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夜明珠】
第四十三折
孤巘,风雾。
冷碧色的云雾氤氲舒展,时不时有山鹿踯躅其中,嶙峋白角翕动得气定神闲。夜明珠对雾摘下面纱,淡金的眼眸里泛出几分温柔。她闲坐在横斜倾倒的千年古树上,身上缠绕的缥带随着雾气徐徐摇动。
纵横却随意地半倚在地上,面颊蹭着夜明珠的腿侧。时不时垂下眼眸,动作是十足的信任。
半壶醇酿饮尽,纵横轻轻笑道:“看,白鹿。”
“你喝了多少了?”夜明珠轻轻抚摸她面颊,旖旎私语。
“没怎么喝两口呀。”纵横顺势蹭一蹭,眼眸笑弯恰似月钩,“让我去摸摸它,再回来摸摸你。”
夜明珠的手又移到她下巴,抵磨片刻,便放开了。纵横起身,一只手提着青瓷长颈酒壶,另一只手凑过去,欲寻个机会摸一摸那山中白鹿的角。它两边鹿角延伸,仿佛树枝。
白鹿温顺的很,轻眨睫毛纤长的圆眼睛,任她摸着额前绒毛。许是在山中游走,从未见人,故心性平和。
“你真好看,小鹿鹿。”纵横含笑调戏道,“呀,耳朵好软。”她又捏一捏鹿耳。白鹿这才微微避过身子去,又踱步离去。
纵横不甚在意,揉一揉自己额角,径自走回去。夜明珠抬手握住她的腰肢,往卧地的百年枯树上一压,便把纵横推倒了。
夜明珠的手从她下巴撩拨到胸脯:“你是醉了罢。”
纵横笑道:“你这么盼着我醉,敢是想对我做点儿什么。”
她左眼下有一颗泪痣,夜明珠抚摸下去,睫毛便一阵酥颤。
夜明珠就这么吻下去,朱红的唇贴着朱红的唇,银丝缠乱。
纵横先是阖唇,想着逗逗她。谁料被她揉的腰软,只能微微启唇,任她长驱直入。
广元仙君此番降临,在人间化作白鹿。本想去唤自己那跑下九重天的好徒儿,谁知七万岁的老脸也经不住这么刺激。只见一个白发纱裙的美貌妖孽,把自己徒弟压在野外吮吻起来。
那妖孽元神澄明,想是修为极高。
广元仙君不禁心情复杂起来。
三百年前,九重天的天帝设瑶台酒宴,广元仙君作为帝君的下属,便酿了三坛酒,预备赠给天帝。其中一坛便是纵横。
倘若纵横留在九重天,便是个小酒仙,有仙籍入神簿。做神仙,怎么说也是受冥界妖界人间顶礼膜拜的,故无数妖道都想要成仙,便是冥府的鬼差,也时不时做梦想混个神仙做做。哪怕没有仙籍,住在天上也比其他地界儿强个百倍不止——日月弥近,天地精华皆盛,利于修行。
说起来,纵横的性子便有些不懂事儿。
她趁瑶台酒宴上有身份的神仙们薄醉之际,撒丫子跑到人间去了。
广元仙君忙向天帝告罪,暗道,这小酒仙顽个几年便该回九重天请罪了。不料过了百年余,她也不曾露个影儿。
待夜明珠吻罢,将纵横抱到自己怀中,点一点她鼻尖。纵横则笑乜着她,还用雪颊蹭着她锁骨。
广元仙君觉得自己不能再瞧下去了。
再瞧下去,要出事儿。
顷刻间,白鹿化作神仙。望之如三十许,身长八尺,容色端肃。着一袭缟白长袍,上头是仙鹤祥云、白鹿青烟暗纹,足下是墨蓝长靴,尘泥不染。腰间坠着半爿玉璧,垂着银灰流苏。
他额间还点着鹅黄咒。
“孽徒。”广元仙君轻轻道,虽是责备之语,容色却不曾失控地狂怒。
纵横万万不曾想到,师父亲自下界拿她。还看到了夜明珠对她做的事情。
登时心情无比复杂。
于是,连先从夜明珠怀里出来也混忘了。
倒是夜明珠先反应过来,她试着感知气息,便察觉出此乃九重天上的神仙。又听得仙君口唤“孽徒”,定不是唤自己,那便是唤纵横。想来是纵横身边能说得上话的前辈。
方才的情景,这仙君定是瞧见了。
她将纵横安置在身侧,倾身一礼:“在下夜明珠,见过前辈。”
说得恭恭敬敬,又不卑不亢。
纵横的反应却不如夜明珠行云流水,她暗道不好,怎生师父亲自下界来抓她。您老事务繁忙,有那闲工夫,睡个万儿八千年,岂不美哉?
广元仙君淡淡道:“打算在凡间顽闹到几时?”
纵横以为师父要即刻抓她,忙一个旋身儿躲到夜明珠身后,告饶道:“啊,师父,怎么是你!您这么忙,多歇歇儿不好吗?别把我抓上去啊。还有,方才我不是故意调戏您的,我不知道您是鹿啊。”
夜明珠却立在枯藤前,纹丝不动。她心里头正思忖着对策。
这一遭与遇见地仙不同,眼前的神仙,乃是纵横的师父。不能一言不合就开打。
广元仙君反手请出法器,乃是银光凛凛的一柄拂尘,梵文重重叠叠刻在上头。他正欲把纵横逮回去,谁料那个修为颇深的貌美女妖精挡在前头,眉目含霜,并不动容。
倘若是旁的妖道,见仙君动武,定是躲得远出几万里。
夜明珠恭顺道:“仙君且慢。”
她金眸中泛起潋滟光泽,仿佛是云销雨霁后金日初升,或是浓酽之夜,一轮圆月映在天际。
若是旁人,纵横自然是担忧夜明珠会被为难。却不担心自己的师父。因为她在师父的紫玭洲修仙多年,从不曾见过师父不讲情理,他无论做什么,都讲究个缘由。
譬如此来人间逮她,遵循的规矩便是神仙不得无故私自下界。
广元仙君道:“姑娘有事?”
夜明珠道:“在下素闻九重天上之仙人,凡事讲求个缘法因果。”
广元仙君以指尖律动着拂尘的长须,应道:“确有此事。”
夜明珠声音清冷,恍若银屏乍破,清泉分露:“仙长要将纵横姑娘带回去,确是遵循九重天上的规矩。可纵横姑娘欠了我的,要如何来还?”
纵横默默在后面为夜明珠点了个赞。假装说自己对她有亏欠,以这么个名正言顺的法子拖住自己,当真会随机应变。
如此想着,纵横竟将下巴搁在夜明珠的香肩上,作出无奈的模样看着师父。满脸的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却不知徒儿欠了姑娘什么?”
夜明珠道:“她欠了我的情。”
纵横点点头:“是的,我欠了她的情。要还很多很多年。”
广元仙君在九重天上修了七万年,听这两个有私情的丫头一唱一搭地折腾,自然不受她们忽悠。只是,他也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纵横和夜明珠在一起时,每隔片刻必定对视一晌,肌肤相触只道是寻常,除她和她之外,旁人再融入不得。
仙君道:“无论她欠了姑娘多少情,都由在下这个作师父的还。”
夜明珠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腕,道:“是纵横欠我,非仙君欠我。”
纵横见师父这一遭是认真的,推脱不得,也不愿连累夜明珠。便自她身后走出来,与广元仙君沮丧道:“师父,我跟你走便是。她与我在九重天上的过错毫无干系。”
夜明珠蓦然抬眸。
纵横此言一出,即刻被广元仙君用术法挟走。须臾之间,人已不见。
“阿酒!”她低低唤出声来。随后广袖入风,也不顾什么仙君不仙君,且往纵横消失的方向追去。
第四十四折
九重天,紫玭洲。
仙雾流宛转,山海云升岚。
广云仙君乃修道之人,故住处简朴典雅,也不曾有多少仙娥仙奴服侍,唯独有一群道童在抄颂经文。
纵横与此处阔别百余年,一朝重逢,欢喜也不是,烦扰也不是。她知道,随时会有这么一日,却不曾想到是这一日。
还好师父深明大义,从不迁怒,没有连累她心爱的夜明珠。
分别已经够让她难过的了。若是连累小白,那自然是更加难过。
广元仙君在虚无中随手画了符咒,那是启开紫玭洲正殿的咒语。随后正殿之门开启,道童门见仙君要离去,皆恭谨道:“恭送仙君。”
纵横正想着小白,却远远地听得师父道:“纵横,随师父进来。”
却有个手捧金莲花的道童凑上去,惊喜道:“纵横姐姐?纵横姐姐!姐姐怎么回来了?”
纵横回眸,看一眼正殿门口,随后转过身子来道:“被抓回来的。啊难过。”
另一个道童便凑上来,颔首道:“原来是纵横姐姐,我说如何今日一到天门,便闻得酒香浓郁呢。”
纵横容色精致,性情更是与旁的神仙不同。故无论是谁,哪怕经隔百年,也能认得她。
纵横打趣道:“诸位,我去被骂了,再见!”言罢挥挥手,踏入正殿。
正殿的席案后是一幅广寒圆月图,案上摆着铜鹤烟鼎,还有一卷卷的经书。
广元仙君摊开一卷经书,又抿了口茶,淡淡道:“坐。”
纵横道:“没事儿,师父,你要骂我,我站着听就是了。”
广元仙君信手翻开一页,衣袂翻飞恍若云片:“师父不骂你,坐下。”
纵横也不客气,当即选了个舒坦的姿势坐在银丝锦缎裁成的软垫上。她托腮倚在案侧,美眸活泼泼流转着,仿佛在思索什么。
“在人间这些年,纵横,过得可好?”
纵横想,过得可好了,又自由又刺激的。倘若您能不把我逮回来,我过得更好。
“挺好的呀。”纵横一壁说,一壁盘算机会逃走,下界去见夜明珠。
广元仙君耐心道:“有什么见闻,难忘之事,与师父说道说道。”
纵横望着身侧的铜镜,才发觉,她上九重天后,自动换上她从前的衣裙。乃是一身寻常仙姝穿的藕粉广袖留仙裙,腰际垂下数缕坠着红宝石的流苏,足踏雪白的丝履。青丝则顺流而下,旁侧两缕被束在脑后,还斜插着两支浮雕金簪。
原来她离开九重天那一日,是穿的如此一身衣裳。
隐约还记得彼时天帝开宴,丝竹管彻,曼舞不息。
其实,纵横在心里是相当感激师父的。她也知道,倘若师父真想要把她逮上去,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方动手。以师父的神通,还寻不到一个三百岁的女散仙?也许,从前她逃走了,师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是不知如今缘何把她抓回来。
“徒儿要说起这个,几日几夜也说不完。”纵横轻眨眼眸。
小胭脂、张品、槐序、豆腐婆婆、秦璱、谪匣、小枝、殊儿、鹿蹊、毕庭舟……
这些都是过客。
她最在意的,是夜明珠。
夜明珠眉眼里是冰雪,心中却是烧暖的火。
夜明珠晚晚都抱着她睡,有时她夜半醒来,便看见她的容颜在月华下敛去清冷,只余放松的意味。她一只手抱着纵横的腰肢,中指指节扣在她腰线上。醒来时,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她。她亦是。
夜明珠有一双淡金的眼眸,怪道她总是面无表情,原来所有的缱绻思绪都揉合在眼眸里。夜明珠看她的时候,她的心总是跳的格外厉害,仿佛有什么在复苏。
夜明珠常常在嘴上嫌弃她,可是在真正危险的时候,总是义无反顾地护着她。还会忍受她的懒,为她买来好吃的小点心。
此后,纵横便住在紫玭洲的后苑,一如往常未曾下界时。广元仙君日日清修,要她去跟着念《莲华经》,纵横答应的好好儿的,实则去也不去,每每都是那些小道童拿着拂尘和寿桃来,推醒她,“纵横姐姐,该起身儿了!”
纵横一壁起身儿穿衣裳,一壁想:这种没有小白的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
仙宫云雾缭绕,霞紫霰朱,看起来雅致的很。纵横想,这样虽美,却无变化,她还是喜欢人间那四时不同的好景致。
于是纵横对镜以红丝绾了长发,佩上钗环,正预备提着一壶酒去听学。谁料一转身,就看见了小白。
“这是何人?”
“仿佛是只妖。”
“这妖怎么到九重天来了?”
“她可真美!”
几个道童窃窃私语。
纵横心中颇惊,九重天并不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去处,夜明珠怎么上来了?转念一想,夜明珠有九千年的修为,自然会许多自己不会的法子。
纵横走过去,神色动容,轻轻问道:“你怎么来了?”
夜明珠握住她的手。纵横低眉,只见她十指盈白,指甲上染了淡金色的蔻丹。她今日还缚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眸。有的人只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场梦。
“我来寻你。”夜明珠轻声道,“我想带你走。倘若带不走,便在这里陪你。”
纵横心想,你是妖道,九重天上不会容你的。譬如我是散仙,九重天不许我留在人间。
于是,在未央殿听学的时候,纵横半躺在后面,一只手提着花露酒,一只手摩挲着夜明珠。夜明珠在她掌心,熠熠生辉。
广元仙君正襟危坐,手中捧了金册,一丝不苟地读着经书。
夜明珠摸起来甚是温润,她悄声道:“阿酒,你能听懂吗?”
“听不懂。”纵横轻描淡写道,“我来都是被迫来的。”
夜明珠仿佛轻笑了一声,珠子的光泽微微变化着:“你呀。怪道不愿留在这里。”
纵横也低眉一笑,手中抚摸着珠子:“对。我不愿意留在这里。”
广寒宫的皎洁月光下,纵横又和夜明珠在紫玭洲里对饮。竹林深处,芙蓉满庭。
纵横席地而坐,道:“这世上有些事,着实令人难以抉择。”
夜明珠从身后抱住她,让她倚在自己身上,豁达如纵横,在人间都有不如意。她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好歹也到人间历练了这么多年了,其实什么都知道。”纵横依偎在她怀里,很安心的模样。又抬眸看着广寒宫,顿了顿,方叹道,“虽然我师父把我逮回来了,看似不通情理,其实是为我留了活路的。他若不出面,留给仙差们处置,那我是要受重罚的。而且,细细想来,我偷跑到人间这么多年,没有师父为我遮掩,恐怕东窗事发得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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