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装了,”李泓瑞睨过来,眼里是李清赏看不懂的笑,有讥讽、有嘲弄,还有说不清的悲哀,“梁园的锦衣玉食过惯了,不愿意再跟着我过苦日子了是罢?”
大庭广众之下,李清赏即便不解也不欲和他发生口角争执,低声道:“有何话我们回去说。”
李泓瑞深深吐纳,似乎看在“大庭广众”四个字的面子上,才大方决定不和她计较,脸上依旧温柔,这温柔却让人觉得不舒服:“虽我相信你,可无风不起浪,外面都说那位喜欢女人,你与她在同个屋檐下一定要小心。”
原来目的在这里,李清赏表示明白,笑起来:“她不喜欢女人,她也并非外界传闻中那样,大家对她误会很深。”
李泓瑞哪里会听得进去,坚持道:“不是大家对那位误会深,是你实在太好骗,我在公门五年,太知道那都是些甚么人,只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千万不要让人给骗了,你要知道,世上只有我不会骗你,因为我们才是一家人,”
有些话越说越担心,李泓瑞干脆提议道:“不然你现在就搬出来罢,我还有点积蓄,先给你找家客栈落脚,或者如果你觉得在外住花费太高,我给刘漕运使说说,你搬过去和我一起借住他那里也行。”
李清赏心里直打鼓,忍不住开始琢磨李泓瑞这些话究竟是何含义。
“怎么又不说话发起呆来,”不见李清赏有反应,李泓瑞伸手在她面前一挥,“甜甜,傻了吗?”
“啊,”李清赏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摸出饭钱放碗边,“忽然想起昊儿那边有事待处理,我先失陪了!”
话音没落人已经撒丫子跑出去,李泓瑞急忙起身追,仍旧晚一步,他追出来时,李清赏已经消失在宽街摩肩接踵的人潮中。
“靠。”举目四望无果,李泓瑞喃喃骂了声,掏出根烟卷叼嘴里,点着用力吸两口,吐出吸进嘴里的烟叶碎,他忍不住又低低咒骂一声,“靠!”
套话套不出,引诱也诱不来,他回去该怎么向刘毕沅交待?搞不定李清赏区区一介小女子,他要如何才能在汴京这富贵窝里落脚?
在李泓瑞毫无头绪时,李清赏同样心思纷乱,逃也般回到梁园,第一时间来中庭书房找太上。
太上亲卫利昂守在门外,抱拳道:“殿下此刻正在里面和督总等人议事,天气冷,娘子不妨回去等,待殿下忙完,小人即刻请内院人告知您。”
话音才落,书房里散了议,暖帘伴着轻言笑语接二连三被掀开,屋里人说笑着鱼贯而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青年有中年,见到李清赏纷纷拾礼问“李娘子好”。
李清赏不解这些人为何认识自己,但出于礼貌,她挨个给人家回礼,不料屋里出来的人不少,她回礼回个不停。
待回礼回到最后,受礼之人噗嗤笑起来,语慢声低道:“本想偷懒不送他们,你倒好,一个不落全回了礼,算是替我?”
接连回二十来个礼的李清赏闻声自下而上看过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黑色金丝绣流光暗纹褶裳,往上一条襄玉腰带过渡,腰带扎束着象牙白交领织锦上衣,袖领皆游金线蟠螭,沿衣领再往上看,熟悉的脸庞轮廓清晰,五官端正,眼睛清澈明亮,正看着自己笑。
是柴睢。
白衣黑裳玉腰带,没有任何多余点缀,却在干净利落中趁得高挑之人格外好看。
李清赏无暇多看,甚至忘记问方才那些人怎么认识自己,拉着柴睢进书房,边神叨叨道:“我越琢磨越不对劲,赶紧来找你,你最是神通广大了,”
说着做出求人的样子两手抱拳举在身前,讨好道:“我想拜托你件事。”
见此状况,柴睢猜到她意图,装模作样拿起架来,在满屋有些凌乱的凳子里随意拉来一张坐,转转脑袋道:“我怎么突然脖子有点疼呢。”
“我给您揉捏揉捏!”李清赏像个狗腿子,立马站到太上身后搓热手给人捏脖子。
太上脖颈确实有些紧,李清赏捏片刻,见太上反应不错,她适才敢继续开口:“求您帮个忙?”
“帮忙啊,”柴睢可喜欢落井下石了,强压着嘴角道:“不是你前阵子与我君臣有别的时候了?又是见面行礼又是一口一个‘您’地称呼,恨不能泾渭分明的人是谁呀,我怎么给忘记了。”
李清赏捏完脖子捏肩膀,要多殷勤有多殷勤:“怪我吃一堑不肯长一智,轻信了他人,敌友不能分不清,对不起嘛,不生气了好不好?”
住进梁园,她们好像就自然而然被归类到一起,属于“同伙儿”。
“生不生气看你态度。”柴睢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也是五六日前刚坐实李泓瑞在上一任职地发生过的那些事,是故算准了李清赏会浪子回头来找,才过去几日时间李清赏便察觉不妥,这蠢丫头委实不能算笨。
李清赏只要心里没其他感情负担,在太上梁王面前便是轻松自在的,她甚至还敢给太上耍赖。
按几下肩膀意思意思,李清赏戳着太上后肩衣料道:“晚上回去给您好好按,眼下火烧眉毛的是,我怀疑李泓瑞是刘毕沅派来故意接近我的。”
柴睢可逮着机会扬眉吐气了,故意道:“是吗,李泓瑞不是那赠玉环要你莫相忘的未婚夫婿么。”
“啧,差不多得了啊,”被李清赏拍下肩膀警告,“急着说正事呢。”
太上哪里肯吃亏,立马反击:“是你有求于我。”
求人难比登天,李清赏感觉自己已经在登天了。
拉把高脚凳坐到太上身边,她拽着太上袖口不理会太上的嘚瑟,道:“他想让我搬到国丈府住,羊入虎口喏,他是不是投靠坏蛋了?这阵子越琢磨越不对劲,本还以为他是被坏蛋要挟住,莫非又是我自作多情。”
二人近得几乎抵膝而坐,柴睢用膝盖碰李清赏的,引她抬头看自己,问:“倘他与你站对立面,你还要守你兄长的叮嘱么?”
遵守叮嘱嫁给他。
李清赏露出几分惆怅,轻晃膝盖反碰柴睢,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方才见李泓瑞前,我还只是心里有个小想法,见后他那些言论观点与以前全然不同,我确定他变了。”
“你们……”柴睢直起腰杆看李清赏,轻顿,有些不自在地打听问:“聊了甚么?”
“说起这个,那话可就多了。”李清赏说起话来嘀哩嘟噜的,像个话唠,围着柴睢说起在饭铺和李泓瑞的对话。
她边叙述对话内容,边阐述自己观点,柴睢似树洞,听得认真。
一口气说小半个时辰,李娘子胳膊肘压在书桌交椅靠背上做最后总结:“以前竟没觉得‘男主外女主内’有何不妥,现今再听那些言论只觉得是迫害人,凭甚看不起我那份差事,收入再微薄也是我的辛苦钱,你说是罢?”
“然也,”柴睢笑得开怀,搓着在落地暖炉边烤热的手,“言之有理。”
观点被人赞同,李清赏心情甚是畅快,围着太上梁王的书桌绕半圈走过来,隔暖炉道:“那您帮我查查李泓瑞?”
“查过了,”柴睢道:“敢信我所言?不怕我故意说他坏话?”
李清赏挨近暖炉烤手:“你又没有骗我的理由,说嘛,我都信。”
“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柴睢看着她,再次强调。
李清赏笑起来,脸上既有不解之疑惑,又有信任之坦然:“放心,我又非蠢人,岂会轻易信别人……你这甚么表情?”
对于太上的笑而不语,李清赏感觉自己的聪明智慧遭到质疑,不服气:“我连李泓瑞都察觉出不妥,还不算有提防心?”
见柴睢看着自己不为所动,平静眼睛里看不出心思,李清赏有些急,拨着暖炉顶端会转来转去的铜柱子催促道:“快告诉我真相罢,别吊人胃口了。”
“李泓……”
“当、当、当。”三声敲门打断柴睢,是涤尘来至在门下,不紧不慢禀道:“殿下,午食已妥。”
“进来,”柴睢应了声,在涤尘提食盒进来时起身坐到窗边小茶桌前,继续与李清赏说话,“他上任前三年倒是正常,象舞二年秋,他奉命赴别处办差,酒后失手致使一名在册官妓身亡。”
李清赏依旧站在暖炉前,猜出太上本该在议事结束后用午膳的,此时才用乃因自己来找,心中生出愧疚感,道:“在册官妓属官身,要吃官司的,岂是轻易可以解决?”
“凭他自己自然不好解决,”柴睢低头扒拉口面,有些烫,吐着热气放下筷,“他是漕运官,漕运司暗中运作为他摆平了官司。”
“我知漕运司有多厉害,它能摆平人命官司不足为奇。”近来因为李泓瑞和她聊天三句话不离漕运司,李清赏大体了解了漕运司,知道漕运司里尽肥差。
何为肥差?孝宗年间龙图阁直学士曾作过首诗反映朝廷对东南漕粮的依赖,“漕舟上太仓,一钟且千金。太仓无陈积,漕舟来无极。畿兵已十万,三垂戍更多。庙堂方济师,将奈东南何?”【1】
漕运之重,重乎若此。
咸亨年间漕运司使是熙宁年出仕、大望年提拔上来的名臣绍叡,大望年间名臣辈出,虞不陈侯绍叡和大理寺卿王冼、礼部尚书傅观三人以文人铁骨而扬名,至柴篌登基开启象舞年,新朝培植亲信,绍叡明升暗降被调离漕运司。
一朝天子一朝臣,比起柴睢当年登基后沿用大望臣,柴篌更愿意把举足轻重的漕运交给自己人,更重要的是绍叡于大望年给东宫柴睢讲过几日课,称得上半个咸亨帝老师,所以绍叡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留在漕运上。
以上原因只是李泓瑞所说,代表不了任何一方观点,甚至不一定是绍叡调离漕运司而刘毕沅上位的真相,他如是给李清赏说了,李清赏如是转述给柴睢。
柴睢看她一眼,像是她心思看穿,道:“你不必思虑过多,许多事非以你我之力能琢磨明白,便只说李泓瑞罢。”
李清赏盯着暖炉道:“先不说那些,你先吃饭嘛。”
“不碍事,边吃边说,”柴睢还问:“你要不也再吃点?”
“不了,已在外吃饱。”
柴睢哼哼道:“外面的海鲜面有甚么好吃的,咱们梁园老陶的手艺才绝,下回想吃海鲜面,让老陶做就好。”
李清赏不明白太上忽然说这个做甚么,扭头看过来:“李泓瑞投靠漕运使,他接近我其实另有目的是罢。”
柴睢不搭腔,事就是那么个事,结论如何则是需要李清赏自己去得。
“这么一想还怪难受,”李清赏怔忪片刻,笑起来,软糯明朗的模样看不出心里难过,“不过没关系,也算及时止损,你有办法应付他们吗?他们冲我来,你得护着我。”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北宋沈文通。
关于上御卫,它不是朝廷打仗用的军伍,本质和皇帝的禁卫军类似,可以理解为武·装·特·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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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第十一章
◎厉鬼◎
“这番冲你来,不能再轻饶他。”
傍晚时分,外归的舒照来中庭书房送东西,一口气灌进满盏热茶水适才缓过那股快被冻僵的劲。
抹抹嘴又吸吸鼻子,他走过去将身贴住暖炉取暖:“屁股还没坐热就想兴土木建行宫,被内阁三驳之,我说怎么故意惹了你又给你道歉,原来主意打在这里,想让你帮他还不肯拉下面子来,他还真敢想。”
柴睢站窗边,向着天光残亮看阿照带回来的誊抄本,认出这是涤尘昔日旧部,司礼监宦官封宝笔迹,问:“有几年没见封宝,他近来好?”
舒照搓着冻红的手:“还那老样子,不过听说他近来在和马宝楠抢内廷总司使,马宝楠背后是皇帝,内阁则更看重封宝,这一出出事演的,别光说朝堂上成天有文武勾心斗角,大内也挺热闹不是。”
柴睢提提嘴角,似乎笑了一下,再重的思虑从来压在心间,面上平静无波:“这件事至此算是明朗,柴篌这两年心计成长不少。”
太上回鸾次日,他来和柴睢吵架乃是蓄意之谋,在柴睢回来前,柴篌正在朝堂上闹着兴土木修行宫,内阁不同意,两方僵持,柴睢的归来给了他破冰的希望,他想缓解和内阁剑拔弩张的关系,但是用错了方法。
柴睢是因李清赏入梁园才急忙回京来,不问朝堂事奈何身陷朝中局。
“你既早已知皇帝打甚么算盘,做甚非要陪着他演戏?”舒照朝外面方向摆头:“正门外成天几堆人挤破头想进来见你,皇帝不识激,当真了,这回真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么?”
太上赴国丈府宴后,汴京里一时之间各种传言满天飞,最忌惮太上的皇帝柴篌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听他老丈人和大舅哥劝阻以静制动,偏要以“扰太上清净”为由驱赶梁园门外那些人。
怕,他做梦都怕太上重新和各方势力联合起来,把他赶下至高无上的皇位。
面对柴篌这些小打小闹,以往阿睢并不在乎,更不会采取任何措施,因为阿睢看透了所有事情的本质,利益争夺。
国丈府置百晬,表面看是刘庭凑刘毕沅父子替皇帝篌向太上睢道歉,实际上是想皇帝想借机对外释放新朝与旧臣关系舒缓的信号,他以为与咸亨旧势力关系好转,内阁就会松口答应他修建行宫。
和光内阁极力反对此时大兴土木,可不修行宫刘家怎么从中挣钱?不挣钱怎么处理柴篌登基前摆下的烂摊子?
柴睢放下誊抄折开始在屋里踱步,转半圈后另起话头道:“瞧这天似是要下雪,晚上喝两杯?”
“还有事儿呢,”舒照哼咕咕拒绝,“你又不是没人陪。”
自从有李娘子,阿睢三不五时同众人说些让人羡慕的话,比如吃饭有人一起吃,回屋后有个说话的人,那种好三言两语说不完,总之让人羡慕不来。
“白日里听闻你妹妹来找你,你有多久没回家?”柴睢对袖抄起手,历代柴皇似乎都喜欢做这个动作,孝宗传仁宗,仁宗传聘帝,聘帝传柴睢,一门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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