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睢结结实实挨了几脚,也不嫌疼,坚持不懈再凑上来,模样软糯,说话也软糯:“李清赏李清赏,我也是鼓起好大好大勇气带你来见家人,我怕你停步,亦怕你退缩,更怕你转身离开,但该见的还是要见,我会花尽所有本事来挽留你,可倘若你执意要走,除非你实在厌弃我了,不然对你死缠烂打。”
李清赏没说话,稍稍侧身钻进柴睢怀里。后者回应了紧紧的拥抱,腔子里的那颗心仍旧无法平静。
“听见你心跳了,”李清赏笑了笑,声音闷闷又低低,“你的心事,似乎从没让我知道过。”
柴睢沉默下来,外面那些肮脏卑劣又上不得台面的事,给枕边人知去则何如,不使其知又如何?
片刻后,柴睢回忆道:“十来岁时,有一年过年上,随之母亲谢太傅,在大内午宴上吃醉酒,回家又是翻墙进门,被随之她阿娘赶出了门,谢太傅无处可去,便去了内阁,我听说此事后,特意跑去奉天门看热闹,赶到时,见到谢太傅席地坐在文渊阁外的小池塘边。”
“谢卿,”小东宫趴在转角的石围栏上,兴致勃勃冲这边喊话,“大冷天,您坐冷池塘边做甚?”
谢重佛吃醉酒,脸颊酡红,铁不承认自己是醉得摔倒在这里,朝阿睢摆手,使唤道:“坐池塘边自然是看鱼,去,给我找件干净的厚衣裳来。”
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身上,满襟酒气的衣袍并不厚实,被赶出来时没来得及穿御寒外罩。
小东宫眼尖,立马朝不远处招手:“随之,在这里!”
谢随之带了厚厚的大氅,赶来找自己醉酒的母亲,过来后边把大氅给谢重佛往身上盖,边耐心劝道:“您给阿娘服个软认个错,事情不就过去了,何至于大冷天坐在这里吹风?”
说着,她冲这边小东宫道:“阿睢你也别揣着手看热闹,过来帮忙扶一把。”
谢重佛被两个孩子扶起来,裹紧大氅嘴硬哼哼着:“我才不要轻易认错,谁让她成日里只知道忙饭铺事,随之阿睢你们记着,这错肯定是要认,但绝不毫无骨气地轻易认错!”
后来,小东宫听人私下议论说,大家都想不明白,随之阿娘只是个平民出身的普通人,即便经营家小饭铺,朝夕有所营收,却是不知到底哪里来的底气,敢把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定国公爵谢重佛赶出家门。
阿睢以此问随之,随之想不明白人们怎会有此疑惑,理直气壮解释道:“她们是平等的两口子,又不是上官与下属,更不是贵族与平民,我娘为何不能赶我母亲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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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想过,你答应同我好,是因暂时离不开梁园的庇护,”柴睢心里叹,世人都说仁宗一脉多出情种,可惜自己并非仁宗正统后代,不仁善也不深情,“有时想到这些,我就能无限容忍柴篌,我怕万一他和刘·氏·父子倒台,你没了生存威胁,就会离开梁园,离开我,这就是我所有的心事了。”
她和李清赏之间,所有利用、被利用,试探、被试探,遮挡在了柴睢最先的心动之下。
是啊,她怎么就对李清赏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动了心?这女子既不体贴也不温柔,更不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人,甚至因为过于聪慧,还不时让人招架不住,若硬要说个优点来,那无非是笑起来甜美,让人看了挪不开眼。
偏偏就挪不开眼。
李清赏被这些话说得沉默,久久答不上来言语。
片刻后,柴睢还是松开了怀里人,她将身躺平,心口一抽一抽地有些难受,说起话来照旧语慢声低:“事实总叫人无法直视,其实这样也好,倘有朝一日梁园不慎覆灭,你能走多远走多远,天高地阔,能忘记这段日子便更好。”
李清赏隐约间察觉到了甚么不同寻常,偏那感觉稍纵即逝,她甚都没抓住,贫嘴道:“那你是不是得赔偿我些甚么?总不能白同你好这么久。”
柴睢笑起来:“自是要赔的,赔很多。”
“赔多少?”李清赏好奇问。
“赔到视珍珠如土,金如铁。”【1】
【📢作者有话说】
【1】“珍珠如土金如铁”——清·曹雪芹《红楼梦》
64 ☪ 第六十四章
◎宝盖头下一个良◎
“小臣聿川柴知?,叩拜太上梁王千秋万岁!”
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作文馆学生打扮,衣着朴素,戴海蓝色儒学幅巾,簪花,一板一眼给端坐中堂的柴睢行稽首礼。
小丫头模样瞧起来并不扎眼,言行举止又落落大方,无有丝毫怯惧露出,柴睢唤起,赐座,问:“今年多大,及笄?”
坐进椅子里的少女稍微偏过身来,颔首答:“回太上,小臣明岁始及笄。”
柴睢微讶:“十三考进国文馆?你念书比我厉害,我十六才通过国文馆考。”
少女神色平静道:“您十三岁时,已在谈判桌上,平了同晋国的渣浪城边境之争。”
上个一本正经着给太上说恭维话的人,还是谢知方,柴睢喜怒不形色道:“国文馆假期课业素来繁多,何故需你特意跑来山里一趟?”
柴知?实话实说:“昔年圣太上对小臣祖父有救命之恩,小臣祖父年迈,无法亲来拜谢,今小臣在京,当遵祖父叮嘱,前来替他叩谢圣太上恩德。”
说着她起身道:“诚如太上所言,国文馆课业繁多,小臣来一趟不容易,圣太上不在,小臣拜您也是一样。”
行稽首大礼拜下去,小姑娘嘴里说了些感恩戴德的场面话。
柴睢心安理得受拜,觉这小孩挺有趣,手边无甚可赏,解下腰间兰花纹玉佩塞小孩手里,并把人扶起身:“你替你祖父拜的礼,孤替圣太上受下,玉佩送你,祝你学途平坦。”
柴知?谢恩,说了句:“您气色比前几年好很多。”
柴睢转身坐回去:“我们见过?”
“小臣见过您,”柴知?大方收下玉佩,未得允不敢擅坐,“几年前有幸观瞻圣颜,您那时不如现在气色更好。”
听话意推断时间,说的大约便是在咸亨八年夏左右了,柴睢不记得自己何时见过柴知?,亦没想到柴知?小小年纪如此会说话,点点头问:“你名里的‘?’是哪个字?”
柴知?据实回答,柴篌听得若有所思,她实在对此毫无印象,道:“鲜少有人以此字取名。”
知?,知空,知荣华富贵是场空,知追名逐利是场梦,实在是好名。
“据说乃小臣祖母取‘空’之意而定此字为小臣名。”柴知?带笑说起顽笑话,“鲜少有人以此为名也就罢了,偏偏小臣姓柴,不少人给小臣取绰号豺狼。”
柴睢本打算见见这小孩就打发她走,又不知忽然哪里来的兴致,与少女闲聊起来:“你听说过孤的诨名么,中绥,不知可否能与你的‘豺狼’一较高下?”
“中绥”,再讽刺不过的两个字。
柴知?年少,高兴就笑,坦诚率真:“如此听来,柴家好像没好人。”
“好人不长命,做个坏人没甚么不好。”柴睢也笑,笑意淡淡。
“您不是坏人,外间一些愚民蠢众人云亦云,对您有误解。”柴知?人小胆子大,简直胆大包天,甚么话都干往外说。
进来行宫重院时,少女刻意把贴身照顾并行监督之职的嬷嬷留在了外面,不然她无法与太上有这些对话。
她孤身在京求学,嬷嬷时时刻刻谨小慎微,唯恐她这个胆子大的小家伙得罪谁,更怕她这个曾经作为皇位继承候选者、和柴篌一起竞争过皇帝位的小家伙,防不胜防中被人暗害。
柴睢眉心轻扬:“孤不是坏人,那谁是坏人?”
“世间无有坏人,”柴知?道:“亦无有好人。”
“倒是头回听你这般观点,”柴睢稍斜身靠进椅子里,手指无声在椅扶手上点着,“可方便展开与孤讲讲?”
少女在咸亨旧帝面前表现可谓良好,惟胆子过大些,说话直白到有些口无遮拦,但少女毕竟只十几岁,所有表现可以归结于紧张所致,也可以理解成她故意而为。
究竟是那种原因,且还需要柴睢进一步确定。
“所谓好人,忠义礼智孝五常之美惟得其一辄曰之善哉,旧时一男俸养老母至孝,母病,每药必先尝,夜置老母塌下,衣不解带,食不知味,敢问太上,此男好人乎?”
柴睢很久以前依稀听过类似言论,答道:“以孝道之名,此男孝哉。”
柴知?拾了个礼,再道:“倘此人为官期间,结党营私贪墨巨大,草菅人命伤天害理,此男坏乎?”
“呼延为邕不是个好官,”柴睢自识字起便开始读历代朝事,对柴知?举的例子并不陌生,“他伏法后,他老母亲始终不相信儿子的恶罪,先哭瞎眼睛,后一命呜呼,故呼延为邕非当是孝子,此人不忠于民不孝于亲,岂与好人沾边?”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双全宰相呼延为邕,终究因贪欲而没能像其他开国功臣落好下场。
见柴知?笑而不语,柴睢问:“还有例举?”
柴知?又拾个礼,道:“按照您的推论,今有一人为一事十几载呕心沥血,一朝天灾人祸降临,使得事业飘摇,此人罪不可饶乎?”
柴睢不吭声,清澈的眸子静静注视少女。
常人见太上此目光该是心生怯惧,柴知?胆大回视过来:“今又一人,孝名扬,万众归心,而为除威胁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此人良善之辈乎?”
“小孩,”柴睢面无表情时积威摄人,慢语低声宛如照妖之镜,可逼世间一切妖魔鬼怪原形毕露:“你想为孤鸣不平那是你的事,不违德不触律,可你若敢诽谤那人,乃属十恶,不赦之。”
柴知?不仅不怕,反而嘴边勾起笑:“倘不是诽谤,您可敢管?”
“哪条?”柴睢眸光愈发压迫。
里外一片静谧,柴知?为确保安全再度左右看两眼,柴睢不动,也不说话,方才与这小孩说到好人坏人时,郑芮芳已在暗处退下了所有无关之人。
“就知道找您不会有错!”柴知?竟就这么双膝跪地,从怀里掏出封信封,打开来,里面破破烂烂一条绢帕。
绢帕上面血迹斑斑写满字,落款留有姓名和指印,是大内某位执事女官手书,通篇控诉皇帝柴篌恶行。
“她已不在人世,尸首不知所踪,”柴知?直勾勾望柴睢,尚且稚嫩的脸庞上尽是愤怒和悲怆,“她是聿川籍,小臣平日与她有往来,王府送来老家特产时小臣会送她些,她则回些亲手缝制的东西,倘太上愿垂闻,小臣细细说与您知。”
柴睢逐字逐句看手绢上所书,看罢折起放在手边桌上,道:“你所言这位执事官和当今发生肌肤之亲,且稍有时日,绢帕陈情字字泣血,可仔细看来,实则是执事官欲凭此事,受当今恩封擢拔,即便遭受毒打也不拒绝,可当今并无封赏意,执事心中生出不满,又不敢名言拒绝,最终招致祸事,可是如此?”
柴知?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稚嫩脸庞满是疑惑:“您的意思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今朝一切后果是执事官自作自受?”
柴睢眼眸半垂,静静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简直荒谬,”柴知?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嘴里重复言荒谬,片刻,再次鼓起勇气看过来,眼里似乎燃起最后丁点希望,“可那位姐姐身在深宫,那位来找,她不答应则是死路一条,答应了仍旧没有好下场,难道您想说这是她活该?”
“难道她活该为奴为婢,活该遭折磨殴打,活该死不见尸?难道一朝入了大内宫苑,这些都是她活该受?!”少女勇敢而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本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伤表情,眼眶微红,声音轻扬。
柴睢所言打破了少女固有的某些认知,叫人短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
“若您当真是这样想,”柴知?满目悲讽,摇着头煞是失望,“若您当真是这样想那可真是我看错了人,是毕姐姐看错了人,若真如此,您当得起‘中绥’二字。”
那位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大内执事官,姓毕名小。
柴睢慢条斯理把直袖袖口挽起一道,看向少女:“本可当你所言只是童言无忌,不料你变本加厉竟敢当面辱骂于孤,”说着扬声朝外,“来个人。”
“在!”暗卫长郑芮芳及护卫长侯郅风,双双佩刀现身。
柴睢没说话,指指少女摆了摆手。
·
“真的假的?!”
大半个时辰后,刘毕阮收到飞书密报,把绢条上的蝇头小楷反复阅看,仍旧不敢置信:“柴中绥押个小孩做甚么?”
他实在想不出理由来,嘲笑道:“莫是威严无处施展,转而去刁难个孩子罢。”
书桌后坐着刘庭凑,他不冷不热反讽了声:“你不是还想要那小孩性命?”
刘毕阮把绢条拍给旁边谋士,讪讪摸了摸鼻子:“我没理由和小孩过不去,是宫里那位想要那丫头死,本来还想在她回北山路上动手,这下可好,人让押在北山行宫了。”
刘庭凑远离纳凉的冰鉴,热得额头冒汗,他拿湿巾子擦把脸,没好气朝儿子和谋士瞥过去一眼:“迟则生变,既要动手,为何非等那丫头回程?”
去程上你们干甚么去了?
“这不是不方便么,”刘毕阮摊手,颇为无奈,“上面意思不想让那小破丫头出城就出事,那丫头曾与上面一起提名过继人,倘出事,难免被人怀疑是那位主使,于名声有碍。”
真是当了兔爷还想立牌坊,装清白给谁看呢。
如此理由直接把刘庭凑听笑,他冷笑一声道:“半个时辰后进宫,把这件事告诉他,看他是有何说法。”
刘毕阮不解:“为何要等半个时辰后?”
刘庭凑并不避讳谋士在场,当面教谕儿子道:“给你说过多少遍,事缓则圆事缓则圆,你怎么就是半点听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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