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李清赏实在不知昊儿的观点从何而来,同他解释:“姑姑并不是嫁来梁园,我们只是借住,是太上在我们困难时收留了我们。”
李昊摇头:“辛金徽他们,他们的母亲就是奉去孤令嫁给了他们新爹爹,您奉去孤令来这里,自然也是嫁来的。”
辛金徽以及昊儿常挂在嘴边的其他小同窗,李清赏听说过那些孩子,他们和李昊一样,父亲是战亡英烈,母亲在朝廷安排下带着他们贰嫁组成新家庭,所以这就是昊儿唤太上“姑父”的原因?
李清赏不知的是,外面那些与她有关的传言李昊都知道。
大家说他们姑侄之所以会进梁园,乃因其他烈属都是母亲带子女,只有他是侄儿跟着姑姑,别的烈属孩子有新爹爹后可以喊新爹爹作“爹爹”,只有他一个人是称呼姑姑的夫婿为“姑父”。
外面人说,世上没哪个男人愿意养别人的种,喊“姑父”不敌喊“爹”亲,所以没人愿意要带着拖油瓶的姑姑。
别人背地里说只要姑姑抛弃他,姑姑凭姿色可以嫁很好,李昊知道是自己拖累姑姑,所以好像为了自己骗自己一样执意称呼太上为“姑父”,他知道太上是女王爵,他更不想姑姑被人嘲笑没人要。
可是慢慢的,他发现姑姑和太上之间相处特别好,和太上在一处时姑姑可喜欢笑了,他觉得姑姑也喜欢太上,偏偏姑姑不承认。
在李昊沉默时,李清赏道:“可是昊儿,姑姑真正要嫁的人现在回来了,所以从今天起,不唤太上作为‘姑父’了可好?”
“姑父!”李昊压根没听进去她的话,冲着斜对面方向的小路招手,兴高采烈:“姑父您在家呢!”
打斜刺里过来的人正是柴睢。
李清赏暗惊,心里忐忑不知方才那些话被太上听去没,身体却很诚实地先拾了礼。
柴睢微笑应她,与往日无有任何不同,和李昊说话道:“我正好要去前街附近,把你捎去学庠?”
“好呀好呀,谢谢姑父!”李昊蹦哒着松开李清赏,转而去牵柴睢手。
李清赏正与李昊大眼瞪小眼警告他不要乱唤姑父,不料柴睢忽然转头看向她,淡淡道:“我便捎他过去了。”
李清赏急忙收敛威胁警告的表情,换上客气笑颜:“如此,那就麻烦您了。”
“不客气。”柴睢应着,牵李昊继续往东侧门方向走。
梁园平日里正门不开,照规矩来说太上梁王作为梁园之主出入必取此门,是故正门外围满前来拜谒的人,太上露面颍国公府,有消息流出去说梁园即将开始与外界正常往来,许多人闻着味儿赶来。
他们有官身、有名士、有士子,甚至有商贾,所有有利可图的人都可以来,却无人料到太上会纡尊降贵走不符身份的侧门。
李泓瑞对正门外等待拜见太上的人嗤之以鼻,却因在东侧门外等候有些久而冻得瑟瑟发抖,他想让守门的上御卫帮忙进去唤李清赏快些,看见凶神恶煞的二人后没了开口的勇气,万幸方才有辆马车停过来,他得以在马车旁边避避风。
终于,在他要被冻僵时,紧闭的黑漆木门自内打开,先是个衣着平常的稚子从及膝高的门槛里蹦出来,随后是个身材高挑衣着朴素的年轻人。
那小孩出来后看都没看他,倒是长相有些雌雄莫辨的年轻人,状似无意般与他对视一眼。
李泓瑞觉得这人目光带着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蔑和鄙夷,而自认为耿直傲岸不惧王权富贵的他同样不屑,心说看不起谁呢,你不过也是梁园里的一条狗。
转眼之间,随在年轻人身后,李泓瑞看见穿戴严实的李清赏提裙迈出高高门槛。
“甜甜!”他与小孩和年轻人擦肩而过,大步来到李清赏面前,掏出暖在怀里的炸年糕,“看我给你带了甚么?趁热吃。”
“姑姑!”与李泓瑞擦肩而过的李昊一见男人朝他姑姑去,即刻警惕地拐回去,插·进·陌生男人和他姑姑间把二人隔开,张开胳膊护着他姑姑,边大声道:“姑姑您不是最讨厌早上吃油炸么,不消化。”
“呃……”李清赏被这小子整得尴尬,手搭在他肩膀上不知该说甚么。
李泓瑞盯着李昊看须臾,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慈眉善目道:“你就是昊儿罢,还记得叔叔么?泓瑞叔叔,我也姓李,我们是一家人。”
李昊自幼在外祖父母身边长大,哪里认识李泓瑞,仰着脸冷硬道:“我家只剩姑姑和我,其他人都死完了,祖母、娘亲、祖父,以及父亲,他们都死了!”
这些人曾经组成过一个温馨友爱的家庭,现在,他们人亡家破了。
“昊儿,”李清赏鼻子酸了酸,弯下腰轻声道:“他是泓瑞叔叔,是你祖父生前的学生,也认识你爹爹,不可以没有礼貌。”
“那他就是送你玉环的人,他只是祖父想要你嫁的人,”不知谁告诉的李昊这些,大人们总以为小孩甚么都不懂,偏偏小孩甚么都知道,“可是他来晚了,莫说玉环已丢,我们需要他时不见他,现在我们已经有姑唔!”
后面的话被李清赏及时给他捂在嘴里,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子又要拿“姑父”出来压人,正经事上可不敢让他在这里胡言乱语。
李清赏歉意笑着看看满脸疑惑的李泓瑞,眼角余光再悄悄往旁边瞧去,太上不知何时已登上了等在路边的青顶马车,仿佛方才李昊那些话,太上并没有听见。
李清赏暗暗松口气,试图把李昊送过去,拥着他朝马车去:“昊儿,马车在等你,再不走会迟到。”
起开始李昊还挣扎,走出去两步后逐渐顺从下来,任姑姑推着他来到马车前,李清赏还没说话,他自己手脚并用爬上马车。
车夫发轫而行,李昊想拉开窗户再看姑姑一眼,拉几下没拉开,越着急眼泪掉得越凶,最后半跪在车凳板上深深埋下头。
坐在车尾的柴睢歪头看他:“哭甚么?”
“才没有哭,”李昊揪起交领衣领倔强地把脸埋进去,试图掩盖自己的抽泣,“离开庆城前,爹爹叮嘱姑姑,‘等事情都过去,就和泓瑞好好过日子’,我知道那人是李泓瑞,而且姑姑以前也是爱吃炸年糕。”
稍顿,柴睢淡淡道:“那不挺好,你姑姑和……你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这几句不对心的话说出口,太上心里莫名有些不悦,而且烦燥。
“那您怎么办?”如何都没想到李昊会这样问,“姑姑要是嫁给李泓瑞,您怎么办?”
柴睢笑:“这和我有甚么关系?”
李昊毫不讲究地把涕泪一把抹在内侧衣襟,转头看过来,泪眼汪汪:“您是我姑父!”
这小孩怎么讲不通道理呢,柴睢纠正他道:“我不是你姑父,以后也不要再唤。”
李昊眼泪登时两股齐涌,似南吉自涌泉,委屈极了,撅起嘴不服:“姑姑嫁进您家,我不称呼姑父那该称呼您甚?”
柴睢被这几句话砸得太阳穴直抽抽,竟和个稚子争论起来:“你姑姑不是嫁进我家的,不是。”
李昊更大声辩驳:“既不是嫁您,那为何您和姑姑睡一个屋?我们谢夫子说过,只有夫妻才会住同个屋、睡同张床、吃同个碗里的饭!”
柴睢被问住,住同个屋,睡同张床,吃同碗饭的人,原来叫做夫妻么?
沉默良久,柴睢道:“别听你谢夫子乱说,好朋友也可以住同个屋睡同张床吃同碗饭。”
“那您和谢夫子做过那些事吗?”李昊言之凿凿:“谢夫子说没有,因为你们当真只是挚友。”
柴睢一边不解随之怎会和个稚子说这些,旋即失笑摇头,惊觉自己怎会同个稚子在这里拌嘴,道:“昊儿,这件事真不可再说,你姑姑以后还要嫁人,任何关于你姑姑在感情方面的言论,都可能使你姑姑陷入很糟糕的境况中,答应我,以后不要,尤其不要再把你姑姑和我放在一起说了,好么?”
姑父的话李昊最听,不情不愿也要乖乖点头,眼泪像豆子样罢嗒罢嗒往下掉着,他还是忍不住嘟哝:“我还是觉得姑姑心里喜欢您,不喜欢李泓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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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 第十章
◎护着◎
熙宁朝后,大望朝和咸亨朝虽是女子为帝,使得女子地位和处境在一定程度上较旧时有所提高,但在男女关系事上,女帝当朝时并未下过任何相关旨令。
随着男风在汴京贵族圈逐渐盛行,并随之推广到民间,百姓们自己对男女关系看法逐渐出现改变。
譬如李泓瑞赴京途中,入梁地后他在家客栈投宿,看见一对女子举止过于亲密,好奇问旁边人:“她两个啥关系?”
旁边大爷反而以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李泓瑞,说了句:“关你甚么事!”
李泓瑞这才知汴梁男女关系竟如此混乱,他本以为这种情况只流行在愚民蠢众间,没想到刘毕沅养男宠,他甚至听说受天下人敬仰的百官表率、内阁首辅和光,家里也有面首。
是故后来听说太上梁王和李氏女的风月传闻,他丝毫不认为那是假。
尤其李清赏头戴蟠螭纹玉簪露面颍国公府后,关于李氏女和太上关系的流言蜚更是语不绝于耳,腊月半,李清赏学庠放冬假,李泓瑞把人约出来见面。
“我分官的事,出年后吏部会放公文。”
洁净的饭铺里,李泓瑞特意点了碗海鲜面给李清赏,自己则随意要来碗羊肉面,边搅拌面边道:“刘漕运说他准备把我留漕运司本部,本部司官员分的是永久宅,到时候我们就能彻底在汴京落脚了。”
“是嘛,那挺好。”李清赏执筷搅动碗中面,微笑得体,阔别五载,她感觉和李泓瑞除去陌生还是陌生,他们原本就不熟悉,她再努力也熟悉不起来。
他和她光是想法就总不在一处。
李泓瑞隔着两碗面腾起来的热气看过来,温柔问:“你好像不是特别高兴。”
“没有,”李清赏叹口气,道:“只是刚忙完学庠里的事,有些累。”
李泓瑞吃口面,体贴道:“既然觉着累,等我领了官你就莫再去教书,且不说一个月挣不来几个钱,风里来雨里去才受罪,我看不得你受罪,等成亲后你安心在家当官太太,好好享受生活。”
李清赏笑笑,夹片带着海鲜味的青菜送嘴里。
不闻对面人回答,李泓瑞复问道:“不想辞了你那破差事?”
“也不能说是破差事,人总得找点事做罢,闲着多难受。”李清赏记得他以前说话不是这样的,现在好像变了。
李泓瑞脸上温柔依旧:“在家待着也不算闲呀,你要照顾昊儿,同时一日三餐劳作家务都可以打发时间,届时我主外你主内,咱们趁年轻再多要几个孩子,多好。”
“……”听李泓瑞提起孩子,李清赏想起大嫂。
大嫂是产罢昊儿后突发血崩,人很快就不行了,彼时产婆不让男人进屋,说是污秽之地不吉利,亲朋好友也把李舍死死拦在外面,反而是她这个小姑子被产婆叫进去听大嫂遗言。
卧房里满地血,她踩了两脚,险些滑倒,大嫂已经没了人样,薄薄一片陷在被血染透的被褥里,本以为咬着牙能见夫君最后一面,没想到进来的是小姑。
大嫂就那么看着她,甚么话都没说,咽了气。
“要孩子的事先不着急罢。”对于生儿育女,李清赏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李泓瑞不解:“为何,因为昊儿?你放心,我与子惜情同手足,定会把昊儿视若己出。”
“不光是因为昊儿,我也有点自己的顾虑。”李清赏声音低下去。
当年大嫂死后大嫂父亲母亲才从老家赶来,看着他们女儿还没凉透的尸体,以及哇哇啼哭的外孙,大嫂的母亲哭坐在地,说了句李清赏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别人生小孩如母鸡下蛋简单,我的儿,你怎就如此倒霉!”
大嫂因产子而殒命,大嫂的母亲说这是大嫂倒霉。
李清赏出身军户,自幼受父母兄长言传身教,牢记“若为家国故,此命不足惜”的大义,可她不想自己一条性命死在生孩子上,末了只得人唏嘘叹一句,“这就是女人家的命。”
“想说甚么?”李泓瑞循循善诱,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和温柔体贴,“只管说嘛,在我面前无需有顾虑。”
“我,我……”想起那些令人恐惧的事,李清赏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向李泓瑞开口,犹豫片刻,口不对心地应了句:“没甚么。”
其实她想把李泓瑞的话全盘否定,她要有自己的事做,不要成为只知道围着灶台男人和孩子转的女人,更不想生孩子,可她不敢说。
她不知自己为何不敢说,或许是怕李泓瑞生气?离开庆城前兄长李舍再三叮嘱她,“等事情都过去,就和泓瑞好好过日子”,她牢记着兄长叮嘱,想和泓瑞好好过日子。
李泓瑞对李清赏的顺从感觉非常满意,沉默着吃面过半,他问道:“要不要再加份小菜?这家饭铺从熙宁年开到现在,饭菜味道都不错。”
“不了,”李清赏乖巧摇头,“面已够吃,要多会浪费。”
听听,多么勤俭持家的好姑娘,李泓瑞还算满意地点头,活动活动酸疼的右肩膀道:“过年时候,出来我们一起过罢。”
“去哪里过呢?”李清赏很正常地问。
李泓瑞想起李清赏在梁园过的富贵生活,不禁放下筷子,脸上温柔依旧,语气却有些不同:“你甚么意思?”
“啊?”李清赏没听懂。
“我问你甚意思,”李泓瑞抱起胳膊,依旧笑着,似乎在开玩笑:“嫌弃我没宅子没票子?甜甜你何时变得如此市侩。”
“啊?”李清赏脸上笑意僵住,不解,“我没明白你在说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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