了,抱紧了他,从喉咙中道,守儿,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娘也没有法子了。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凌迟得支离破碎。
  槐序说:“豆腐婆婆曾说,她打杜家小郎君的时候,其实恨不得打自己。”
  纵横:“小鲤鱼你不是一直在水缸里,她怎么与你说?”
  槐序微笑:“她一个人很寂寞,会对着水缸自言自语。有时也对着那一棵枯死的石榴花说心里话。”
  
 
第十二折
  不过三日后,小郎君罢了晚课,他蹭啊蹭想跟那几个同窗套近乎儿,接过同窗们一哄而散,他一时不知改跟着谁。等他反应过来时,同窗们又聚在一起,都穿着青衿袍,像一簇柳枝,再也挤不进旁的柳叶。小郎君自己撑着伞,往家走去,并没有多难过,像是习以为常。
  彼时藩镇割据,常常有叛军侵扰偃泽国边境。他们来掳走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少年壮年,甚至古稀翁叟也不放过。干不了活儿的,可当做炮灰,去送死。
  整整七日,没有人发觉小郎君。又七日,亦没有。又七日,又七日,七日复七日。后来,薄暮采薇的姑娘发觉古道边有一柄染血的伞,也许雨夜里小郎君反抗的时候,被生生打得呕血。
  夜明珠此时惋惜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百姓为刍狗。”
  纵横:“汪汪汪。”
  槐序:“……”
  杜媪哭得昏死过去。她拿起那毒打小郎君的木棒,狠戾十倍地毒打自己。一家三个,一个孤苦在酒寮,一个远去在沙场,一个早已安息在黄泉。
  说来荒唐。从前杜家小郎君在的时候,同窗们只当不曾有这个人;此时他彻彻底底地消弭,同窗们当他无处不在。买冬瓜霜糖时,顾家二郎放在他那荒芜的书案上,说是给小郎君留的;吴家十七郎常常说,杜守儿会在何处呢,能不能吃上喝上,睡得安不安稳,想不想我等同窗;李家六郎还把他拉下的课业诗赋誊写得一字不差,说等他回来,不至于跟不上进学。
  他什么时候回来?都两个月了。
  我有枇杷留着给他。
  我也有。我把月饼攒起来了。
  他是不是……永远回不来了?
  这个神仙也不知道啊。也许明儿就从外头走回来了。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杜家小郎君再也、再也不会踏足桂子镇。桂子镇的每一个人,都在往昔的某一个瞬间见完了他的最后一眼。杜媪的最后一眼,是辰时背着书墨出门的背影;同窗们的最后一眼,是淅淅沥沥冷雨中他孤清的子衿。此后,岁月依旧推移,蜉蝣朝生暮死,世人数年光阴。同窗们娶妻生子,有的考取功名,有的病殁故里,有的儿孙满堂,有的孑然一身,他们会在某个瞬间想起那个消失的小郎君。他的腼腆、孤僻、敏感、骄傲、忧郁,都像是一面铜镜,正面是人间苦难,背面是贪嗔痴妄。
  槐序沉默了,一言不发。仿佛画轴中人消失那一夜的冷雨,吹进了他的眉眼,把心绪吹乱。
  夜明珠玉指轻钩,欲收幻境,她轻声道:“继续吗?”
  纵横缓缓摇头:“继不继续,其实都已猜到了结局。杜家小郎君定是殁了。也许他十六岁那年便殁了。”
  槐序犹在坚持,他道:“请姐姐……继续,也许,也许小郎君还活着呢?”
  夜明珠指尖轻轻绕弄,翻开束卷一般,刹那间乾坤翻覆。
  直接抵达结局。
  杜家小郎君殁在十七岁。
  他的头颅离开四肢百里,不过一载春秋,容颜已是尘满颊沧桑目,却又有一种安宁肃穆,一种回归尘埃的淡泊。一只野狗路过他的头颅,停留须臾,又撒开四腿离去。
  画尽。黑夜犹深,红菱犹温。
  槐序绝望地倚在壁上青茅草,尘埃落定。
  过了许久,纵横好心道:“不若你化成鲤鱼到水缸里?豆腐婆婆要早早起来温酒,被她看见,可不就瞒不住了。别那么难过。有你陪着她老人家,有你想着她,其实她已经不是形影单只了。咱们再想想法子,嗯?”
  槐序虚浮起身,道了一声多谢,蓦然碧光乍寅,风流公子变作纹鳞青鲤,落入水缸。仿佛方才的一切光怪陆离、繁花画卷、悲欢离合都是一场梦。
  天光熹邈。
  豆腐婆婆驮着背,把软嫩嫩的雪白豆腐分成一块儿一块儿,小心翼翼摆在兰花纹的碟子里,预备弻与来客。豆腐清香弥漫,一枝杏花枝伸进窗扉,花瓣落在水缸里,青鲤上下追逐共戏。
  纵横笑着说:“豆腐婆婆,早呀。昨儿她饿得慌,我便拿了您一碟子红菱角,银两放在柜上了,您看看,若是不够,我再添上。”
  到底是谁馋嘴?夜明珠叠指弹在她锁骨。
  “姑娘饿了,吃便是。“豆腐婆婆笑得面颊像展开的枯叶,“该喂鱼了,看这鱼,鱼也饿了,都咬着花瓣儿不放开。”
  青鲤鱼浮上水,目中温柔得像春风过冬雪弥,老妪非鱼,不知鱼亦有情;鱼非老妪,不知心中眷恋。一人一鱼静静相对,风吹杏花簌簌,像是谁在愀然落泪。老妪把红菱揉碎了,一点一点喂给青鲤,青鲤的口一张一合,低吟浅诉,千言万语,字字难言。
  纵横笑得清脆,暗红荔枝丹纹春绫裙轻展:“呀,今儿天真好。杏花开了。”
  夜明珠眸中安然:“是。花开了。”
  豆腐婆婆一壁把长椒揉碎,一壁道:“老朽再给二位姑娘说说,寻的那个人,他小时候性子很怪,总是怕人家怜悯他,笑话他,喜怒哀乐都不摆在脸上。他还总觉得,不配得到好的,甚至……就是这般一个人,他就是这般。他很少哭,也很少笑,可老朽记得,他那么真真心心笑过一次,有一回他染了寒病,我把汤药一点一点喂进他嘴里,他啊,就倚在怀里笑了。老朽不曾看见,但老朽知道,他就是笑了,他所奢求的,不过是几分温暖罢了。”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纵横和夜明珠闻着杏花香,静静听着老妪闲话从前。
  “他的鼻子有点儿窄,眼眸狭长狭长的,凹进去的样子。笑起来,唇珠甚是分明。不笑的时候,酒窝反而露出来了。你说,这么讨喜的面容,怎么便一世辗转呢。“
  杏苞鹅黄煨,檀枝鸦黛生。沉鲤水中卧,珠泪也珑明。
  “他十六岁便丢了。丢了整整这么多年。有时,老朽便胡思乱想,宁愿他欺师灭祖,宁愿他丧尽天良,宁愿他把自个儿活活气死,也好过这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的。只要能见着他的影儿,便是往死里折磨老朽,也甘愿。“
  夜明珠还是一言不发。她轻轻折下一枝粉杏含露,对着纸窗,插在豆腐婆婆霜白的盘髻里。她亦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做,是为全她的劝慰之情,为了要她如杏花般复苏,还是为了心中那一点感同身受,无人知晓,无从道出。
  天地间有微微的窸窣声。青鲤鱼流泪了。
  两个时辰后,纵横和夜明珠撑着柄淡紫如意棠棣纸伞,走在烟雨菲菲的桂子镇。米酒的滋味还在舌尖,杏花的残香犹留掌心。
  ”她放不下的儿,已是死了。这却如何是好。“
  “随缘罢。莫说与她知晓,她知晓了,徒增悲痛。只当是不知,还有可转圜。“
  “说的是。可无论如何,都是那么残忍。哎,世间的事都是这样,不存在什么对错,只是去往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驰。”
  “那你还说贪恋人间。”
  “正是因为有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恨长久,欢喜才有意义,人间方值得贪恋。人人只道天宫毫无瑕疵,可这无暇,亦不如有血有肉有暖有冷来得鲜活。”
  “说的是。可我却觉得,与你走这一遭,我贪恋的,并不是人间。”
  “是什么呢?”
  “是你。“
  夜明珠蓦然握住纵横的手。
  纵横:“???你这是饥不择食了吗,美人儿?”
  夜明珠不知如何是好,只紧紧握着她,她的掌心柔软又温暖。
  “我不知……怎么说出来,“夜明珠是个九千多年单身的老妖精,多年来一直觉得自己是珠,多半无情无爱。可她在纵横身边的时候,有一簇花栽上心头,逐渐根深花展。她笑起来她亦欢喜,她戏谑调笑她便心跳不住,她温柔她便如饮春风,吹度了玉门关几千几万载;她身陷畏难时,不待取舍,雕冰刀已凌厉握在指尖。甚至她不在眼前,她都有些微微的慌乱,舍生酣战为一人。
  她又觉得她是个贫嘴厌舌的女妖精,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可转念一想,倘若她样样都好,自己并不会如此欢喜她。
  那厢纵横却不知如何是好。
  直觉告诉她,今晚有危险,睡觉须谨慎。饮酒不注意,事后两行泪。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份委实特殊了些,哪日被抓了,再连累着夜明珠。何不长长久久做个知交。
  正要开口拒绝,却又不舍。
  夜明珠这样冷傲的人,应当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第二回。
  “我……纵横……我……我也不知是,是如何……我总是觉得,你不一样。旁的都是过眼云烟,你不是。“
  “我并非一时兴起。你信我。”
  
 
第十三折
  纵横握紧雕花伞柄,抿了抿唇,许久不曾言语,接受和拒绝都没有。
  夜明珠美目潋滟,她今日套在双手一对羚羊皮银丝绢帛手套,遮住十指的春水色,心下是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
  或许纵横只当她是同游的知己。
  或许纵横只愿潇洒不羁独自一人。
  纵横亦是紧张不安,她转身,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向糖汁儿甜丝丝的摊子上买了两支糖葫芦,熟透了的山楂暗红欲滴。她口中咬着一串儿,另一串,转身递给夜明珠。
  夜明珠一时不知所措,还是接过糖葫芦。她到底是何意?
  “饿了不曾?垫垫。“纵横笑,”你对我有情,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我不能与你结侣。“
  夜明珠垂眸,分明在眼神里写着为何二字。
  ”我自己都不知晓哪一日会被送回九重天。“
  夜明珠道:“若你心里也与我一样,往后的日子里,我定是把你护好,不让地仙散神发觉。“
  “你当真中意我?“纵横挑眉,凑近了,红馥馥的唇正贴着她耳畔,仿佛是一对鸳鸯在窃窃私语。她的气息都是暖热的,几乎顺着耳廓一路弥漫,酥软了夜明珠的心。
  夜明珠万万不曾想到,她会如此。
  她勉强稳住心神:“是。我虚度整整九千年,最在意的便是你。“
  “你不曾欢喜过旁的妖精吗?九千年那么久。“
  “不曾。“
  纵横知晓,夜明珠道不曾,那便是真的不曾。
  纵横微微回首,认真地看着她:“又为何中意我呢?”
  “我亦不知缘故。“夜明珠挪了一步,与纵横不过方寸之近。她面容上沾染了些许雨珠,深邃的眼眸却比雨更清澈几分,“你总爱插科打诨,一日不讨打便不痛快。你喜欢吃各种各样的点心,哪怕你是妖道,不需这些。你还宽心得很,无论身在何处,总能寻到得趣之事。你舍弃九重天,偏爱人间四海。你嘴里总是爱噙着东西,多半是随手撷来的草叶。你知道很多故事,总是绕着寰尘世间说与我听。”
  纵横浅笑补充道:“我还是个美人儿。”
  夜明珠:“你还厚颜无耻。”
  “对对对,我正是厚颜无耻。有本事你别中意我。”
  夜明珠轻轻摇头,伸手揽住她的腰,直直望进她双眸,她左眼下还有朱砂泪痣一痕。她声音飘飘渺渺回肠百转:“你说的是。偏偏你如此厚颜无耻,我还中意你。旁的妖,无论是沉稳,还是活泼,心思纯良也好,老谋深算也罢,我都不曾中意。”
  “美人儿,不知你中意我,是想干.我,还是想吻我?”
  夜明珠诚恳而坦白道:“皆想。”
  纵横唇边漾着戏谑的笑,糖葫芦琥珀色痕迹糊在她形状姣好的下颏,她轻轻道:“那你便想罢。”
  夜明珠眸中更是意味深长,心想此番我如此情意绵绵真心一片,你还能开得起来顽笑?不由自主抱紧了她的腰肢,微微颔首,欲吻她眉眼。
  “美人儿?”
  “嘘。“
  待纵横和夜明珠回到豆腐婆婆那里,已至下晌。
  不知为何,今日小酒寮的酒客并不多。只有两个公子对坐着,喝米酒,分红菱。
  豆腐婆婆给二位添酒之时,轻轻道:“公子,可愿要一只鲤鱼?这么长。青碧青碧的,好看得很。”
  其中一个公子惑道:“哟,您老人家有那么长的大鲤鱼,怎不自己留着补身子?还要卖了?”
  豆腐婆婆声音喑哑落寞:“不是卖,不是。是另给它寻个好人家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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