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立马指柴睢,触碰到太上目光,他又怯怯缩回手:“你果然非我柴氏子孙,我就说,柴家怎出你这般离经叛道之辈,竟原来是假?!”
殿内再度轰然沸腾。
“咳!”大宗伯重重咳嗽出声,颤巍巍起身跪下来告错,“如此说,老臣今日也要在此,向朝廷和万方生民谢罪了。”
大宗伯跪下后的几句话,把男宗亲吓得冷汗顺鬓而下,他惊慌失措跪下,身子伏低不敢再出声,似乎知错了。
他几句评论轻而易举说出口,不仅是要坐实大宗伯当年失职之过错,也是确认宋太妃存在行为不端,让作为亲生子的皇帝,因生母德行不好而颜面扫地,更是在变相追究当年圣太上及文武二相失察之过,这还了得。
柴睢觉着,两方血能融一起非常有趣,在殿内紧张、错愕、惶恐忐忑,与各怀心思的气氛中,她饶有趣味看向李清赏,指着水晶碗道了句:“真融一块去了,不信你来看。”
李清赏:“……”
李清赏暗自腹诽,自己正紧张呢,柴睢转个头就来逗她,老天爷,谁来管管柴睢这事不关己的松弛模样。
“果然不错,我与你是血脉相连的!我们是亲父女!哈哈,血亲!”在李清赏探头看水晶碗时,朱季读手按高脚茶几,几乎趴在那里看碗中融合起来的血串,大声喧哗着,眼里精光四射。
疯了似也。
月亮门里,皇帝篌在刘俪吾掺扶下也挣扎起身,拖着病体亲自过来查看。
殿内所有人都在注视着皇帝的一举一动,他看眼水晶碗,在刘俪吾和马宝楠一左一右掺扶下就近坐下来。
他捂着心口,紧挨着坐在月亮门里侧,半侧身对着外面众人,虚弱叹气:“今日殿内者,皆我柴氏至近宗亲,兹事体大,关乎皇族颜面,朕不便插手,一切听凭大宗伯做主。”
“来呀,”他吩咐马宝楠,“速速替朕把大宗伯扶起来。”
照理说皇帝此时有这般吩咐,正体现他对大宗伯的认可与信任,可在大宗伯看来,皇帝此举委实是把人架在火上烤,老人家冰冷表象下的那颗心简直恼火。
大宗伯在马宝楠和柴睢合力掺扶下起身坐回椅子,人年纪大了,手控制不住会发抖,尤其把手拐靠放在旁边时,手抖得没靠放好,手拐顺着茶几滑倒在地。
大宗伯使唤柴睢:“皇王帮老臣扶它起来,老臣腰弯不下去。”
彼时马宝楠正好在旁,闻言快一步给大宗伯拾手拐,心里纳闷儿,这种紧要时候还想着拾手拐,大宗伯搞甚名堂?
“既然公家信任,则老臣以为,此事处处透着可疑,”在马宝楠扶起手拐后,大宗伯放缓语速,不紧不慢道,“最妥当还是得教三司去查办,当然,这期间宗府会全力配合,皇王乃国朝太上,煌煌大周昔日主,岂容随便甚么阿猫阿狗来耍些把戏,便教红口白牙说假成真。”
几句话听起来有几分责备皇帝的意味在其中,似在说皇帝听风就是雨,没经过核查判定就整这出事来,委实不像话。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滴血验亲给众宗亲带来的万丈惊骇,已在大宗伯沉稳而不失犀利的言辞中逐渐退去浪潮,殿内先后冷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缩起脖子选择“装死”。
若是知会有这一步,他们绝不会信皇帝的说法被骗来此,宗亲比猴精,很清楚这般场面里自保最要紧,只管各显神通降低存在感,生怕不留神被注意到,至于大人物们唱甚么戏,出去支愣起耳朵听,无一人敢插嘴出声。
对于大宗伯之提议,柴篌定然不同意,单手撑住额头困扰道:“大宗伯之言朕深以为然,可交给三司去调查便等同于公之于众,则天下人会如何看朝廷?文武公卿会如何看皇家?我们柴家是万方表率,倘这般事被喧嚷出去,柴氏还有何威望可谈?柴氏又该如何坐大周江山?”
“这个……”大宗伯心中正是为此万般纠结,犹疑不定,“公家所言不无道理,可天家无私事,绕不过朝臣,晚些透漏到前朝,说不准中间还会出何种变数,三司里面尽专人,查疑断狱厘清纷乱,他们比老臣更在行。”
大宗伯不愿在此时受下皇帝给予的信任,年过七十,若再看不透名利富贵,便可算白活七十年。
眼看着大宗伯在这里推诿扯皮,柴篌心中微焦,认为大宗此举是不想坐实自己当年失职,遂委婉安慰了老人家几句,最后道:“朕还是觉得此事不可声张,既大宗伯调查不方便,朕可让辛卫所的人给您打个下手。”
辛卫所又是甚么上不得台面的猫狗,大宗伯更看不上眼,委婉拒绝了,欲继续东拉西扯,甚巧,马宝楠干儿佟嘉乐缩手缩脚进来,在他干爹耳边耳语了几句。
马宝楠转至皇帝身边低声禀:“华盖殿刘大学士来了,递了急牌。”
“他这个时候来做甚,”柴篌本就皱起的眉头更拧紧几分,视线在朱季读和柴睢间走一圈,他表情看起来还是因为不想让官员知道宣汨殿内这一切。
他此时最不想见的人里正包括刘文襄,实可恶那老东西递了急牌。
依例,内阁之臣递急牌便是有不得了的迫切事需天子裁定,皇帝无论如何当见之,且大宗伯及一众宗亲在场,他柴篌想以后也没法赖掉刘文襄曾在此时来过宣汨殿,遂压着不耐烦虚弱摆手道:“请刘阁老进来。”
吩咐既出,大宗伯微不可查松了口气,殊不知老人家所有细微反应,皆被对面人悄悄看在眼中。
且说刘文襄是正儿八经在朝实权正官,非马宝楠朱季读之辈,宗亲们跪地堵着路,柴睢抬了手起之入坐,铁青着脸的刘文襄得以趋步进前。
至前向皇帝和太上分别拜,刘文襄此刻岂会不明白,舒愚隐率上御卫列队宫门外和眼前境况息息相关,可他愣是卖了个糊涂装作不知,禀道:“通政司新收宋王飞马报,太敬陵遭掘,部分骸骨被盗走不见。”
“甚么?!”刘俪吾倒是最先惊诧出声,殿内紧着再度哗然。
刘文襄嘴里那句“臣特来请皇帝示下”被淹没在喧议中,柴周政权稳固,竟有人敢冒诛九族之罪掘盗皇家陵墓?!
“安静。”柴篌在失控的闹哄哄声中虚弱地压压手,结果没人搭理,底下照旧议论纷纷。
彼时换作大宗伯抱着手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她老人家对面,李清赏算是看到了真正的热闹,前脚有人来与太上皇王滴血认亲,后脚柴篌他亲爹被掘陵的消息就送进来,她不信里面没有关联。
李清赏趁所有人不注意,把捏在手里的牙牌悄悄还给站在水晶碗旁看热闹的柴睢,又趁柴睢侧身回头之机,她看清楚了这家伙清澈眼眸里隐藏的一抹戏谑。
李清赏心中了然。
便在此混乱之际,马宝楠干儿子佟嘉乐再次着急忙慌进殿给他干爹禀报来甚么,马宝楠即刻转告知给柴篌,柴篌一怒之下摔了刘俪吾端在手里的茶盏。
盏中有水,摔碎在月亮门正中间的高脚茶几下,水珠和碎瓷片飞溅起来,柴睢躲避着往后退,正好挡在李清赏侧前方,隔断了柴篌夫妇与李清赏之间的空间,不知是无意之举还是故意而为。
茶盏碎裂,殿里瞬间安静下来,柴篌苍白面容浮上几分怒意:“诸位想说甚么,且逐个表与朕听,莫要七嘴八舌,不然朕听不清楚。”
不让说时叽叽喳喳,让说了一个个屁都不敢放,宗亲们再度集体伏跪下去,对皇权表示惶恐恭顺。
此般境况让柴睢熟悉得恶心,心说过去几年了,这帮人还是三板斧老一套,没丁点改新,可想而知,柴篌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登大位几个春秋过得绝不会舒心。
然也,这算是柴睢对柴篌最卑劣恶毒的惩罚。
殿内安静下来,刘文襄穿筋透骨的目光已把朱季读打量个遍,这厢再给柴篌拾礼道:“臣请皇帝示下。”
亲爹陵被挖,柴篌痛心疾首,已然要哭出来,红着眼眶问:“既是太敬皇陵出事,宋王来书里可有相关探查禀报?”
刘文襄把手中折报往上递:“折报中有详陈,只是牵扯到宫里人,臣不敢擅自决断,不巧首辅告病假不在,臣只能来请皇帝示。”
“牵扯到谁?”柴篌疑惑中从马宝楠手中接过宋王折报。
刘文襄并未回答皇帝,不多时,皇帝看罢宋王折报,气得两手发抖。
“马宝楠,”柴篌合上折报,几乎是咬牙切齿,“宋王折报中说,他抓到掘皇陵者,拷问后,竟供出指使之人叫佟嘉乐,据说在大内当差,此人你可认识?”
柴睢和大宗伯及众宗亲中或许有人不认识佟嘉乐是何方神圣,却然也有人认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深宫小宫人,彼时认识佟嘉乐的人心下顿时惊若擂鼓,生怕佟嘉乐摊上的事会牵扯到自己。
马宝楠吓得跌跪在地,错愕片刻颤抖道:“佟嘉乐乃分管各殿茶水点心的小奴婢,年前才被调到奴婢手底下当差,此刻正在殿外侍奉。”
还行,不仅没急着撇清关系,甚至隐晦地把总揽内廷诸司的禀笔太监封宝牵扯了进来,这个辛卫所督公没白当,能耐大有长进。
柴篌咬牙,正欲言,被刘文襄直眉楞眼截断:“既然如此,可将人传进来问问,宋王一并将所抓掘皇陵者送来了,当庭对质也是可以。”
柴篌登时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好想国丈刘庭凑在此帮他,可惜那老东西借口避嫌龙津府罢工事,告病假回家去了,内阁大小事宜现悉数落在二把手刘文襄手中,故凡事牵扯前廷公卿,柴篌每每只觉好生掣肘。
皇帝眼睛渐渐湿润,束手无措地看向大宗伯,不巧大宗伯正在眼观鼻鼻观心,他再看向太上皇王,太上皇王正盯着那只滴血验亲的水晶碗若有所思。
“女兄!”皇帝当着宗亲和公卿的面忽然哇一声哭出来,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皇考陵被破坏,这可该如何是好!”
皇帝嗷的一嗓子哭嚎把柴睢吓个猛激灵,李清赏跟着也被柴睢的反应唬不轻,以为这家伙真被吓到。
不料紧接着,柴睢裳角一提原地跪下,吓得在场所有人跟着扑通扑通跪了个尽,不仅李清赏亦没能幸免,更可怜大宗伯那把老骨头今日里是接二连三硬往地上磕。
此起彼伏的扑通声光是听着就让人觉着膝盖疼,跪完后殿内须臾间静针落可闻,现场最置身事外的李清赏胆子大,暗暗抬起眼睛看柴睢。
此般意外之下,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先给柴睢跪下的柴篌诧异开了口,带着哭腔,话里话外听着像是在怪太上胡搅蛮缠:“女兄这是何意?”
柴睢学不来柴篌那般装着无辜转嫁责任,更无眼泪可掉,心里把生平所有委屈事想个遍也愣没能挤出点哭腔,只好颓然朝滴血的水晶碗一抬手:“此事尚未解决,谁人陵墓被掘谁人尸身被盗,该是与孤毫无关系,皇帝乃一国之君,你不拿主意要来问孤,倘出事,也谁来承担后果,孤么?”
话语露骨,是半点面子不肯留了,柴篌被说得面颊一热,颓然跌坐在地,把拉着他的刘俪吾也带跌。
皇帝不说话,抽噎着低声哭起来,像是被皇王给欺负了。
堂堂皇帝,跟哪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学这般撒泼耍赖?对比看来柴睢耍无赖都耍得那样有水准,刘文襄和大宗伯不忍直视双双别过脸。
大宗伯更是烦燥地抬起手来要去挠头,抬到一半想起今日戴冠,搔不得烦,手又无奈落回去。
没人理会柴篌的天子垂泪,只有刘俪吾在旁更夸张地梨花带雨,边掉泪边劝皇帝,末了冲外面道:“刘次辅你说句公道话罢,你劝劝公家呀!”
刘文襄顶看不惯这位粗鄙浅薄不配母仪天下的皇后,爱搭不理哼了一声,跪着给皇帝拾个礼:“皇帝节哀,还要仰仗您主持大局,大理寺卿王冼扭押犯案贼人在外,不知皇帝可要问询之?”
刘俪吾一下子噎住,她本想让刘文襄劝皇帝节哀,及时给皇帝个台阶下,孰料这老东西开口就催皇帝办事,真真是丝毫不考虑别人感受!
“传首辅入宫,”柴篌涕泪横流着叠声吩咐,像个吃不到糖果的无措稚子,“立马传首辅入宫来!”
马宝楠在旁跪,闻言正欲爬起来去传刘庭凑,被刘文襄开腔打断:“皇帝容禀,刘首辅尚在卧床,恐难即刻奉命而来。”
刘文襄心里清楚,无论今日宫城里闹成甚么样,刘庭凑父子皆不会现身大内。
“那朕该怎么办!”柴篌无助中暴怒大吼,顺带一把甩开扶着他的刘俪吾,“你们一个个都来逼朕,你们君臣商量好了一起来欺负朕!所有人都来欺负我这个外来户,这皇帝位,朕还给你们还不行么!”
“皇帝!”大宗伯黑着脸,不轻不重斥了句,“你在说甚么!”
宗亲们更是大开眼界,乖乖,太上当朝时也没像这样又哭又闹过,皇帝此举有失体统,太有失体统,像市井街头稍有不满便四处发疯的癫公。
思及此,有宗亲交头接耳,皇帝如此狂躁,会否是脑子病了?
月亮门下,被大宗伯斥责后的柴篌改发疯为委屈抽噎:“可是朕该怎么办?皇考陵被掘,太上又惹这般事在身,没有人可以帮朕,朕该怎么办?你们让朕来当皇帝时可没有说当皇帝会这样难,你们骗人……”
宗亲们又瞬间了然,敢情皇帝不是脑子有病,皇帝是能力有限。
毕竟也对,皇帝属于半路出家的二把刀,以前虽是受世家教谕,却本身连个嗣王都不是,各方面本事哪比得及被聘帝和大望四柱教养长大的睢帝,睢帝再不济,治国理政上也挑不出大偏大错来。
宗亲心里清楚,睢帝当朝能力没问题,只是时运不济。
“事多不愁办,”刘文襄四平八稳建议皇帝道:“此刻当尽快处理太敬皇帝骸骨被盗事,皇帝应传诸在事之人入殿应问,而后酌有司查办。”
抽泣的男人仿若离了群的雏鸟,甫得人指点,立马点头如捣蒜,对刘文襄言听计从:“按照刘次辅说的办,正好大宗伯和众宗亲都在,诸位指导朕啊!”
一出出戏在面前轮番出上演,乍看之下皇帝能力不足而对臣公言听计从,若是仔细剖析琢磨,会发现皇帝不过是扮猪吃老虎,他引导着臣公去提出去做对他最有利之事,得了好处则属他,若事情搞砸,他能把责任全部推脱给别人。
歹毒阴险莫过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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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要见外臣,自不会披头散发在寝殿,他进去收整仪容,这厢柴睢扶大宗伯转移往宣汨殿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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