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泥带有隐约腥臭味,李清赏往后退几步,躲树荫下不出来:“汝乃惯犯也,捉住棍棒不相饶。”
“阿照曾让捉住过,光赔瓜钱不算,还险些被瓜农捉去当姑爷,嘘!”柴睢忽然嘘声,声未落,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扑将出去,再从水里站起来时,两只手里紧紧抓着条半斤不到的小鱼。
深色薄衣湿了水半贴在身,她走过来时用手臂蹭去眼皮上的水珠,在李清赏目瞪口呆的震惊中,爬上来把鱼丢进水桶。
“网兜里的河虾要爬出去了,别愣着,虾放桶里。”柴睢趁机咬口李清赏手里的桃,拧拧衣服上的水,踩着草鞋再次跳进山溪中。
“多逮些河虾,清蒸,”她嚼着甜而多汁的桃边嘀咕,“蘸酱油吃。”
听见这两句话,满嘴还是桃子甜味的李清赏咕咚咽了两下,清蒸虾尾蘸酱油的味道仿佛已经真实刺激到她的味蕾。
“你捉鱼好厉害,”李清赏处理好网兜里的几只河虾,拖着水桶沿岸跟上来,“我就从来没徒手捉住过鱼。”
前襟打湿很不舒服,柴睢一双眼睛在水里寻来搜去,拧着衣襟搭腔:“在水边多住些时日就能学会,下午我们去挖些土豆,摘些茄子甚么的,晚上架个炭桌子吃。”
李清赏问:“想要清淡些的话,吃甚么?”
“清淡自有清淡吃法,山里基本啥都有。”柴睢故意踩在溪底部一片水草上,水底浊泥升起,有条藏在水草下的黑影趁机飞速游跑。
“水蛇?!”李清赏在岸边跳起来,亲眼看着那玩意三两下游得消失不见。
“黄鳝,给我网兜。”说话间,看见六七条巴掌长的小鱼结伴从上游下来,柴睢立马招手要了网兜,可惜她下网迟半步,仅兜住三条反应慢的小鱼。
若再往上游走,岸边便没了树荫挡凉,李清赏要挨晒,柴睢折身往回走,不多时被烈日晒得后背灼疼,遂抖着湿衣爬上岸,反正也过了下河摸鱼的瘾。
“容我歇片刻,”她啃着李清赏吃不完剩下的大桃子,眯眼望水花奔腾的溪面,“过会儿收了下游扎的筒子网,中午给你露一手。”
认识以来从未曾见过太上梁王踏足厨舍,下厨做饭听起来显得有些梦幻,李清赏看看水桶里生死难料的鱼虾,再看看啃着桃去水边涮洗草鞋的太上,对能否顺利吃到晌午饭充满怀疑与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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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盛夏烈日风雨无阻爬上中天,山中的茂林翠树便体现出它无与伦比的优势,枝叶宽大肥厚,将能烤脱人三层皮的炽热层层叠叠拒挡在外,风吹过,树荫下的石屋凉爽地往外冒着炊烟,是柴睢在屋里叮铃当啷做饭。
石屋不大,二火眼的小灶台搭在东南角,蒸笼里的虾尾还没蒸出味道,柴睢在另个灶眼上做红烧鱼,火舌顶着锅底又被从柴禾口挤出来,李清赏坐在屋门口用力吸气,闻见红烧鱼料汁的香浓,也闻见溪水与绿叶混杂的凉爽。
怪道避暑皆要入山中,实乃因山中凉爽无酷日。
她继续用篱笆墙外折来的细竹枝,与水桶里斗志昂扬高举两只钳子的青皮小河虾干架,漫不经心问柴睢:“你这些年里,遇见过奸佞之臣么?”
这厢柴睢正舀着锅里汤汁反复往鱼身上浇,应道:“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者有之,以权谋利结党营私者有之,十恶不赦倒还没遇见过。”
大望朝抓廉政,内阁制之下,皇帝和公卿互相约束,朝廷这片权力沃土失去了滋养奸佞的温床,由是贪官污吏寻常见,真正权倾朝野的奸佞反而没有,权臣倒是出过两位,而今已然一殁一隐退。
李清赏沉吟片刻,问:“你说的那些恶里,哪种最可怕?”
“最可怕当数朋党,”柴睢又往灶里添把柴,被短暂的黑烟熏眯起眼,“坐大殿最提防朝臣公卿结朋党,朋比胶固,党比金坚,朝臣一旦结成朋党集团,势必祸端丛生,危国甚矣。”
她把鱼翻个面,锅铲戳两下鱼身飞快看过来一眼:“怎突然有此疑问?”
河虾夹住了竹枝末端,李清赏钓鱼般把它提起来,甩两下,它是仍旧死活不肯松钳,她道:“我还在想谢知方与和公,甚至有些想不明白,他们是真正贤臣么?”
对于李清赏会琢磨这些事,柴睢并不奇怪,汤汁已浇差不多,她把锅盖盖上慢慢焖,放下锅铲道:“哪有甚么真正贤臣,无非贤时用之则是贤臣。”
若不贤时为君父所用之,则便是不贤臣。
李清赏抖动竹枝,青皮河虾噗咚掉进桶里:“我算想明白了,谢知方用我分散刘毕阮注意力,其实压根谈不上欺骗,最多算是不用白不用。”
柴睢摸摸鼻子,没敢出声。
当年赵大爷不让启用谢知方,并执意将他压在翰林院历练,很大部分原因便是谢知方做事为达目的常不拘手段方法,而今十年过去,那家伙行事作风可谓半点没改,仅是稍微收敛了锋芒。
利用李清赏算甚么,连和光罢官、柴睢避权,以及刘庭凑和皇帝柴篌的翁婿嫌隙,都被谢知方算计在棋局之中。
李清赏又问:“如此看来,抄没鄣台,遏制三思苑,也是谢知方主意?”
柴睢语破天惊道:“尊封先宋王助柴篌夺权,与和光罢官让出内阁,也是他主意,倘你是为皇帝,你愿否用这般有能之人?”
皇帝独权坐天下头号劲敌便是和光,凡能设计把和光拉下去的人,不能说完全与皇帝同战壕,至少不会说像和光那样与皇帝之间“势不两立”,如此之人,皇帝何故不拉拢。
习习凉风入门来,李清赏耐人寻味地摇了下头:“说来‘官’字真可怕,一旦沾染上,连好坏善恶都叫人分不出来,而今再想学生们考试时写的答卷,初看时唯觉写在纸上的忠孝大义无比稚嫩,现在只觉世上再无比那更纯粹的答案。”
红烧鱼的香味从木锅盖与铁锅边缘的缝隙不停往外冒,柴睢站在灶台前看李清赏坐在屋门口边斗虾玩边嘀咕事,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没人知道太上梁王看着眼前这幕,心里在想甚么。
午饭做好又是刻余之后,清蒸虾尾蘸柴睢调的料汁,光是闻着就让人口中不断生津,李清赏盛出两碗米饭后迫不及待开吃。
柴睢解开围裙,擦着手在小桌对面坐下来,道了句:“你感觉我经营家学堂怎么样?”
李清赏嘴里咬着个没剥干净壳的虾尾,一时吃不进去,只能囫囵咬断它,继续剥没剥完的壳:“不是说等我开学堂,你来给我打工么。”
“你太磨叽,总拿不定主意,那就干脆我来咯,”柴睢拿起个虾尾熟稔地剥壳,也不嫌烫手,“关键是你没有资金,暑休结束后那九个娃娃将如何安排?按我经验来看,延寿坊学庠售卖后,布教司不会管她们。”
“放假前我去见了她们的负责阿嬷,没人管的小孩,凡不再念书,唯一出路便是去卖苦力。”李清赏试图学柴睢剥虾,不料手指不听话,虾尾烫得拿不住,一下下掉在盘子里,“她们那般年纪,又是姑娘,选择不多,进织布作坊和酒楼食堂打杂是首选。”
天下孤苦多不胜数,尤其咸亨八年夏多地发生暴·乱,需朝廷出钱救济的人成千上万,户部花费年年超支,预算年年不够,内阁卡着巨额费用不敢批红,国文馆拿不到足够数的教谕经费也不愿意,朝臣们成天在黎泰殿吵个没完,在那些家国大事面前,延寿坊女子学庠这几个丫头甚么都不是。
柴睢无法评价庙堂里的争执对平民百姓的影响,只是她想起两件事来:“你们学庠将卖给私人做库房,童山长也被判囚二年,所有财产充公,其实你们童山长只是官场争斗的牺牲品,布教司内部派系对立,他妨碍到别人利益,被人趁机踢出了局。”
她把剥好的虾尾肉放进李清赏碗里,再顺手拿走李清赏手里被剥得乱七八糟的虾尾,三两下剥干净再给她:“所以说,这世上再没人比我更理解,你为何讨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几句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便是这四句话,这四句让无数士子儒生趋之若鹜的话,乃李清赏生平最最厌恶。
无他,只因“兴,百姓苦。亡,百姓苦”。【2】
“学堂你想开便开罢,”李清赏津津有味吃着虾尾,直面惨淡的现实,“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有钱也有人脉,你出钱我出力,简直不要太合拍,不对——”
说话间碗里又被送来个剥好的虾尾,她纠正自己的说法,道:“或许可以说你是开家学堂给我玩的,这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摇头,不可置信中带有几分唏嘘之意:“堂堂柴周旧帝,闲到要去经营学堂,想来不仅布教司和国文馆会被你吓到,皇帝可能还会担心你趁机教出些反贼来。”
一连剥五六个虾尾,柴睢擦擦手扒拉两口饭,又把红烧鱼汤汁往米里拌,言行举止毫无旧帝威仪模样,更与普通人无异:“若你答应下来,我便着人开始准备,月余时间可能够呛,怎么也得三两个月才够。”
李清赏帮她端着鱼盘倒了汤汁,道:“但如果铜矿那些事不解决,我们永远无法安心生活。”
“这些个事还用你说,”柴睢吃口凉拌木耳菜,随后去夹红烧鱼,“刘庭凑做过京官,因在大望革改中极力维护门阀利益而被贬去了宋地,这些年不声不响,结果入京便能进内阁,其实力不容小觑,刘庭凑父子越是有能力,柴篌越是忌惮,谢知方撵走和光,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众人新旧账一起清算之日,已然不远。”
偏离正轨的事情,也是时候被纠正。
李清赏问:“我能做点甚么?”
柴睢从嘴里鱼肉块中揪出根已被油炸炸脆的碎鱼刺,稍顿,促狭道:“大欠儿登,你就专心看热闹呗。”
看那些未得伸张的正义终被还以真相,看那些妄死于暴·乱中的人得以安息,看埋在中曲山黑暗深矿中的无辜冤魂,也终将踏着光明盛大之路,回到他们心心念念的家乡。
【📢作者有话说】
【1】北宋·张载《横渠四句》
【2】元·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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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 第五十九章
◎摘花采蜜◎
“冤枉!九方边军非我拥趸,诸城卫军非我扈从,朝中亦无公卿对我亦步亦趋,何来我夺权复位之说!”
是日夜,清辉遍地,婆娑树影周围挂满来自银河的璀璨星带,洗漱后的柴睢寝衣外搭件绉纱坐来席子上,同沐浴过后满身清爽的李清赏抢西瓜吃,边抢边为自己叫屈。
“柴篌纯属吃饱撑的,成日小心眼子害怕我携旧臣复位,他怎不担心我母亲回禁中呢,他就是柿子只敢捡着软的捏,以前竟没人知道他是这般德行。”
他若敢对北山怀疑半分,那才是逼赵长源郁孤城等老臣山呼海啸重新出将入相,九边军伍更是会最先跳出来轰他下皇帝宝座。
李清赏盘腿坐在旁边,怀里抱着整半块西瓜,铁勺子挖出一块被抢走,她不紧不慢再给自己挖一块:“和公呢?据说他与刘文襄大学士等半数内阁大学士,以及诸多六部百司重臣皆是你旧臣。”
“呸,”柴睢往盘子里吐西瓜子,把坐麻的腿伸直又并着曲起,撑着凭几身体半侧,坐姿几分妖娆,“若真如此,象舞朝堂还能平稳运行至今?你可别让这说法给骗了,凡被打上‘咸亨’标签的朝臣,十有八·九是在朝政上与皇帝及刘庭凑父子有分歧的人,你没见过朝臣掐架,互相吐口水算甚么,脱靴子抽对方大嘴巴子的都有,‘咸亨势力’四个字不过是朝臣党同伐异的借口。”
最顺理成章的借口。
“原来坊间传得波云诡谲的朝堂故事,真相仅仅是这样,”李清赏挖块西瓜逗柴睢,送到她嘴前,等她张嘴吃时再把瓜吃进自己嘴里,鼓着嘴忍笑道:“可我观和公还是挺忠你,比如在我的事上他谁也不信,只肯信你。”
柴睢空张嘴没吃到瓜,撑着凭几望向篱笆小院上方,苍穹空灵,满天繁星,看得她不胜唏嘘:“新朝与旧臣之间总会大动干戈争那么几场输赢,而我,你的心肝柴讷之,不过是他们几方交手的共同挡箭牌,”
在李清赏傻兮兮的笑颜中,太上第一次正儿八经同人解释些旧事:“几年前跑出去玩,主要原因并非外人说的是为新帝逼迫,而是我趁机远走避祸,不想参与到新旧权力的更替争夺中,孰料天意弄人,孤王何其可怜无辜,到头来不仅被迫参与其中,甚至吃不上口西瓜,此瓜还是孤王亲自到下面所偷——所买。”
似乎怕被数落,口误的太上皇王抱着手飞快偷眼瞧过来,心虚解释道:“没偷,真给了钱的,丢在守瓜人睡觉的草棚里,没骗你。”
“可皇帝似乎不明白,朝臣和诸军所效忠是大周朝,而非是某位皇帝天子,”李清赏挖块瓜好生送进柴睢嘴里,不确定问:“是罢?我记得我父兄曾说起过所属所忠的问题,大望朝武相革改军制,军伍不再是一家一姓之臣,‘提携玉龙为君死’变成‘提携玉龙为国死’,君父于朝臣而言,同样变了含义。”
三纲五常中“君为臣纲”的实质,早已在文武二相近乎血洗的强硬革改中,仅剩下副颤巍巍的华丽外壳留存,“国”之概念也与“家天下”逐渐分割开来,大明楼前,九军高呼“吾皇万岁”,望帝回之“周军威武”,百姓叩拜“吾皇万岁”,望帝应曰“吾民千秋”。
古往今来,呼民千秋者自望帝始,军民拥护柴周之情历朝历代来前所未有,“家天下”地位低过“国”,皇帝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吉祥物”,做任何事都要受到内阁甚至是百姓约束,下旨意更需要经过内阁代表的臣公批红方可。
柴篌从柴睢手里接过这样个摊子时,无法接受自己皇袍加身却只能做个听话的傀儡,加上有刘庭凑父子辅佐,柴篌绞尽脑汁与和光内阁争夺权力,意图恢复望帝朝以前的“家天下”。
无数人呕心沥血甚至是流血牺牲换来的国天下,决不允许有人再倒行逆施,和光内阁会想方设法与柴篌皇权争斗到底,太上梁王柴睢,在这场争夺中属于妥妥的无辜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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