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房主收了银子,怔怔的离去。纵横与小胭脂道:“他走了,你放心罢。”
小胭脂唯唯诺诺地点点头。
夜明珠说:“纵横啊纵横。”
小胭脂心中有个小小的疑问,却欲言又止。这一日相处下来,她觉得,那个白衣的夜明珠姐姐比红衣的纵横姐姐高冷一些,虽一样和善,但是气质清冷。小胭脂总是不太敢与她讲话。
只是小孩子总是好奇心重一些,她道:“夜明珠姐姐,你的肌肤,为什么会发光啊。”
夜明珠不知如何回答。她是妖,并非人类。这个凡人小姑娘明显理解不了这个。
”因为白啊。”纵横笑嘻嘻地来打圆场。
小胭脂点点头:“昨日我忘了与姐姐说,昧昙花,齐大夫说世间少有。用昧昙花作药引,便可以让我痊愈。我爹爹便一直在寻。可是,爹爹问过了所有人,谁都说不曾见过。姐姐们,昧昙花到底在何处?“她的眼睛亮亮的,让人觉得,她本该是个无限生机的小姑娘,可惜命不久矣。
昧昙花,又要到何处去给她寻昧昙花。
这人间,根本没有昧昙花。
第四折
夜明珠静静想着,为何齐大夫要设如此一个骗局?貌似是为了利,也许他要把其他乱七八糟的什么药材高价卖给张品。可是这么久过去了,齐大夫都未有动作。到如今,小胭脂已经快不行了。她心中蓦然有个念头缓缓泛出涟漪,或许昧昙花的虚无存在,真的有其中意义。
纵横与夜明珠相视一笑。
纵横道:“你放心罢。明日我与你的夜明珠姐姐就去远处给你采昧昙花,一来一去,一日可归。你要等。”
春意浓,迎春花枝映了满墙,有夜虫嘤嘤,风声杳杳。小胭脂咬着自己小小的唇,忽然说:“其实……”
纵横饮了一口酒,搁下酒壶道:“嗯?”
“其实,我想见见我娘亲。也许,我的病好了,她就不嫌弃我了。”
纵横笑了笑:“嗯。也许。”
小胭脂喃喃道:“其实以前,我娘很喜欢我。我绣帕子的时候,针扎了手,她就把我的手指含进嘴里。晚了,我还没卖完帕子,回不去,她就在村口的桂树下等我。过年的时候,她用凤仙花给我染指甲。”
小胭脂想起自己的娘亲。
她这一辈子,都被苦浸透了。贫苦卑微,生下的女儿还缠绵病榻。
甚至一辈子都买不得一盒胭脂。家里永远没有闲钱。
她今年不到而立,却看起来像个四十妇人。走的时候,也是一袭黑衣。没有半分亮色。
二人一言一语,那厢夜明珠已经不见了。
小胭脂:“哎!夜明珠姐姐哪里去了?”一回头,那个白衣美人就不见了。
纵横由衷道:“我也不知道她上哪儿。”
其实,夜明珠隔空瞬移,到了小胭脂的娘亲那里。
阡陌道上,木屋甚是宽敞。坊前还种了两棵木樨树。夜明珠隐了真身,穿墙而过,见院落里养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鸡,一个墨绿布衫的女子坐在矮凳上,不时撒一把米屑喂鸡。
那女子便是小胭脂的娘亲。
一个长脸汉子小跑过来,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脸:“阿湖,别喂鸡了!还有几片地欠了种子,害,今春儿雨水足,那该死的虫子也多,撒一把种,能吃大半,真是群狗东西!”
不难料到,张品的夫人,改了嫁,嫁给了旁人。
夜明珠看着,张夫人改嫁后,至少住上了像样的屋子,家里有田有畜,是个过日子的款儿。
夫人撒罢手里所有的米屑,往夜明珠的方向走。自然,她丝毫看不见夜明珠。她边走边说:“过了惊蛰再种!我总说,你不听,这晌是种地的时节吗!”
汉子说:“养这几只鸡,不知什么时候才张几斤肉!”兴许他心烦意乱,踢了一只小鸡一脚。
夫人仿佛是有心事:“近来我心里老不顺序。”
汉子一边嗑花生米一边说:“惦记什么呢?惦记你爹娘,还是惦记你那以前的汉子!”
以前的汉子,指的自然是张品。
“呸!谁惦记了。”夫人回口。
就在这时,夜明珠现了身。
不过一瞬,一个白衣白发的美人儿蓦然出现。汉子和夫人都觉得是白日见鬼,一副惧怕的模样。
夜明珠却全了礼数,淡淡道:“在下夜明珠,见过二位。”
她层叠的白丝云纱衣袂随风飘动,冰肌玉骨,犹如瑶台仙子。金色的美眸无波无澜,注视着夫人。甚至她身上还弥漫着幽幽的凤檀冕香。
“你……你……“汉子已经喃喃说不出话了。
“叨扰了。”夜明珠道,“在下来寻这位夫人。”她往夫人那里走了几步。
惊讶过后,夫人只觉得惧怕。这是什么?怎么会凭空出现这么个画儿似的美人儿?她是谁?是人吗?
“啊——”夫人后退一步,“别过来!”
夜明珠闻言,停步敛袖,平静道:“在下不会伤害夫人。只是来问夫人,敢问夫人可曾听说过小胭脂?”
小胭脂。香香软软的三个字,却像三柄坚硬的长刀,插在夫人心里最见不得人的角落。
小胭脂……
夜明珠道:“她的阳寿要断了。她说,很想见一见娘亲。”
夫人的眼神复杂起来,深邃的像一潭无处脱身的枯井。嫌恶。震惊。悲哀。烦忧。
夫人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小胭脂了。
并不是她天性凉薄。实在是小胭脂太可怜了,病重,且没有一丝救治的希望。一想起这个女儿,她就心如刀割。磋磨了这将近十年,谁都会想要逃离。
这一遭,她的脑海开始不受控制。一幅幅过往随着万般滋味,迫近心头。
本来夫人嫌她是个女儿,并不想认真疼爱。可是真的看到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她就开始肖想女儿长大后的模样,承欢膝下的模样,甚至嫁为人妇的模样。
小胭脂长得很是灵巧秀气,家里买不起首饰,她就在头上扎一条素布,越发显得眉眼澄澈。她的手却不像容颜那般水灵,因为常年家务劳作,手帕刺绣,十个小手指都粗糙了。
她对小胭脂有疼爱,也有怨恨。疼爱是天生母性带来的,细水长流,永不消弭。怨恨是一日日在潦倒困苦里繁殖的,日渐茁壮,不可拒绝。渐渐地,疼爱和怨恨都交缠在了一起,难解难分。
甚至夫人尝尝思忖,白日和黑夜,是否可以令一个人幻化出另一面。两个魂魄背道而驰。因为有一日,白日她喂小胭脂喝药,看她忍受痛苦的小脸颊,心如刀绞,只想着,老天要护佑胭脂儿早点儿好起来。还想,有朝一日,她要如释重负地对女儿说:你个孽障。想当年你小时候身子不好,都掏空了我和你爹的骨头。幸亏如今长大了。
仍旧是那一日。入夜,夫人怎么也睡不着。隔壁传来小胭脂的咳嗽声,那么尖锐,刺破黑夜。刺的夫人思绪逐渐畸形。她心里很苦,很无助,就好像落入水井,奋力挣扎,井边行人纷纷,谈笑风生,谁也看不见她。——还是早一日死了罢!这句赌气的恶毒的话忽然闯进心头。虽然是不速之客,却比主人更主人。是的,小胭脂活着,她自己痛苦,夫人和张品也痛苦。她甚至幻想小胭脂在一夜之间消失,或者自己从来不曾生下她。哪怕当年产下的是个死胎。对,哪怕是死胎也好。
她又觉得自己狠毒。可是她不是不救小胭脂,是真的没有一点法子了。
她初嫁时,曾在心中暗暗怨怼过,张品家底尚可,却忠厚老实,若是不会过日子,会不会连一盒胭脂都买不起。生小胭脂的时候,真的是买不起一盒胭脂。她这一辈子都没有的胭脂。胭脂这个念想缺失太久,以至于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该祈愿。此时此刻,已经不考虑胭脂了,家里的驴、房、米都变成了女儿口中的苦药。
奈何女儿服了药,还是痛苦地吐出咳嗽。
夫人到此时此刻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她想起年少时看得一幅画面:一条小鱼在即将枯竭的水洼里,奋力挣扎,可是水渐渐稀少。她就好比这条鱼。水都要枯竭了,还盼着这条鱼心怀天下,心存慈悲?
小胭脂曾说:“娘亲,别再给胭脂抓药啦。胭脂以后不咳嗽了,再也不咳嗽了。”
夫人心如刀绞。
然后小胭脂牵着她的衣角,那种触感好像如影随形,现在也潜伏在她身上。小胭脂又轻轻说:“娘亲与我爹爹说道说道,咱家不卖驴了,行吗。”
那一瞬间,夫人觉得,有一个无底洞横在那里。明明知道永远也填不满,还是要把仅有的东西抛进去。
日复一日,她实在承受不来这一切,只能远远离开。
离开的时候,她哭得厉害,迫不及待上了兄长的牛车,好像晚一点,自己这副骨肉也要被那个漆黑的无底洞吞噬。她并不记得当时小胭脂在不在跟前。后来理顺记忆的时候,才隐隐觉得记忆里好像有女儿的影子,好像女儿拿着手帕。也许没有。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女儿。
她知道,女儿总有一天会夭折。
这一天不会太远。
那个蓦然现身的美人说,小胭脂的阳寿要断了。
痛苦和庆幸割裂开她的心。痛苦和庆幸势均力敌,同样清晰。
她改嫁的汉子十分害怕,跌跌撞撞地跑进堂屋。还一步踩死了一只小鸡。
院中只有夜明珠和夫人。
她一张口,便是:“不见!她娘亲早就没了!妾身没有女儿!”她的嘴唇背叛了眼睛,眼睛又背叛了嘴唇。眼眶里的眼泪盈盈,唇却凶狠地咬着。不知何时,眼睛和嘴唇又交换了立场。眼睛凶光毕露,嘴唇软弱地颤抖着。
也就是彼时,夜明珠想,凡人虽说寿命短促,也并不比妖简单。凡人也是复杂的。
不只是夫人。还有小胭脂,她明明那么有活力,喜欢迎春花,渴望有人与她说说话,她很想活下去。但是又数次想放弃自己的生命。
还有张公子。明明为了小胭脂什么都可以不要。却不肯给她一句软话。
还有齐大夫,明明年过耳顺,非要编出一个谎话,去骗一个绝望的父亲。
还有纵横,也在骗小胭脂。
她说会寻到昧昙花。
其实她给不了。她能给的,只是一个希望,一个安慰。虽然这一点希望与安慰如同风中烛火,微不足道,却可以照亮小胭脂心里那一片漆黑的一角,哪怕只有一角。
夫人的第二句话是:“她怎么了!她死了吗?!”
夜明珠望着苍穹之上密不透风的云层,像是迷雾一样:“张姑娘性命尚在,只是到了油灯枯竭之时。”
夫人深深吸了几口气,夜明珠感觉,隔着凡人和妖道这身份的差别,她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夫人的悲苦。
“你如何得知!你便与她说!她娘已经死了!我死了,我和她不相干了!”甚至从头到尾,她都没能唤出小胭脂的名字。
夜明珠垂眸半晌,倾身一礼,又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五折
山外青山淡,泉中流泉缓。
细雨缠绵,却并不曾沾湿夜明珠和纵横分毫。她二人相对而坐,皆少了几分拘谨。纵横自来熟也罢了。夜明珠想,她们不过相识几日,却能对着彼此像结交几百年一般随性,无拘无束。
夜明珠看着纵横,许久移不开眼睛。
她的皮囊很是热烈。包裹着更热烈的灵魂。
如此热烈的灵魂,会是何物所幻化?
夜明珠又想,这样的妖,想必天底下也寻不到第二个。她觉得自己,又是讨厌纵横,又是有些依赖她,这种感觉很微妙。她害怕有朝一日和纵横渐行渐远渐无书,本就是萍水相逢,自然不谈长长久久。又害怕这么厚颜的一个女妖,一直像这样缠着自己,打乱了自己的岁月轨迹。
纵横的手中,捧着一朵雪白的昙花,花瓣层层叠叠,晶莹剔透。花瓣缓缓舒展着,发着浅淡的光。这是纵横用妖术幻化出来的一朵昙花,从前世间不存在的昙花。
“你看,如何?“纵横问道。
夜明珠的眸子深了深,便是坐在青岩之上,姿态也是格外端雅:“这是何意?”
纵横好像做了个艰难的决定,看了她一眼,道:“这便是昧昙花。”
夜明珠伸出玉指,捧过她手中白昙。她的指无意触碰了她的。纵横的手很软,也很温热。夜明珠道:“这只是一枝昙花。它换不回张姑娘的阳寿,是不是?”
夜明珠想,纵横一定不会那么糊涂,逆天而行。不仅折损了她自己,天地也不会任她胡闹,乱改命格。小胭脂的阳寿不是她们区区两个妖道可以左右的。
“是。”纵横点点头,又认真道,“可它能让小胭脂死前仍旧相信自己能好起来。相信这人间还有奇迹可期。我觉得,我不能为所欲为地帮她,可我能给她力量,给她一个希望。让她满怀期待地活下去,活完这有限的阳寿。”
夜明珠眉眼温柔,道:“也好。”
纵横的远山眉舒展开,她笑道:“那我们把它送给小胭脂,就当是还她送我们迎春花镯子的礼。”
夜明珠说:“好。送给她以后,我们就走。”与小胭脂相伴这几日,到底也生了些怜爱之情,夜明珠想纵横也是如此。纵横也不愿看着小胭脂死去。
纵横修长的指抚摸着昙花的花瓣,笑了笑:“好。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去下一个地方,去看旁的风景。”
夜明珠有一瞬间如释重负。在纵横道出这一句之前,她都察觉不到自己有隐隐的渴望和担忧,不愿与纵横分开。明明是个见面不到五日的妖,本以为自己会过目既忘,没想到,一切都不简单。
夜明珠本来以为,这天下,没有她想要的。
现下,心里有个渴望在复苏。她亦不知自己渴望的是什么。但是这样东西与纵横有关。
甚至和纵横在一起的时候,也会预感到来日离别的寒凉。她又努力表现得像个不熟的同路人一般。
暗香幽幽,浮动在雨露里。
纵横眨了眨眼眸:“我说吧。来人间一趟,一点也不无聊。你以前总是守在那冷冰冰的千年古墓里,有什么意思呢。遇见我,是不是很幸运?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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