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体谅,互相体谅。”李清赏长长吐出口气,胳膊肘依旧火辣辣疼,不想把被柴睢引出来的情绪多泄露,强硬好奇道:“你回来前,在西南哪里玩?”
柴睢暗中观察李清赏反应,干脆扶着她走:“在枢臧二州交界处,那里有座思姑娘山,小时候相父说思姑娘山的日照金山很好看,我得了空,便去看看。”
“好看么?”李清赏从没听说过日照金山。
“没看到,”提起这个,柴睢多少有些遗憾,“到之后一连几日天气不好,本想说大不了多等几日……”
“结果等来和首辅书信”,这句话柴睢没说,怕李清赏多想,她今日试探已够,只恐过犹不及。
谁知人家李清赏就爱傻乐呵,每笑起来总是给人无忧无虑之感,天气再冷她都能弯起眼睛甜甜笑:“那没事,等回头有空你再去看嘛。”
柴睢被李清赏的笑容感染,跟着勾嘴角:“以前相父也给我说过这种话,他说有空带我去西南,可直到他走我们也没去成,所以啊,‘等以后’、‘等有空’这种话,能别说就别说。”
“好,不说,”李清赏又开始窃笑,笑得柴睢心里发毛,“所以你大老远跑回来就是为了我?”
这女子脑子里成天琢磨甚么?柴睢低头正经把李清赏这张脸仔细看,眼角里凝了东边过来的日光,要笑不笑:“您面子真大。”
“……”冷风刮着面皮吹过,李清赏笑容尴尬在脸上。
贵主这张嘴真是够损。
被太上噎后沉默着走出一段距离,李清赏那张闲不住般的嘴又开始嘀哩嘟噜:“您是土生土长本地人,知道哪里有那种定做泥器陶器的铺子么,最好是价钱便宜些的。”
“干——”柴睢话语一顿,是又被脚下结冰路面滑了下,险些把李清赏也带倒,“干嘛用?”
李清赏下意识身子抵过去扶太上,站稳后哈哈笑:“你这脚滑的,我以为你骂人呢!”
“傻笑个啥,牙给你冻着,”难得柴睢微窘,软糯的声音稍提高以掩饰羞赧,“找铺子干啥,定做啥泥陶器?”
头次见柴睢脸上露出窘迫,李清赏不仅没停下笑,反而变本加厉,一手扒拉着柴睢胳膊肘:“我定做小模子,书上很多东西学生们没见过,给她们讲‘红泥小火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们不知红泥小火炉和熊长甚么样,画出来罢总觉得缺几分意思,便寻思捏出来给她们看。”
“如此,”柴睢点头,视线落在那只扒拉着自己胳膊肘的手上:“做啥样、做多大,你给写个标准,回头给你弄。”
一听此言,李清赏激动地拍太上胳膊肘:“我找了附近几家结果都不合适,嘿!就知道你们本地人哪儿都熟!到学庠我把要求写给你!”
隔着厚厚棉衣,太上觉着胳膊肘要被拍出刮痧效果了,也是有些无奈,哼哼嘀咕:“并不是所有本地人都是‘哪儿都熟’的。”
李清赏不遗余力拍马屁:“但找您肯定不会找错呀,您这个本地人绝不是寻常本地人!”
“你最好是讲真话。”柴睢居高睥睨,嘴角抿了又抿,分明想笑偏要忍着。
李清赏察觉出柴睢忍笑,跟着忍笑摆正经脸,没忍住,噗嗤笑出来,几位路人好奇看她,羞得李娘子拽住柴睢袖子低头往前走。
她觉得太上这人其实挺好玩的。
至延寿坊,街坊邻居热火朝天在清理地上结的冰,坊楼下未见那几个流氓闲汉,李清赏滴溜溜转着眼睛四下寻了两圈,最后吐着哈气得出结论:“我就说今日特别冷罢,闲汉都没出窝!”
“……”准备好被夸奖的柴睢措手不及,用力跺了跺鞋底冰泥碴子,软糯的说话调子丝毫听不出阴阳怪气:“啊对对对,你说的对。”
李清赏傻乐呵罢才听出不对劲,抿起嘴看太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完再看。看得柴睢心里忐忑,指节蹭蹭鼻子问她:“看甚?”
“闲汉不是让您给收拾了罢?”李清赏眯起眼睛狐疑问。
柴睢:“今日天太冷,闲汉没出窝。”
“哈!就是你!”李清赏又露出个大牙笑起来,还一蹦一蹦撞柴睢,像个大些的土豆子,放肆极了:“对罢,你把他们收拾了!是你是你就是你!”
这下柴睢不装了,摊牌,故意冷起个脸问:“咋感谢我?”
“你想咋感谢嘛,”李清赏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愈发显得娇甜,边走路边用手飞快拍柴睢胳膊肘,大方道:“你说你说来我听,联合学庠几位女夫子凑钱请你吃大餐都是可以的!”
太上梁王简直是为广大女性除去个大害啊!怎能不激动,怎能不感谢?要她们拿出两个月薪水请客都是舍得的。
“谁稀罕要别人请吃饭……”瞧李清赏这欢天喜地蹦哒的样,柴睢想起李昊说他姑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工绣红拿得出手,唯独不擅长围厨做饭,于是太上肚里坏水乱晃道:“你给我做顿饭吃罢。”
李清赏:“……”
“啊?”她不蹦哒了,娇憨甜笑僵硬在脸上,没来得及收起笑脸,只是笑里已没了灵魂,连狂拍着太上胳膊肘的手也战战兢兢缩回去,“做,做饭呀!”
她和太上还不熟,不想让人家知自己做饭等于烧厨房,底气不足商量:“送你个礼物怎么样?”
看着李清赏为难又心虚的样子,柴睢终于没忍住,往前走着走着嘿嘿嘿笑出声。
李清赏后知后觉发现端倪,脸一热,羞得薄愠,追上来戳她胳膊,似嗔非嗔:“你是不是早知我不会做饭,嗯?李昊给你说啦!那个小猢狲。”
柴睢把胳膊半举起来往旁躲,不让她戳,用软糯的调子低声警告:“请李娘子注意言行,休得放肆,一路来胳膊都快被你给拍肿,孤可是梁园之主。”
“哎呀真厉害,”李清赏乐不可支,胳膊下夹的学生居学差点掉下,“险忘了您是天潢贵胄。”
“不管,”天潢贵胄理理被风吹乱的衣裳,慢条斯理要求:“你说了要感谢,不能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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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第六章
◎嘴漏◎
梁园前身叫做瞻梁园,柴周开国请得林氏入朝后,太祖皇帝特赐林郡王府之产业,其规格占地属郡王爵制,又因林氏子孙多在军中而使园子无人居住,常年僻静。
大望五年,柴睢拜东宫,承袭林氏郡王爵位的东宫相父林祝禺,大方送瞻梁园给宝贝阿睢,并改名“梁园”,后经大望历扩建修装,至柴睢登基,园已达行宫规模,遂定为天子行宫,尝喧闹,今改太上府邸,复僻静。
李氏姑侄入园至今,因李昊调皮好动且贪玩,常常闯祸,不时可见李娘子抄鸡毛掸子追李昊到处跑,园因此较寻常热闹许多。
待每日李氏姑侄出门,园复静,内外仆婢各有所忙,太上送罢李娘子回来却同样也有些无所事事。
太上今日进门便吩咐准备陶土,管家老梁着即命人出门速办,他跟在主上身后问:“殿下要烧陶?”
“嗯。”他家殿下绕过前庭沿回字廊大步流星往中庭去,不时低头看手里几张内容工整的图纸,一如既往话少。
殿下心情不错,甚至有闲情雅致烧陶,梁管家趁此机会从怀里掏出揣热的镶金朱封请柬,道:“方才您去送李娘子,刘国丈府上来人送了两份请柬。”
“两份?”柴睢并不奇怪国丈府会送请柬,她半转身看眼梁管家手中造型华丽奢侈的请柬,停步处正是中庭书房门口。
元年谏事后,太上梁王断绝了和外界人情往来,吩咐无论谁人请柬一律不接,她避人人,人人避她,也还算相安,柴睢心想,这姓刘之人不愧是皇帝岳家,竟真不怕惹火烧身,敢在她与皇帝刚吵过架没多久往梁园递请柬,梁园外昼夜轮替的盯梢还在替皇帝紧紧徘徊呢。
“殿下恕罪,”梁管家自柴睢进宫便被选拔在小殿下左右侍奉,从不曾违逆过命令,只是这回情况有些特殊,“国丈府人说,他家嫡孙百晬置会【1】,两份请柬一份请您,另份请李娘子,老奴不敢擅自主张李娘子事,故才斗胆收下请柬,请殿下恕罪!”
“如此,我知了,帮我请舒督总过来,有事需同他商议。”柴睢接过两份请柬,脚挑棉帘肘推门转身进了屋,举止没半点太上皇王该有的得体。
两盏茶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书房里,柴睢坐书桌后花两盏茶时间把图纸内容琢磨个清楚,那边临窗茶桌前,青年男子仍抱胳膊在盯桌上两封百晬请柬看。
男子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身着正红色飞鸟踏祥云曳撒,腰间坠覆青穗云纹牙牌,露出来的牌正面刻“上御卫所总都督使”字样,正是太上梁王府邸八千护兵上御卫之首舒照舒愚隐。
“把请柬看出个花儿没?”柴睢压好图纸起身过来,坐舒照对面倒茶喝。
舒照摇头,盯着两份红彤彤镶金请柬如临大敌:“皇帝对你是又吵又提防,他老丈人平白无故想和你交游,啥目的?不然我带人护送你去,全程在旁守着看他们敢翻啥浪花。”
柴睢觉得杯中茶有些苦涩,抿了抿嘴:“托你查的事可有新消息?”
“不是太好查,故暂时无新进展。”舒照如实禀告,见柴睢眨眨眼未有表情,他咋呼呼轻诧道:“你不会赴宴去试探刘庭凑罢?”
柴睢摇头,声软调柔:“没恁草率。”
“我以为你急了,”舒照松口气的样子,同样低声:“已经好几年过去,进展缓慢,李娘子又突然被送来,”言至此,他脑子里忽就明光一闪,“李氏姑侄入园,莫非是刘庭凑父子借和首辅之手给咱的警告?”
说完又自己否认:“照和光那耿介德行,他不会给任何人当帮手。”
柴睢把苦茶抿一口又一口,片刻间心思已是百转千回:“随之对李清赏身边暗梢反追查过去,是柴篌的人,同时随之发现李清赏入园后刘庭凑那边并未详细调查过她,他们应该知李清赏身上究竟有甚。”
所以才不会费劲去调查。
很久以前曾有人说过舒照和谢随之找错了娘,应该换一换,小时舒照活泼开朗单纯天真,有些像谢随之的母亲,谢随之反而似舒照母亲般性格谨慎。
二十余载冬夏流转,长大后的谢随之性格更开朗,舒照变化却不大,琢磨事仍旧直来直去:“咱俩干嘛费劲跟这里猜来猜去,你和李娘子同吃同住,日夜在一起,有啥问题你直接问她不就妥?或者你就没看出来她哪里有不对劲?”
忽然被阿照用这样亲近的话语来形容和李清赏的关系,太上心里隐隐有些别扭,嘴硬着解释:“我才回来几日,同她还不熟。”
舒照不信:“不熟你天天接送她?”
“只是想看看能否从她那里得出点甚来。”而所谓和光要求接送的说法,不过是太上在钻空子,和光可没要求这样仔细。
“啧,”舒照担心:“李清赏会否是被谁派来监视你的?和首辅肯定知道点甚么,否则他敢把个陌生人送进园来和你同吃同住?几乎要跟你形影不离了,不然咱从和首辅身上着手查。”
柴睢目光落在朱封金字的请柬上:“内阁首辅品阶虽低于六部尚书,好歹在朝重臣,是我们说查就能查?再说,和首辅甚人你还不相信么。”
“也对,‘工于谋阳,拙于谋阴’,”舒照往后靠进椅子里,话语间带上几分讥弄:“他肚里若长有半点会转弯的肠子,几年前也不会答应你罪己禅位去息民怒风波。”
柴睢对禅位之事态度很平常,认为那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结果,故而禅位并非讳莫如深不可言之事,舒照才会在聊天中如此稀松平常提起。
“民意难料,天意难侧,不怪任何人。”几年过去了,柴睢宽慰人的话也还是这两句,似乎她不是那个本该被安慰的当事苦主,何况正好也是她不想当皇帝了,细说起来,反而有些对不起那帮老臣呢。
“你再帮我个忙,”柴睢喝茶喝得满嘴苦涩,微拢眉心轻轻压下这后劲,“刘漕运使近半年来在京都干过啥正经差事外的事,你帮我梳理梳理,要尽快。”
刘漕运名刘毕阮,乃国丈刘庭凑最受重用的嫡长子。
舒照点头领命,再冲两封请柬努嘴:“不用我提前去安排安排?”
指去国丈府上赴宴之事,柴睢摇头没说话。
舒照也不多想,正事说完忍不住开骂:“刘氏倒底多有钱?请柬上都是金箔银花。”伸手指着封面上的“请柬”二字给柴睢看,“瞧见没,金制,这些花样图,银画,你再看看里头的纸,真他娘有钱。”
有些话舒照说不出来,惟气刘氏挥金如土。
请柬用纸是大内所出花帘纸,这纸贵得不像样,做一刀极耗费人力物力,前任两代皇帝皆用得珍惜,咸亨历八年时间里造办作里出过几刀花帘纸?没有,咸亨历里用的所有花帘纸皆大望历和熙宁历所剩。
狗日的柴篌真大方,花帘纸拿给他老丈人去做请柬,还仅仅是婴儿百晬宴请柬。
柴睢看请柬,窗外日光透过窗上玻璃落进来,把两封并排放的请柬照出两团金红色,喜气而耀目。
“阿照,”柴睢忽然喃喃道:“不然任他们折腾去好了,咱不掺和如何?”
舒照歪头看过来,笑了:“阿睢你在说甚,不是你给我说的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朝堂事我们谁也别想袖手旁观?”说罢他又无所谓摆摆手,“不过若是你真想抽身,那咱就抽身呗,没啥大不了,咱又不欠他们谁。”
“……”看着阿照光风霁月的笑容,柴睢神思一晃,不知为何会萌生打退堂鼓的想法,自嘲着摇了摇头:“你别听我瞎说,有些事是要弄个清楚明白的,他们先不让老子好好过日子,那就别怪老子教他们怎么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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