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凌波浩渺。纵横斜枕在她身上,道:“小白,不知怎的,你今夜真香。”
夜明珠与她十指相扣,神色温柔:“因为你方才喝酒的时候,不慎泼在我身上了。”
纵横侧了侧脸,忽惊喜道:“你看,鹧鸪!”
凌波浩渺上忽飞一鹧鸪深影,满山雪光潋滟。鹧鸪顷刻间隐入重山,不辨踪影。
夜明珠却把目光落在惊喜的阿酒身上。
原来她惊喜的时候,眼眸里都是璀璨光泽。像是两颗黑曜石宝藏,埋在江水里春秋几千几万载。
过了半个时辰,纵横方叹道:“总是你护着我,总是你来予取予求,什么时候,也让我为你付出什么。”
夜明珠轻轻抚摸着她寸长的指尖,说起话来若乳燕呢喃:“往后的日子长的很,足够你付出了。而且,我为你做这些,并不想要你愧疚,也不想要你感激,只是因为我愿意。我想让你无拘无束地,过得有山有水,有滋有味。”
纵横直起身子,看了她良久,终于凑上去,吻了她。
渡过江去,纵横随手折一枝白梅,赠给摆渡老人。老人谢过,插在蓬舟上,鼓枻而去。
夜明珠抬眼望去,道:“前道便是樰寅国的官道。”
纵横蓦然想起,一只用鹅黄迎春花编的镯子:“却不知道小胭脂,如何了。”
若是不曾生病,十三年过去,小胭脂定是正当妙龄,闺阁待嫁。奈何彼时她命不久矣,想来早已转世。不知变成什么人、什么飞禽走兽、花叶草木。
二人一壁想着,一壁寻了驿道边的酒家用膳。夜明珠点了两碗阳春面,油花撒在上头,格外鲜美。
纵横唤道:“掌柜,劳烦再来一壶酒。可曾有陈年桂子酒?”
掌柜正与一个路过的行人闲话,闻言,应道:“桂子酒却不曾有,去岁酿的梅花酒,可合姑娘的心意?”
纵横笑道:“不拘什么桂子梅花,只要有,便好。”
腊梅花开的时节,须得吃羊肉,才能一年到头都冻不到。夜明珠用漆筷夹了两片面里的椒香羊肉,送到纵横唇边:“来。”
纵横咬过去,戏谑说:“小白,你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夜明珠拿长筷敲了敲她的下巴:“别闹。”
酒楼的布帘被风微微拂起,吹入酒肆满堂寒风。掌柜与行人说到前朝中的旧风月事,笑谈道:“无论如何,那摄政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当真算是个有本事的。为安民意,也是为了让自个儿的夺位顺理成章,倒封皇帝为太上皇,仍旧居住深宫,锦衣玉食。”
行人饮了口酒,议论道:“那太上皇据说自杀了。”
掌柜的一壁将瓷罐的梅花酒递给纵横这一桌,还不忘转过身儿闲言:“自杀什么?就算丢了江山,过得还是不愁吃不愁穿的神仙日子!”又对夜明珠道,“你说,是不是?姑娘。”
“神仙日子……”夜明珠品味这几个字,只笑而不语。掌柜的送完酒,又去与行人攀谈。阳春面的炊香弥漫开来。
她低声道:“阿酒,你说,如今你我过的,可是神仙日子?”
纵横挑自己碗里煮的鲜嫩的豆芽,送到夜明珠碗里:“跟着你这么个小神仙,过的当然是神仙日子了。”
夜明珠笑叹,揉了揉阿酒的额心:“于你而言,不作神仙,过的才是神仙日子,怪哉。”
离开酒楼,纵横便取出一方刻满朱砂符文的宝镜。宝镜闪着幽光,熠熠生辉。
夜明珠问道:“此乃何物?”
纵横试了个诀法,宝镜内蓦然换了天日,乃是不知处所的荒郊野岭:“三生镜。可照生灵之今朝过往,前世今生。你不是想知道,从前咱们遇见的那些风景,如何过得如何吗?”
夜明珠抬眸,眉眼澄澈:“通此镜便可知晓?”
纵横浅笑着与她换了个眼神,示意两个人共入三生镜。两个女子顷刻间化为青烟,泼入三生镜。官道只留着落在薄雪上的足迹。
随着三生镜,却抵达一片荒野,杳无人烟。
纵横落地,从红烟化作人形。她四下瞧了瞧,道:“这里却不曾有人,难不成,小胭脂不曾转世成人?”
夜明珠端过三生镜,却见镜子里赫然一株鹅黄的迎春枝。
原来,小胭脂病逝后,转世成了迎春花。
望着那迎春枝,纵横感叹地席地而坐,将喝了半壶的梅花酒搁在黛石上。
夜明珠想起小胭脂从前孱弱可怜的模样,她这一辈子,最期盼的,想来正是康健完整的体魄和人生。
那一枝迎春花蔓延在石缝里,饱蘸雨露,满承春光,开得那般绚烂。
纵横抬眸,却见得小白眼中的情愫与自己是一样的。她听见小白说:“这样也好。”
纵横点点头,轻轻抚摸枝上还未绽开的花苞:“世人皆畏惧生死,其实有时候,死亡也是一种重来。换一种方式活着,也是人间百年。”
看罢小胭脂,二人又往洞庭湖走去,此处风候与樰寅国格外不同,一月便生荷叶,二月苇花满塘,三月即凋。此时正是二月,荷花繁茂,一枝一枝风姿绰约地随风轻摇。
溯洄从之,夜明珠走着走着,就把阿酒紧紧抱在怀里。
“阿酒。”
“嗯?”
“甚久不曾吃红菱,是不是馋得慌?”
“呀,你怎么知道的!”
夜明珠轻轻吻她光洁的颈侧,呢喃私语:“我就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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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纤夫:指专以纤绳帮人拉船为生的人。
(2)毳衣:皮毛所制衣,可御寒。
感谢观阅。
第五十折
纵横想了想,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豆腐婆婆那儿吃的红菱,还有槐序,只可惜现下他不在了。那一夜我们围炉夜话,还入杜家小郎君的过往窥得旧事。”
夜明珠随手为她剥了个红菱:“走,你我借三生镜,去看一看槐序罢。”
纵横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挥,三生镜便被取出来。她凝神屏息,在镜中施了槐序的气泽,再与夜明珠身入其中。
偃泽国。颢燕湖边。
当年槐序修为散尽,成为一只寻常的青鲤鱼,无知无觉,灵识皆散。
蓬蒿浸在湖水里,映得水中纤影交横。青鲤鱼游曳其中。
纵横想起当初在桂子镇郊外见到的青鲤,果真,十三年后,它长大了几倍。
阳光照下来,青鲤的尾鳍熠熠生辉。
纵横随手变出几块豆脯,想要喂给槐序,却听得夜明珠道:“嘘,有人来了。”
来人乃是个八九岁的小尼姑,一袭浅灰色的干净僧衣,裹住匀调清瘦的身体。小尼姑的肌肤很白,仿佛唇边总是带着笑意。小尼姑在湖边坐定,将铜盆小心翼翼地放在沙洲上,盆里的东西是几件纱绫。
原来,她是来湖边浣纱的。
夜明珠与纵横坐在滕树后,小尼姑并不能看见她们。夜明珠望了望小尼姑,眉间温柔:“她便是豆腐婆婆。”
纵横心想,豆腐婆婆转世后,竟然是个出家修行的小尼姑。
她前世因为对儿子牵肠挂肚,担忧了一辈子。这一世遁入空门,青灯古佛,无夫无子,倒也安稳。
小尼姑脱了鞋袜,跪在湖边,倒先不曾浣纱,而是从襟袖里取出一袋煮过的红豆,她神情那样充满期待,仿佛手里捧得不是红豆,而是佛像。随后她把红豆一颗一颗地撒入江中,满湖的鲤鱼都前来啄食。
直到最后一颗红豆也被鲤鱼吃尽,小尼姑这才心满意足地擦一擦手,开始浣纱,眉眼间满是恬淡的笑意。
纵横叹道:“前生,她对槐序有养育之恩,今生亦是。”
夜明珠轻道:“她修的是佛心,槐序还的是恩情。想来,今生饲鱼,还的是前生槐序化去修为的恩情,却不知,槐序是为还她的养育之恩,才化去修为。他二人此生纠缠,还未了结。”
小尼姑喂鱼这画面,看在人眼里,只觉得有种烟火气的美感。纵横回忆起来,不禁感慨万千。
吃完红豆后,其他的鲤鱼都摇着尾巴离去了。唯独那只青鲤鱼还留在湖边,看她浣纱。
须臾后,有个手持佛珠的和尚走过来,慈眉善目道:“原来你在这里。”
小尼姑微微一笑:“师父。”
和尚身上穿着暗红的袈裟,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打开来,却是热腾腾的桂花糕:“为师化来的。”
小尼姑顾不得浣纱,在僧衣上抹去水泽,便迫不及待地接过桂花糕,吃了起来。
和尚说:“你呀,慢点吃。为师知道,你总是拿晚膳来喂鱼,所以吃不饱。为师说了你好几回,谁知你嘴里答应的好好儿的,回头便抛之脑后。罢了,为师也不管你了。你愿意喂,那便喂罢!”
小尼姑笑得欢喜:“师父您总说万物缘法,百年修得同船渡,说不定呀,我有缘分喂它们,也修了好多年呢。”
纵横偏头,和夜明珠相视一笑。
和尚坐下来,抚摸着小尼姑的额头,和蔼道:“你有良心,有善心,有慈悲心,这是好事儿。诸事讲求个前因后果,有善因,方有善果。旁的不说,譬如今儿你吃的桂花糕,便是你从前种下的善因修来的。”
小尼姑一壁吃,一壁笑道:“分明是师父修来的。师父做了好事儿,人家施主才肯把好吃的给师父。”
吃到最后,小尼姑的唇边满是桂花糕的碎屑。
“咦——那儿有两个神仙姐姐!师父,你快不许看!”说着,小尼姑要用袖子捂师父的眼睛。
和尚不愧是缘法之人,见到二位人间绝色,神色亦是如常。只行礼道:“贫僧见过二位女施主。”
小尼姑也学着师父的模样,双手合十:“见……见过二位女施主。”她见到美人,不禁多看了几眼。
纵横笑道:“师父们安好。方才说道缘法因果,在下颇有感染。说不定咱们此番相逢,也是因缘呢。”
和尚道:“静妙。得便是失,失也是得,为师平日里怎么教你的?还不把你的桂花糕分给施主?”
小尼姑虽然不舍得,但还是伸出手去:“女施主,请用。”
夜明珠道:“多谢。”却并不伸手去拿。
纵横倒是取了一小块,尝了尝,当真软糯爽口:“谢过小师父。”
小尼姑认真道:“不用谢。”
青鲤鱼静静潜在绿荫下。纹丝不动。
三日后。
每到晚膳后,小尼姑还是带着一部分舍不得吃的膳馔来喂鲤鱼。日日如此,从不间断。
“姐姐,讲个故事罢。”
纵横道:“你想听什么?”
小尼姑乖巧地眨一眨眼睛,声音清脆:“姐姐讲什么,我便听什么。”
纵横随意地枕在树上,仿佛是在看着天际云舒云卷,她取出腰间酒壶,仰颈灌了口酒,那香冽的琼浆仿佛要酥透肌骨。纵横声音惬意,道:“你这么喜欢鲤鱼,那,便讲一个有关于小鲤鱼的故事罢。却说有一只青色的小鲤鱼,被一个老婆婆收养了,收养了很多很多年。这只鲤鱼啊,它是个神通广大的小鲤鱼,并不寻常。”
小尼姑好奇地问:“咦,既然它神通广大,为什么肯被人收养呢?”
纵横又饮了一口酒,些许酒液顺着她弧线优美的下巴流下去,她仿佛是在讲述,又仿佛是在喟叹:“小鲤鱼是心甘情愿被收养的。没有什么能困锁住一个人,要么是仇恨滔天,要么是心甘情愿。”
小尼姑抚摸着野花:“后来呢?”
“老婆婆一直有一个愿望,可惜永无实现之可能。小鲤鱼为了报恩,报什么恩呢?报老婆婆每天喂小鲤鱼的恩。然后小鲤鱼的修为就被舍弃了,后来,老婆婆便心满意足地寿终正寝。”
“再后来呢?”
纵横本想把醇酒分给小尼姑一些,权当感激她分给她好吃的桂花糕。转念一想,她是清修之人,不得饮酒,便也作罢。
“再也没有后来啦。”
第五十一折
她本想说,你前世酿的米酒很好喝。
小尼姑喂完鲤鱼,便提着一盏秋香色的纸灯笼回寺庙。
妖孽难知红尘事,少女不解青鲤缘。
纵横还是躺在原地,将那一壶醇酒一饮而尽。
夜明珠衣袂翩翩地走来,见四下无人,便吻了吻她,唇瓣想贴,旖旎生香。
然后,夜明珠望了望绿荫下青鲤离去的方向,又含情脉脉地看尽她的眼眸,一语双关道:“你看,这世间一桩一桩的偏爱,都是因果。”
纵横悄悄和她咬着耳朵:“嗯?那我偏爱你,是什么因,又是什么果?”
湖中有流萤夜行,月华透水,涟漪起雾。
夜明珠将指尖探到她腰际,轻轻解开衣袋,嗓音暧昧而缥缈:“来,让我好好儿探探,是什么因,什么果。”
纵横倚在她怀里,笑出声来。夜明珠顺势解开她的衣衫,两人共赴云雨。
庙深夜灯阍。
小尼姑好奇地敲着木鱼,心里想着每日喂的鲤鱼。有红色的,有金色的,还有青色的,还有一条身上长了三个黑云斑。其实,她在心里,还给鲤鱼们都起了名字。
和尚说:“今晚早些睡,静妙。”
“是。”小尼姑道。
“睡前莫忘了给梅花松土。”
小尼姑想了想,道:“师父,您说,我跟那些鲤鱼们,有渊源没有啊?也许,上辈子我也是一只鲤鱼呢,这一世托生成人,好好儿喂喂这些旧相识。”
和尚含笑道:“让你好好儿敲木鱼静心,倒记挂着这些事儿。你上辈子是不是鲤鱼,为师不知道,也许你上辈子是什么旁的鱼,欠了鲤鱼的情,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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