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之前,刘毕沅只在几年前禅位大典上,远远瞧见过柴睢冕服加身的模样,可惜冕旒遮面,他未得见过咸亨帝真容。
他以往听柴篌口中所言的柴睢,不觉得能被朝臣和百姓逼迫禅位的柴睢是英明睿智之人,而今近距离面见太上之后,他于一身冷汗两股颤颤中衷心暗叹,原来这才是真正上国天子模样。
太上未布威,未动怒,不过轻飘飘一句疑问,刘毕沅便感觉自己被小閤子里的空气压着,不由自主跪地磕头。
如此比较来,柴篌那缺项子算个球,穿上龙袍他也不像天子。
柴睢把陈条和托盘一并往外推,拿起旁边的热毛巾擦了手,起身道:“孤闲身不闻事,你应去找有司,若当真事有冤屈,都察院、大理寺及刑部三司必还真相于大白,孤吃了几口酒,出去清醒清醒,失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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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第九章
◎那叫夫妻◎
皇帝篌给老丈人一家赏赐的颍国公府在汴京城里数一数二,据说其内部陈设和建造堪比太上梁园,景象很有看头。
舒照陪柴睢出去散步吹风,前方有颍国公府婢子引路,面对颍国公府后园入冬后依旧新鲜的各种景色,舒照看得新奇,柴睢半低头始终沉默。
许引路婢子是刻意为之,又许纯属无心,她把太上引到牡丹临荷亭的隔塘对面。
冷风呼啸晴空里,牡丹临荷亭下一双人,柴睢却始终没抬头。
停步后沉默良久,头隐隐有些疼,柴睢招手合璧,道:“去内院找找李清赏,倘她吃好,我们就回了。”
合璧看见李清赏在对面亭下,顿了顿,不知是否该提醒殿下。
此时舒督总眉心轻压看向冷塘对面牡丹临荷亭,狐疑道:“阿睢你往对面看,那亭下不就是李娘子?”
柴睢视线这才沿枯荷冷塘往对岸搜寻去,牡丹临荷亭下与人言笑晏晏者,不正是李清赏。
见太上望着对面无动于衷,不明真相的舒照道:“你不过去看看?”
“没必要,”柴睢视线从李清赏身上移开,平静落在冷塘水面:“合璧你去……算了,阿照你安排人给李清赏留辆车,咱们先走。”
太上转身原路返回,舒照大步流星追上来:“就这样走?”
柴睢目不斜视,语慢声低:“那不然再去给主人家告个退?”
面对阿睢的毒舌,舒照倒不怎么怕:“我意思是不喊声李娘子?”
柴睢转头看他一眼,舒照摸摸鼻子解释:“我以为她对你而言是不同的。”
荒谬,哪里就看出不同了。
柴睢不能理解舒照的奇怪想法,解释道:“大约是因为这些年没认识甚新朋友,和光突然塞这么个人过来,又是同吃又是同住,不免较为关注。”
舒照不信,试图深问:“仅此而已?那她头上今日戴的蟠螭纹玉簪算怎么个事。”
普天之下,这话也只有舒照和谢随之敢如此当面问,今日出门看见李清赏头上蟠螭纹玉簪时,舒照的确愣了一下,掰指头去数,大周天下得允而用蟠螭纹者,只阿睢身边极其亲信几人。
太上觉得舒照此言纯属无稽之谈,忍不住笑他:“你莫是听戏听多,看甚都觉是故事。”
“听戏”二字噎得人哑口无言,早知道去兔儿巷的事瞒不了阿睢多久,舒照抿住嘴没敢再多说,他家阿睢拿捏人拿捏得总是精准,蛇之七寸,人之命门,阿睢出手无有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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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问世上甚物鼻子最灵?以前舒照认为是犬,现在认为是人。
太上在国丈府宴露面之事才过不足两个时辰,太上仪驾浩浩荡荡回到梁园正门时,惊诧见门前已围里三圈外三圈拜访之人。
太上六驾现身,那些人转个头呼啦匍匐跪满地,登时把仪驾围个水泄不通。脱离六驾而步行在仪驾之后的几人,见状停步疏竹林大弯处。
瞧阿睢脸色不好,舒照道:“我这就让人去处理。”
“不用,”柴睢阻拦下要摆手给随从下命令的舒照,稍顿,恹恹道:“你安排一下,把有望可进梁园的消息放出去。”
“干嘛跟大内赌这个鸟气?”舒照以为阿睢是在报复柴篌。
在舒照理解中,皇帝想为此前二人争执而道歉,拉不下面子,又明知新朝势力和太上间泾渭分明,偏还要想办法引诱阿睢与刘氏碰面,此举无疑把阿睢推到更加进退维谷的地步。
其实舒照也不理解阿睢为何非要亲自去趟颍国公府,她明明有千万个理由拒绝,说来说去,舒照认为还是和那位李娘子有关。
柴睢用力掐把眉心,手劲不知用多大,鼻梁间白净的肌肤上浮起道红痕:“忍让他两年多已不算短,他既敢走出这一步,便当想到后续会有何种情况出现,黎泰大殿上那把椅没恁容易坐。”
人甚贱,平白得来的东西多不珍惜。
话罢,柴睢折身朝斜穿疏竹林的一条小道走去,那条小道掩映在竹林中,直通梁园东侧某个小角门,非梁园人而不知。
合璧拔腿追主上而去,舒照示意侍卫跟上去,自己站原地认真琢磨,片刻,他右手握拳砸进左手,想通了阿睢此举意在何处,不禁失笑,阿睢这家伙,自小的有仇必报德行丝毫未改。
向晚时候又起了风,风里裹着尘土冰碴,打在人身上又脏又疼,李清赏回来得晚,梁园刚进饭时。
井葵小院正厅,李昊闻姑姑归为时已晚,接人只接到正厅门口,姑姑手里提着好吃的,李昊接过来打开看,热情洋溢道:“姑父还说吃席没给带东西,就知道姑姑不会忘。”
李清赏在门口取兜帽脱披风,整理头饰时想起被她取下的蟠螭纹玉簪,微笑道:“没骗你,非席上所带,是跑去第一娘子桥东给你买的。”
城中附近的国丈府跑去城西第一娘子桥,怪不得回来晚,梁园在城东。
“跑那么远啊,谢谢姑姑!”李昊等姑姑净手到饭桌前坐。
待李清赏给太上拾礼坐下,李昊忙叨叨把姑姑带回来的美食先分给姑姑和“姑父”品尝,柴睢道谢,并无异样,好似方才李清赏见到她后的蹲膝小礼并不突兀。
一直以来李清赏见她不行任何礼,或许因为同吃同住,太上威仪在李清赏眼中并不怎么了不起,太上这个人也并非高不可攀,李清赏不把她当太上高高敬着,柴睢自也愿不带任何身份地位和李清赏相处。
现在,李清赏看似无心的一个蹲膝小礼,是无形中要在两人间划下君臣界限,谁教她的?
李昊继续着姑姑回来前的话题,说完脆生生问了声:“是罢姑父?”
柴睢回神,把自己从莫名其妙的情绪和想法中拔·出:“甚么?”
李昊却如何不肯再说,搂着粥碗抿嘴笑。
柴睢莫名走神,没再开口多言,自然,她看见李清赏发间没了那根蟠螭纹玉簪,那是今晨出门前借给李清赏戴的。
玉簪造型虽简诚然价格不菲,而比玉簪更有价值的,是簪上蟠螭纹。
饭后,柴睢去中庭书房点灯读书,里外寂静,风声唳唳,她坐交椅里走神,看书架子上的书成时半晌没翻一张。
因自己身份特殊,柴睢自幼年入宫至今朋友只随之和阿照两人,这些年当然也认识有其他人,他们来了走,走了来,难分真情和假意,她之所以看得开,是十四岁时和随之闹的那场矛盾。
十四岁时,相父旧疾复发,严重到无法再入朝,也不见人,母亲和赵相忙于朝政,无暇顾及小东宫,柴睢心中特别害怕,去找随之和阿照,他两个却同时不在家。
相较于阿照而言,小东宫更愿意把心思说给随之知,于是她到处找随之,定国公府、随之母亲的饭铺、随之常去的李三儿茶楼,哪哪儿都找不见随之。
接连两日找不见随之,她遇见垂头丧气的阿照,阿照瞧她比自己更低落难过,遂提提精气神带她去找随之。
他们在家书社找到随之,在书社,小东宫看见随之和新朋友在品诗词论文章,放声大笑,好不畅快。
小东宫动了怒。
那是种甚么感觉呢?——你是我唯二的致密之友,是我唯一能诉衷肠的存在,可我却不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在我非常需要你时,你在和你的新朋友谈天说地。
回去后,小东宫和随之大吵一架,委屈到哭,觉得自己再也不是随之最重要的朋友。
相父闻知后终于肯唤阿睢见,问知因由,相父揉着阿睢小脑袋笑起来,被病痛折磨去所有光彩的眼眸里满是温柔,相父一如既往没有给阿睢讲大道理,相父只是告诉最最亲爱的小阿睢:
“随之该有自己的交游。”
阿睢接受不了,拉着相父枯瘦的手哭成小泪人:“可是相父就最爱我呀,相父就是最最爱我了,相父才不会抛下阿睢。”
“不是呢,阿睢,不是的,”病脱相的相父慈爱地看着阿睢,仿佛透过阿睢在看另一个人,“相父最最心爱的人,不只是阿睢……阿睢最最心爱的人,也不会只是相父。”
不待阿睢明白这两句话,转过年,相父走了,没见到大望十三年草长莺飞的三月春,大望历也永远停在十三年。
柴睢觉得,如今的李清赏不过也只是她漫长人生中一位阴差阳错的匆匆过客,是来是去平常心对待即可,无需患得患失。
之所以会觉得患得患失,柴睢总结着想,那大概是因李清赏笑起来当真很甜,像祁东盛夏的哈密瓜,像望春金秋的大红枣,也像阅州严冬的小糖橘,很甜很甜,让人禁不住生出百种喜欢。
与此同时,卧房里,太上未归,李清赏忙完其他事不敢先睡,点盏青铜灯缝制东西。
绣针翻飞不觉寒夜更渐深。
不知过去多久,梆子报时数度,李清赏揉揉酸涩的眼把青铜灯盏挪近些,离得近了,她看见青铜灯台上缠绕的蟠螭。
蟠螭纹在梁园并不罕见,譬如屋舍山面的悬鱼是蟠螭造型,这间屋子里蟠螭纹更俯拾皆是。
太上发冠上卧蟠螭、腰带上绣蟠螭,用具带蟠螭的更多,涤尘合璧的衣袖口偶尔见蟠螭,外院舒督总的佩刀上也有蟠螭纹。
今日上午出门,她发间缺根合适的簪子,太上随手拿来根玉簪借她,故而上面的蟠螭纹她也习以为常,接过发簪时,她除去下意识想到“发簪”是送正妻,并没在意别的。
直到与李泓瑞重逢,李泓瑞问她发间蟠螭玉簪从何而来,她道梁园所借,至此始知蟠螭乃太上梁王图腾,“蟠螭者,雌龙也”,柴周国土之上,凡有蟠螭图腾之物皆属太上梁王,必不赠送、不下赐、不恩赏,更不外传。
面对李泓瑞关于玉簪的几连问,李清赏察言观色后识相地取下它收装起来,向李泓瑞解释:“梁园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借我用用,回去就还给人家了。”
对于她带昊儿住梁园,李泓瑞虽未明说甚么,但可以感觉出他并不赞同:“等忙完这阵,朝廷分官下来,我领了官职和宅子,你和昊儿便搬回来。”
李清赏不知自己为何要犹豫:“可离开庆城时,兄长叮嘱我要听和首辅话,和首辅要我和昊儿住在梁园。”
“你久在闺中,不懂男人们那些事,那些大官只是仗着身份在吓唬你,”面对李清赏的无主见,李泓瑞有些恨铁不成钢,教她道:“你把子惜叮嘱的事情完成后,你对那些高官来说便没了价值,他们把你监视起来只是怕你知道内幕出去乱说,故意吓唬你。”
说完,李泓瑞又问:“子惜交代你的事,你确定给他们说完了?”
李清赏点头:“说完了。”
“那就好,”李泓瑞拉住她手,温柔一如既往,“子惜的事固然令人悲痛,可你和昊儿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如今我们终得团聚,以后还是要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李泓瑞想让她尽快搬出梁园。
李泓瑞说:“那位太上梁王名声并不好,你久与她住,清誉难免受损。”
她想告诉李泓瑞,太上并非外面传言那样,可李泓瑞不想听她任何解释,只觉得她是没见过世面,被梁园里的富贵荣华遮了眼。
子夜时柴睢回到卧房,本以为李清赏已睡下,不曾想进门见对方披着外披坐在桌前做针线。
“您回来了。”李清赏放下笸箩站起身,笑脸相迎。
“嗯。”柴睢兀自解风衣脱外袍,头也不抬到衣屏前更换衣物。
李清赏心里装了事,见到太上后总觉得局促不安,捏着手指站桌前不知所措。
柴睢换好衣物,取下头上冠放向梳妆台,看见静静躺在台面上的蟠螭纹玉簪,目光闪了闪,低声平静道:“我有些事要忙,以后便无法再接送你了,但是涤尘会安排人与你路上做伴,见谅。”
“您不必说‘见谅’!”李清赏两手在身前小幅摆摆,满腔子话堵在喉咙口,忽不知该说些甚么了。
柴睢看眼桌上出现的笸箩,以及笸箩里的针针线线,没说甚么,冲李清赏笑了笑,躺下安置。
是日夜,柴睢没睡好,罕见地梦到了三年前群臣在黎泰殿逼她禅位的场景,醒来后再难入眠,想辗转反侧又怕吵醒身边人,愣干躺着捱到天亮。
太上说有事要忙并不是骗人,早起后饭不及用人便不知去了哪里,小饭厅里再度恢复太上回鸾前的样子,李清赏感觉出太上似乎有些不高兴,却也说不上来哪里不高兴,好像太上一直都是那副样子,她闹不明白,遂揣着心思吃过饭和李昊一起出门。
“姑姑您不开心吗?”李昊牵着姑姑手,边走边问。
李清赏提口气冲侄儿笑:“没有。”
李昊乖巧地不戳穿姑姑的假装,再问:“您和姑父吵架啦。”
“昊儿,”李清赏不免要再度纠正他,“太上梁王不能唤姑父,她不是你姑父。”
李昊抓抓逐渐圆润起来的脸蛋疑惑:“她为何不是姑父?”
李清赏一噎,险不知该如何解释,默了默,道:“和姑姑成亲的人才是你姑父。”
“我当然知道啊,”李昊走着走着又蹦哒起来,这个年纪的孩子似乎没几个能好好走路的,“姑姑您不是嫁给太上梁王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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