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闻言,便知道这一席话,是纵横从大局出发,而非从她的角度出发。
“可我就是不舒坦。”纵横轻笑了一声,“留在这儿,天天听学,静听讲经,我是真的不舒坦。”
夜明珠颔首吻了吻她的眉心:“我来这里,是为了带你走。这一次,我想法子,名正言顺地把你带走。”
第四十五折
纵横道:“好。你我一起想法子,总有办法,让我名正言顺地跟你下界。”
那些在紫玭洲跟随仙君听学的小道童,虽说修行多年,六根清净,但是乍见到夜明珠这等美人,也觉得心驰神荡。这日抄罢经书,便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一个小道童一壁为花叶同根的莲花浇水,一壁道:“要我看,咱们的纵横姐姐,这是在外头捡到美人儿啦。她们两个情分倒深,一个被抓上来了,另一个还跟着。”
另一个小道童道:“这水不能多。水一多,莲花便不易吸收日月精华了。你忘了师父怎么说的了?别浇水了,你坐下,咱们说话要紧。”
“倘若那美人也托生成了神仙,不就能和纵横姐姐在一起了吗。”
“可惜那美人不是神仙。”
“咱们只当不知道她来了。让仙君听到,恐怕不许她在这里陪着纵横姐姐。”
“很是。你还记得那个在未央殿整理经文的鳩鹤子?”
“他?他不是最中意纵横姐姐的?姐姐下界那些年,成日听他惦记着。”
“改日咱们见了他,便让他莫惦记了。纵横姐姐呀,有主了。”
“让你别淋那么多水,这荷花。”
十日前,天帝令广元仙君赴阴鸷冥府体察事务。广元仙君道行高深,道心澄净,若是见了什么厉鬼,也可以渡一渡化。
那冥府江山易主不久,新走马上任的那个冥主,唤作羁束。原形乃是只玄黑蝙蝠。
“羁恭迎仙君。”羁束单膝而跪,俯身行礼。
这一来,广元仙君倒不曾见到什么厉鬼,看来这冥王治世有方。却察觉到一丝酒香。
酒香弥散,缥缈晦隐。出自自己三百年前酿的那坛酒。
出自私下九重天的纵横。
广元仙君一壁不动声色地走在冥府的奈何桥上巡查,一壁暗暗思忖,自己潜心修道,至于纵横,也不想起她多年来了,水放得也放够了。该是拿她上九重天的时候。
于是仙君下界,化作林泉白鹿,循着酒香寻去。却见得纵横与一个颇为清冷的妖道缠绵在一处,风月情浓。
故有带纵横上九重天这一折。
彼时纵横正在厢房中小睡,紫玭洲开满馥郁的荷花,荷香十里。却有个通身肌肤都是金符字的小道童端着一盘儿荔枝来,搁在案上。
纵横本就将寐未寐,见有人来,因道:“你?”
小道童行了个揖礼:“姐姐。”
纵横把玩儿着驾鹤图冰雕碧玺盘子里的荔枝,随口道:“这是怎么了?”
小道童见纵横容色格外与旁人不同,此番又是第一遭如此接近她,微微有些羞涩,口齿磕绊道:“姐姐……这是仙君赐的,弟子们都有,故姐姐也有。”
纵横笑了笑:“多谢。”
说起她的师父,广元仙君,他的宽和待下、善悯徒子、一视同仁是在九重天出了名了。平心而论,广元对她向来不错。
可是她还是不愿意留在这里。
小道童道一句:“姐姐客气了。”便执起拂尘旋身而去。
纵横双眸睡得有些迷离,英气不减。她从枕下取出一颗明珠。
“快出来,吃荔枝。”
片刻后,明珠变作佳人。她身上只着几层轻纱裁成的长裙,捧着荔枝盘送入幔帐内,又陪着纵横躺下。
九重天上的荔枝,多是栽长于广寒宫阙,被月华滋养,颇有利于神仙增长修为。故天帝赠给广元仙君,仙君又分给门下弟子。
夜明珠纤手拨开一只荔枝,随后咬着晶莹剔透的果肉,喂到纵横口中。
纵横却躺着看她。
她从来都是笑得肆意,眉眼灵动,甚少有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
夜明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纵横将荔枝咽下去,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夜明珠道:“阿酒,在想什么?”
纵横轻声说:“你身上有一道裂缝。”
夜明珠知道,她指的是原形。是在凡间时为了救她被地仙所伤,正是那时候阿酒告诉她,她的原形是酒,本是九重天上的散仙。
纵横平躺的时候,眉眼间不羁之气收敛了不少。她一笑,就露出酒窝和虎牙。
夜明珠轻轻解开她腰间玄黑缎袂带,柔软的唇落在她颈上:“怎么了?”
纵横任她施为,忍住细细碎碎的□□:“没什么。不过,从前你通身无暇,往后留着这个东西在身上,岂能不算可惜。”
云雨后,纵横枕在夜明珠腿上,道:“三百年前,我师父为备天帝宫宴,沐浴焚香后,酿了三坛酒。”
其中一坛便是她。
夜明珠抚着她轮廓姣好的足踝,指尖顺着肌肤勾弄:“三坛?那还有两坛呢?”
纵横垂下眼眸,仿佛在回忆着。须臾后方道:“那两坛,一个修成女体,一个修成男体,都跟随天帝去清修了。这是多年前的事儿,到如今,也不知下文如何。”
瑶池宝殿前。
天帝穿着一袭白袍,正坐在池旁看新跃龙门的锦鲤,个个都在等待敕封。
洞天真人摆着棋盘,气定神闲道:“陛下,广元老儿的那个女弟子,寻回来了。”
天帝落下一颗黑棋子,淡淡道:“什么女弟子?”
洞天真人道:“陛下忘了?广元老儿有个女弟子,乃是仙酒所成,性情最是冥顽不化,贪恋尘世风光,三百年前,私下人间。”
天帝淡笑道:“果真忘了。”
“陛下日理万机,混忘也是常有的事。”
“这贪恋尘世风光的女弟子,姓甚名谁?洞天卿,可知道?”天帝对着棋盘思量,每一颗棋子都对应着人间的一座王国。樰寅国、仙南国、鹤帷国、海遥国……人间王国的风日变化都在天帝和真人指尖。
“偶听广元老儿提起过,”洞天真人笑着思索,“这女弟子,仿佛唤作,纵横。”
“纵横?”
“不错,正是纵横。纵横捭阖的那个纵横。”
“倒是个意气风流的名字。”
第四十六折
洞天真人笑着搁下白子,轻声道:“陛下不知,这女弟子身上,还牵扯上一桩缘故。”随后压低声音,语不传六耳,说与天帝听。
天帝将一颗棋子把玩在指尖,随后唤过守在瑶池旁的仙娥:“传紫玭洲的纵横姑娘来。”
不过须臾,在紫玭洲与美人偷香的纵横便接到天帝传唤的消息,经仙娥引路,一路踩着祥云到瑶池旁。
纵横久不在九重天上,那礼数倒也忘得七七八八。见到天帝陛下和洞天真人,并不知该如何行礼。
天帝见她不行礼,心下微微不豫,果真是个不通晓分寸的。纵横虽生的貌美,然则洞天真人清心寡欲,而天帝坐拥美人无数,自然不把这副皮囊放在眼里。
纵横想了想,躬身行了一礼:“纵横见过二位。”
天帝淡淡道:“免礼。”
纵横身上着一袭海棠红丝裙,外头是玄黑的龙纹斗篷,青丝松绾成垂月髻,另一半则垂在微风中,她的美是揉合反差,英气和妩媚互不相乱,反而相得益彰。左眼下一颗泪痣是点睛之笔。
天帝望了望瑶池中的星辰,语气疏淡:“回来这些日子,可还过得顺心?”
那当然是不顺心。可纵横不能如此说出来,只道:“还好。”
天帝又道:“寡人听闻姑娘在人间结识了一个妖道,名唤,夜明珠。”
纵横黛眉微蹙,他怎么知道夜明珠的?又为什么会提起夜明珠?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天帝又道:“数千年前,妖界战乱频发,血流千里,尸殍遍地。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纵横想了想,道:“因为他们太闲?”
其实纵横心里知晓,无论是妖界还是人间,是九重天上还是黄泉路下,所有的战乱都是因为权势执念。
天帝道:“因为一样宝物。那宝物,便是夜明珠。”
对夜明珠在妖界的过往,纵横自然知道。他们为了得到夜明珠,血战多年。妖界的王,倘若得到夜明珠这个天下至宝,便等于昭告天下——自己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
天帝扬袖,铺展出一幅丝帛画卷,其中便是妖界血战的惨状。
彼时夜明珠被埋在妖王刎纣的墓穴里,与世隔绝。新妖王的亲兵四处搜寻,不惜掘地三尺也要寻她出来。
纵横心想,他们想得到夜明珠,是为了所谓的功名权势,并不是真正欣赏她、尊重她。所以他们注定得不到她。而自己不一样。她和夜明珠在一起,是因为彼此中意。
天帝又道:“你年轻,寡人知道。无论是谁,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做一些荒唐的事情,不顾后果。她激起如此靡乱的战争,你还要随她在一起?”
纵横认真道:“为什么不呢?妖界战乱,归根结底的缘故在于数代妖王的夙愿,不在于我的夜明珠。征战是因为他们想要征战,血流成河也是妖王所一手操纵的,与夜明珠何干?没有夜明珠,还会有翡翠玛瑙珍珠宝石。”停顿一个弹指,她续道,“而且,我又不傻。”
洞天真人软声道:“陛下面前,不许放肆。”
纵横也不愿惹怒了天帝,再牵连了师父和夜明珠。便笑了笑道:“纵横粗莽,还请陛下宽恕则个。”
天帝也料不到这姑娘如此倔强,只低声道:“你再想想。她是妖道,你是仙族,哪里是能长久的。”
纵横道:“我为了她,宁愿从仙族成为妖道。”想到这里,纵横眼眸亮晶晶的,“不若如此,陛下您下一道圣谕,把我贬谪到人间去!从此以后我陪着她,她守着我。我们两个谁也不来碍九重天的眼。您看如何?”
天帝收起丝帛画卷,抬眸道:“寡人所思所想,可不是什么碍眼不碍眼。寡人是天下之主,必得为六界考量。”
纵横心里暗暗思忖,他如此说,莫不是要对夜明珠不利。
瑶池上有云鹤展翅而过,紫霞留金,光日明曜。
天帝又搁下一颗棋子,再不言语。一盏半凉的清茶摆在案侧,碧色的水面映出潋滟白烟。
哪怕她只是个三百岁的散仙。倘若夜明珠处于生死危亡、是非人言间,她定是要舍弃一切,去保护她。譬如这些日子以来,夜明珠舍下一切去保护她。
纵横很喜欢这种滋味。两个人互相信任,互相守护着。
天帝淡淡道:“纵横姑娘且跪安罢。”
纵横却不动身,问道:“敢问陛下,意欲何为?”
“你放心便是。”一局终了,天帝将棋盘上的黑白棋石亲自归位,有些摆回琉璃磬中,有些搁在手旁把玩,“寡人所为,不为私欲,为的是千秋万载。”
纵横顿了顿,直接道:“夜明珠还能留在我身边吗?”
天帝和蔼道:“世间分分合合,都在命数二字。她能不能留在你身边,只看夙缘。”
纵横听不懂他说的这些门道,也知道是打探不得天帝的心意了。转身便离去,她心思散乱,自然记不得行跪安礼。
顺着瑶池仙廊走去,金光渐盛。水里都是亭亭雪莲,收日月精华而生,长得格外端雅。仙娥们皆着襦裙,立在廊侧,见纵横行过,躬身行礼,低唤一声“姑娘”,她到底是广元仙君的亲传弟子,身份不同寻常散仙。
行到仙廊尽头,正是雨神住处。她今日布雨未完,故天际有淅淅沥沥的落雨。纵横也无心遮挡,任细雨沾惹在她额上。
一个奉命送她回紫玭洲的仙娥预备为纵横姑娘撑伞,还未来得及动作。只见前方等着个白衣美人,眼见得纵横姑娘,眸中流转出千丝万绪,顷刻间撑开象牙骨纸伞,为她挡雨。
夜明珠。
芙蓉眉目渡雪髻,仙骨皮囊迎白衣。
其实此时此刻,纵横最想见的,正是夜明珠。
第四十七折
纵横被天帝陛下召去,夜明珠自不知所为何事。倘若为的是私下人间,便说不过去。因为此乃广元仙君的家务事,而来天帝公务缠身,也不会为这些小事计较。
纵横抬眸,眼眸凝在她身上:“你来了。怎么在这里?”
夜明珠见她的几缕碎发被雨偎在颊侧,便心疼地以袖口去擦拭:“我来寻你。顺便——”她望了望瑶池宝殿的方向,“去见一见天帝陛下。”
纵横道:“见他?”
“正是。”夜明珠将纸伞地给她,随后转身去往瑶池,她再一回神,眼前只剩下一抹窈窕白影。
天帝着实想不到,他想方设法见的夜明珠,竟然为那个私下人间的仙僚主动见他。
棋罢。就在纵横离去后须臾,洞天真人也跪安告退,于是瑶池前只余天帝一人。他独自摆着棋盘,正踌躇,不知把预示风调雨顺的棋子摆给仙南国,还是摆给鹤帷国。
天帝沉思,风调雨顺也好,天不假年也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倘若没有灾祸,那顺遂也失去了意义。
夜明珠行云流水地踏入其中,肌肤莹白,散发出美玉的浅浅光泽。那一双金眸最是独绝,仿佛一眼便能看穿尘世。
偏偏她非仙道,而是妖僚。
夜明珠声音淡漠,道:“属下见过天帝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天帝将那枚棋子收回掌心:“你如何是寡人的属下?”
夜明珠深谙人心之道,审时度势,虽说从前不愿用出来,如今为了纵横,也不得不动用。既然要与天帝谈交易,换得纵横的自由,必要做出番合作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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